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巢 作者:诺曼·马内阿 内容简介 我不知道如今在西方,有哪位作家比诺曼马内阿更值得翻译和了解。海因利希伯尔 奥古斯丁戈拉离开了社会主义的罗马尼亚,定居纽约,独自 一人生活,为书籍所包围。在与现实隔绝的巢穴深处,他全身心地关注他喜爱的活动:为同代人撰写讽刺性悼文。戈拉常常想起他的罗马尼亚往昔,尤其是他的前妻露。这个美人儿当时拒绝随他来美国流亡,后来却陪同她的表弟兼情人彼得加什帕尔在美国露面,彼得的父亲是当年被纳粹遣送到集中营的犹太人,自己也总是与世格格不入。 当彼得收到一张匿名的死亡威胁明信片时,时间加速了。智者戈拉接到了求救电话,他能不能提供逃出迷宫之线团?一个迷宫,在其中人们找到大师的形象,一个伟大的博学者,闻名全世界,但同时又因对极右派的妥协而在过去备受争议。 第一部 新的一天,晨曦刚露。一条又长又壮的魔术师胳膊启动了白天的魔法。黄色的拉达车停在了路边水沟旁。 “去火车站。宾州站。” 方向盘上方,是司机的照片和姓名:列夫·波尔坦斯基。 “你从俄罗斯来吗?” “我在那里生活过。” 嘶哑的嗓音。宽宽的脸,小小的眼睛。 “哪里?” “奥德萨。” “我觉得,奥德萨好像是在乌克兰。” “苏联!奥德萨和我,我们都是苏联的。没有多少人知道俄罗斯和乌克兰之间的区别。你不是美国人。” “而现在,我是。像你一样。” 不,这显然不是一天的开始……一开始,是那位陌生人伸出了一只白色的小手,还有一个白色的小纸盒,洁白无瑕,带有镀金的字母。 “我在问自己,你是不是会接受在一个广告中亮相。给电视做的一个广告。付钱很多的。” 在他之前,是小小的科齐大夫。而再在他之前,是对露的回忆,不可能遇到她。 现在!现在,行人喃喃道。他新生活的格言:现在。除此别无其他:现在!以前的生活中,总是有罪恶的往昔,还有灿烂的但一再推迟到来的将来。眼前,而且,眼前……他就在那里,面对着向他伸过来一只白色小手的陌生人,目瞪口呆。 “什么都别怕。一个问题,仅此而已。只是一个问题。” 一种粗涩物质的进入。但语调很平静,很谨慎。 擅入者是一个约莫五十来岁的先生。长长的外套,本色的马海呢。白衬衣,洁净无瑕。没穿上装。黑头发,剪得很短,黑眼睛,乌乌亮亮的。芭蕾舞者或魔术师的轻柔动作。他从他牛仔裤的屁股兜里掏出一个黑皮的小小皮夹子。他掰开皮夹子的小磁舌,抽出名片。他送上一个白色的小纸盒,洁白无瑕,带有镀金的字母:事件的代码。 步行者没注意,被入侵者的两脚吸引住了。牛仔的靴子!风度优雅的先生昂贵的又紧又窄的牛仔裤底下穿着牛仔的靴子。 “我是制片人。库尔蒂斯。詹姆斯·库尔蒂斯。” 名片上明明白白地写着:詹姆斯·库尔蒂斯,制片人。 “我在想,你是不是愿意在一个广告中亮相。给电视做的一个广告。付钱很多的。” “做广告?我?什么样的广告?” “可口可乐。” “我?可口可乐?” “作为国际象棋棋手。” “象棋和可乐?” “是的,差不多就是这样。国际象棋棋手专心于棋局。一时间里,他朝摆在桌上的杯子伸出手去。可口可乐。” “是这样啊!”棋手微笑了。“不,我很遗憾。我可是不值得做这一类的事啊。” “付钱很多的,我已经对你说过了。广告要反复播出,钱会自动落入衣兜。想都想不到的。” “不,我不做这个。” “再考虑考虑。你有我的名片。请给我打电话。假如你改主意了,就给我来个电话。” “谢谢。我对你说过了,我不……” “Never say never[1],就像这里的人说的那样。你不是美国人,是不是?” “为什么不呢……美国人就不下象棋了吗?总而言之,可口可乐,他们还是喝的。还有百事可乐。我虽然不喝,但我下过象棋。当我年轻时。” “你瞧你瞧。我都知道的。你真有职业范儿。想着点。你有我的电话号,给我打一个电话好了。你叫什么名字?” “彼得。” “彼得,那姓什么?” “彼得。” “好的,彼得。我会想起来的。给我打一个电话。” “职业范儿!”行人彼得喃喃道,被甩在了百老汇大道和63街的拐角。“这就是那个制片人以为的,假如他真的是一个制片人的话。美好的一天,不是吗,科齐大夫?詹姆斯·库尔蒂斯,广告制片人,把当日的广告送给了我,大夫!就这样,我在库尔蒂斯之镜中瞧我自己。” 朝左迈一步,再一步。他走下了人行道,扬起了手。出租车!黄色的拉达车在水沟边上刹住了车。 “去火车站,宾州站。” 方向盘上方,是司机的照片和姓名:列夫·波尔坦斯基。 “你从俄罗斯来吗?” “我在那里生活过。” 俄罗斯口音。沙哑的嗓音,抽烟者。宽宽的脸,温柔,小小的眼睛,大大的牙齿,脑门上皱纹密布。 “哪里?” “奥德萨。” “我觉得,奥德萨好像是在乌克兰。” “苏联!奥德萨跟我一样。现在我是在这里。没有多少人知道俄罗斯和乌克兰之间的区别。你不是美国人。” “而现在,我是。像你一样……你在这里很开心,像在月亮上那样吧?移居者的都城。怪僻者和梦游者。你喜欢这个吗?一个奇迹!世界上777个奇迹之一。” 列奥瓦不说话了,但似乎很认真地听着。 “曼哈顿岛,1626年被一个叫米努伊的法国人买下,极低的价格[2]。二十四美元!玻璃珠的价格,付给了印第安人。这里,生长着欧洲草莓和野葡萄,还有玉米和烟草。四周,则有狼群、狗熊和响尾蛇出没。” 列夫或列奥瓦不说话了,但他在听着。他不提问题,滔滔不绝的乘客引不起他的兴趣。他慢慢地开着车,轻松了下来,他没有纽约司机的那种神经质。在第34街,火车站前,他平稳地关闭了发动机,同时也停了计价器。 “多少钱?” “八美元。” 乘客在裤兜里掏钱。先是一个兜,接着是另一个兜。随后,是上衣。两个裤子兜,四个上衣兜。他嘟哝着,别嘟哝了。 “两美元!拢共,我只有两个美元。” “怎么回事?你想说什么?” 方向盘上方的镜子。瞧瞧,我们有一面镜子,大夫。命运给我打发来一面镜子,大夫。 “你说了什么了吗?”那个乌克兰和苏维埃的俄罗斯人问道。 “不,我什么都没说。但是我没有钱。两个美元!这就是我所有的钱。让我们去银行。请原谅,我一直没明白我没有带够钱。我会付你一直到银行的车钱的。第28街的营业所。很近,就在拐角上。几分钟的路。” 列奥瓦从镜子中打量了一番他的顾客,他用俄罗斯语或乌克兰语嘟哝了些什么。出租车启动,第28街就在附近,银行,就在拐角上。顾客闭口等待着。列奥瓦转过身来,更好地瞧着这个疯子。镜子无法让他满意,他要直接看这骗子的脸。 “你干吗呢,你还不下车吗?” “我运转不良。我是个运转不良者。信用卡就在我的皮夹子里。我忘了带上了。我没随身带皮夹子,我刚刚才想起来。我把皮夹子忘在图书馆里了。在图书馆的快餐厅里了。兴许还是在医生那里呢。我刚才还去看过医生呢。” “你说你丢了皮夹子,里面有你的信用卡,你想说的就是这个吗?” “我没有丢,我是忘了。在医生那里,或是在图书馆。” “那我们去吗?你还可以付那段路的车钱,用你根本就没有的钱?你想说的就是这个吗?我们是去图书馆,还是去医生那里?” 那顾客不回答了。 “是一个精神科医生吧?这医生是看精神病的吧?说白了,这没什么要紧的。在这里,生什么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什么样的医疗保险。你有医疗保险吗?这就是人们问你的。不是问你哪里难受,或者你以为哪里难受。一个精神科医生,不是吗?” “他不是一个精神科医生。我不知道我把皮夹子忘在哪里了。兴许是在图书馆。我们还是返回火车站吧,我要赶不上火车了。” “火车也是免费的吧?” “我有车票。我买了一张来回票。我有车票。” “是吗,我们就转回去吧。去车站。免费的吧?不,我差点儿忘了,你有两美元。你给我你最后的两美元,而我就继续带上你这赶路的老好人上路。剩下的彩色珠子,嗯?” “请原谅。真的,我求求你原谅我。我真诚地求你了……喏,我有一个地铁卡。新的,二十美元。我把它给你。我今天刚买的。” “什么时候?你什么时候买的?看医生之前,还是去图书馆之前?” “以前到火车站时买的。” “你让我要一个地铁卡做什么好?我又不坐地铁。” “你家里什么人兴许有用的吧?” “这,这再好不过了!现在,你在资助我的家庭啦?卡里的钱应该用完了。或许,只剩下两个美元了。我最好还是拿你的两美元现钱,不是吗?这就是你想说的吧?” “我什么都没说。我只是请你原谅。请相信我,我很惭愧。这样的事是会发生的。它们会降临到随便哪一个人的头上。” “当它降临时,该怎么办呢?” “这样吧,我们去地铁站。就这儿,银行旁边。我们去机器上验一下卡。它是新买的,机器会证明的。还没用过。二十美元。可以验证的。只要一分钟。” “谁来做这事?” “这个,我来……或者,还是你来吧。该你来验证。我嘛,我就留在车上,我等你。” “原来这样,我,我来验证!而你,这时候,你就溜之大吉!” 接下来是一个短短的句子,用俄语或乌克兰语说的。 “那你就拿着我的包包好了。请相信我,我是不会扔下我的包包走人的。它很重要。喏,我把它交给你。我留在这里,我等着。” 乘客把他的包包从座椅上递过来。列奥瓦接过它,包包的重量让他哼了一声。 “包里都装什么了,花岗岩?水银?水银是最重的东西,是吧?” “有一些书,一些小零碎。一些个人用品。” “个人用品!正因为这样,才这么重啊!” 列奥瓦带上包包,走向地铁站。他有一个大肚子,走起路来像一只鸭子。他回来时朝左侧倾斜,因为那个水银包包的重量。 “是的,它没有用过。二十美元。我收了。” 他想上车,可车门被一个黑脸膛的意大利人挡死了。上装,长裤,帽子,全都是黑皮的。 “去韦谢斯特。很急。我在赶时间,我给你一百美元。” “韦谢斯特!我去不了。我有一个麻烦。那位傻老兄没有钱付我。” “多少钱?” “八美元。就是说十二美元。现在,他该给我十二美元。” “我给你这八美元。或者这十二美元,或者你要的别的数。我可以给你二十。一百二十去一趟韦谢斯特。我们走。快点,马上。” 列奥瓦瞧着这个黑手党,朝他的车子走了一步,像一个举重运动员,高举起那个包包。 “不,去不了韦谢斯特,先生!我要捎这位乘客去火车站。火车站!他快误火车了。” “火车站?走着去就可以了,很近的。我给你一百二十美元!” “我不去。我对你说了,我不去!” “笨蛋!你真是一个笨蛋!”黑手党人嚷嚷道。 列奥瓦并没有一种受了冒犯的样子,他承认,是的,先生,我是一个笨蛋。他把包包还给物主,关上了车门,吐了几个俄语或乌克兰语的词,坐在了方向盘前。他没有打火。他想定一定神。他有些难堪地从镜子里打量着顾客。 “你为什么去看医生?你病了吗?” 病人没有回答。 “你病了,很严重吗?” “我身强力壮,如有魔法保护。” “为什么去看医生?常规检查吗,就像美国人说的那样?可你又不是美国人。你得了什么病?” “什么病都没有,我对你说了。” “在这里,我们都是一些号码。仅此而已。保险,账户,信用卡。一些号码,就这样。你去医生那里做什么?是你太太吗?你太太,她病了?你太太?……The significant other[3],在这里人们是这样说的。妻子,女友,伴侣。Significant other。她病了吗?” “没有,她在那个医生那里工作。我时不时地去那里,想去看她。她知道我们的约见。当我来到时,她就消失。她知道的,今天也是,我敢肯定。她不在那里。” “离婚了?就是说,你们分居了……你去看她,而她却不愿意见你?你想说的是这个吗?” “我们没有离婚。” “OK,那我们去火车站吧。” 列奥瓦打火启动,汽车跳起来,火车站到了。顾客下车,包包下车。 “等一下,先生!拿上你的地铁卡。拿上这该死的玩意!” “怎么回事?我们不是说好的……” “滚你的蛋!滚你的蛋,滚—你—的—蛋!”列奥瓦嚷嚷着骂人,用俄语或是乌克兰语。 熙熙攘攘。嘈杂。喧闹。旅客终于发现了告示牌。然后是9号月台。然后是列车。 现在,仅此而已。不错,不错,列车很有节奏地慢慢离开了都市。 “不错,事情本来可能会更糟,”乘客想道,筋疲力尽,倒在座位上。包包就在身边,空着的位子上,靠着窗口。他端详着那张崭新的地铁卡。列奥瓦的礼物。一个正直的人,俄罗斯人。总之,乌克兰人,苏联人。十分正直。十分正直,这就是这一天的结论,大夫。露不在那里,这样更好。我必须习惯这样。她兴许已经习惯了。不,她还没有习惯,不然,她就会在那里了,对此她就无所谓了。她自我保护,她保护自己,提防着过去。或者宁可说提防着现在。现在就是过去,所以她没有来。为的是不让我有镜子。她保护我提防着旧镜子和新镜子。她把我保护起来,可爱的心肝宝贝。 不,早上的起点可不是这个……实际上,这一天一去而不复返的秒表早在科齐大夫的诊所中就已经启动了。 “瞧着镜子里,”大夫命令道。 病人瞧着他的鞋子。巨大的,死气沉沉的。一些木乃伊,一些史前动物! “最近你有没有照过镜子?我已经跟你说过:练习。练习,节食,放松!早先,种地人不得神经官能症。整天在森林中伐木的人,也不得这病。身体是我们的家园。假如我们不爱惜自己的身体,生活就变得不幸。你有没有照过镜子?” 后脖子重重的。胳膊疼痛。颤抖,冷汗,丧魂落魄。 “减几公斤体重吧!做做体操,避免压力。你头疼吗?服一盒药片。一种错乱状态?麻木感?多多散步吧!没有发作!假如有发作,打电话给救护中心。这一次,不是一种发作。一些紊乱。一些神经紊乱。植物神经系统,就像我们这里以前说的那样。慵懒无力的胃。深居简出的生活。” 医生瞧着病人,病人则瞧着他的鞋,若有所思。 “一种溃疡?兴许吧。血压14/9。不算太糟。后脖子疼痛?这是因为老不动。多动动,真见鬼!你照过镜子吗?最近,你有没有在镜子中观察过自己?一种心电图?拿钱打水漂。你的问题,不是心脏。练习,节食,透气!这就是药方。生活的特征。你有没有照过镜子?你照过了?一头大象!” 病人摇摇晃晃地离开了诊所。他来到附近的公园,在一把长椅上坐下。 星期五下午。休息之前的匆忙。雇员们急急忙忙地走向周末。七天七夜又一次飞逝,什么时候,又如何飞逝的?春天变幻不定的天空:大夫在那边。小科齐-阿维塞纳!镜子,不,但是,有几次!病人赶走了形象。在一种音乐的轰炸中,三个公园木偶表演者灵活地操纵着木偶,木偶在他们又细又黑的手指头上滑稽地来回腾挪。它们疯狂地跳跃舞蹈。大夫在它们中间。左边有小路,右边也有小路。各个种族的行人,男女老少都有。大夫在他们中间。城市的万花筒在转动,小科齐位于其中心。 河流平稳地旅行,在列车的左侧。人们永远不能两次在同一条河的水中洗澡。这就是旅行者从车厢的窗口,沿着铁道线所看到的:河水不变老,却不再是原样。空气也一样。有疗养作用的漂浮的地平线也一样。 过去,现在,未来,一段与自身平等的时间,不是这样的吗,地平线?平静的水流,衰老的瞬间,腐物和粪便。水上涨,慢慢地,缓缓地,在熟睡的乘客之上。检票员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列车已经停在了车站里。 他迅速捡起他的包包,他的上衣。他下车,他下了车,现在,他呆呆的,站在车站里,瞧着他面前又宽阔又平静的河流。 呜呼!他到了!荒凉的月台,远方的山脉,近在咫尺的河。一个安宁、清爽的下午。世界的开始。他根本就猜想不到,终结竟然来临。他那个世界的终结。 秒表吞噬了这些停战的分分秒秒。 *** 彼得突然出现,如同在一个美梦或噩梦中。 “我是彼得。加什帕尔。明海尔[4]。是明海尔·彼得·加什帕尔在给你打电话。” 一个声音来自虚空。戈拉教授实在不太知道自己到底在哪里。他瞧了瞧摆满了书籍的墙壁。他不说话。他根本就不想回答,这一突如其来的电话伤害了他。 彼得!明海尔·彼得·皮佩尔科尔恩,是好几十年前读过的一本书中的著名人物?还是外号叫明海尔的彼得·加什帕尔,巴尔干和社会主义文学咖啡馆的那一位? 再没有任何东西依然确切无疑,除了在他面前和在他头脑中的书架。 这位年轻的加什帕尔,在那些年里,在那些叫做“法定幸福”的年份里——他习惯这样称呼他曾生活过的天堂——发表过的唯一作品,书名就叫《明海尔》。这一外号的故事非常微妙和奇特,偶然的命运和图书馆是同谋。 彼得·加什帕尔是如何找到奥古斯丁·戈拉教授的电话号码的,他早已消失在广阔的美国了? “你在哪里?你到这里了吗,到了美国,这另一个世界?” 鬼魂承认道:是的,他来了,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带着一份博士学位奖学金来到纽约大学。 “一个博士学位?建筑学吗?我觉得,你似乎不是……” “不,我不是建筑师。我只是建筑师的合作者。我上大学三年级时,他们再一次逮捕了我父亲,他们把我赶出了家。学了三年建筑学,相当于一个高级技术员文凭。” “那么,这个博士学位……” “是艺术的,教授先生。艺术史的。在我们睡意浓重的祖国,晚上也上课。即便艺术史也有夜校的课。这个你不知道。” “我是不知道。” 但是,不,他是知道的,戈拉教授知道一切,但他显然不打算作一次长篇对话。 加什帕尔并不想成为一个研究德国表现主义的专家,就像奖学金所规定的那样。他只是想留在新大陆而已。 恰恰在如今,当希望在东欧重生时?他没有年龄优势,他也不是为了他本没有的孩子的未来而来的。那么?他是独自一人啦?不,露陪伴着他……她有英语文凭,戈拉教授知道得很清楚。英语能帮助她在她落难的世界中不轻易被别人发现。是的,她启迪彼得学习当地人的语言,但效果并不是那么好,他听不明白地铁广播报站名。眼下,他们还没有工作权。对戈拉教授提出的不多问题,他只有简明扼要的信息作为回答。 “我受够了,就这个,没别的。我不是一个勘探者,我对旅游不感兴趣。但我的脚还从来没有迈出过大门。从来没有!四十年的法定幸福,在同一个地方!现在,我总算出来了!For good[5],就像你们这里说的那样。我有一个紧急的、绝对的需要,需要不负责任。至少是现在,在我的葬礼之前。不—负—责—任。” 他一字一顿地咬清楚音节,说了两遍,仿佛在对一个白痴或对他自己说话。不—负—责—任。 他谈论着一种终结,而不是一种开始,是走出一种情景,而不是走进另一种情景。出发,而不是到达。 “你说得对,我并不要求一个新位子,我只是要摆脱旧位子。去另一个地方跟死亡玩躲猫猫游戏,而不是留在老屋里。眼下,我需要一份工作。一份工钱。继续那个奖学金的喜剧就有点虚情假意,有点枯燥乏味了。露已经成了baby-sitter[6],给人带小孩。她总是很喜欢小孩,尽管她自己没孩子。” 如此,冒险家正是为了冒险才来的……戈拉教授忧伤地微微一笑,继续瞧着堆满了冒险小说的书架。 “你来是来冒险的。” “我没有说冒险。不—负—责—任。” 彼得·加什帕尔还特别向戈拉教授说明,尤其不要给他寄钱。他只是想时不时地向他讨一点建议,或者至少,跟他认识的什么人痛快地聊一聊,仅此而已。 他认识的人?是的,他们很早就认识了,当年,奥古斯丁·戈拉教授还是露德米拉-露的丈夫呢。 他们还将保持联系,这就是新来者想对他说的一切。 *** 自从跟彼得的那次模模糊糊的会话以来,又过去了不少时日。除非,那模糊的一团存在于戈拉的脑子里?彼得承认,他来到美国时,曾决定不来找戈拉,但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他还是改了主意。自从他来到,直到作出此决定,再到那一次谈话之后,已经有些时日过去了。彼得消失了,但他又在不断地纠缠他。教授自问该如何确定现实。他闭上又睁开眼睛,他看到书架上的书,又宽又亮的书桌,电脑,桌子边上一双红色的手套,电话,一个很大的打开的卷宗,带有一大沓白纸。 彼得·加什帕尔让他回想起了一些他不再能确定或者不再愿意确定的记忆。他对书本,而不是对记忆,有一种不断增大的信赖,对记忆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相信留下来的文字。他那些对话者或者他自己的精神和心智,全都属于过去。 身为异乡人中的异乡人,我们毕竟还能找到以往生活中的朋友。在书本中!以往生活的书早就在等待他。作为可靠的伙伴,他们用另一种语言,还有其他语言,在热情地欢迎他。忠诚的对话者准备把他的习惯归还给他,为他的游荡赋予人性的意义。 他对彼得·加什帕尔不感兴趣,根本就不。而对彼得·皮佩尔科尔恩却有兴趣。他很高兴重又找到了明海尔·皮佩尔科尔恩,就在他们的对话之后,他又阅读了20年代那本厚小说中关于那个荷兰人的三个章节。 在《魔山》的疗养院里,汉斯·加斯托普带着一种怀恋,等待着克劳蒂娅·肖夏的到来。他的梦中女人出现时,身边有一个传奇人物相伴。脑门又高又红,皱纹很深。头发花白,又长又稀,胡子也是稀稀朗朗。大大的鼻子,大大的嘴,嘴唇撕裂了。手掌宽大,手背有雀斑,指甲又长又尖。荷兰人以他的身材和他的口音,统治了疗养院这一小社会。断断续续的、分散的、不连贯的讲演。 “我的孩子,[……]这超越了我的所有希望。[……]一点点面包,我心爱的。”*[7] 面包,皮佩尔科尔恩就是这样称呼给他提神的烈性酒的。 “焦味面包,我的天使。仁慈上帝的面包,透明的面包,我那小小的迷人形状,好让我们心中喜悦。我并不太确定,这个词的意思……我将建议换一个词:好活跃我们的心,假如我们没有再次冒着危险,给出毫无价值的意义……清了,Rentia,清了,付清了。更是一种义务,一种神圣职责的意义。”* 肩膀宽阔、脑门高高、眼睛浅色的外国人,脑袋十分强劲,四周围绕有他那头发的白色火焰,这是一个咄咄逼人的男子。偶尔因发热而颤抖。一种威严的力量,一种辉煌的不协调。 “生命是短暂的,我们的回答能力有它自身的苛求……因此……这些是事实,我的孩子。一些法则。一些不可动摇的东西。总之,我的孩子,总之,完美极了。”* 电报般的、零散的信息,意义含混。一个大人物!一个部落酋长的威严,以他的动作姿势和浅淡目光征服着他的听众。一只大手,船长之手,拳头紧握,打在桌子上。 “[……]简单,神圣!好的,你们明白我的意思。一瓶葡萄酒,一盘热气腾腾的炒鸡蛋,一杯纯净而透明的小麦酒。[……]清了,我的朋友!该死的,挨诅咒的!”* 意外的闹剧。无能,仿佛被强力压垮。 “女人这样一种生命,对名誉和力量的神圣渴求[……]是那么的不足,对此,既没有恩宠,也没有怜悯,也没有尊严,但它遭到了无情的和讽刺性的诅咒,被处理,青年人,还有唾弃……对这一毁灭和这一失败来说,羞愧和耻辱都是一些乏味的词,因为惊人地可笑。那是终结,地狱般的绝望,世界的傍晚……”* 彼得·加什帕尔的脸形和身影始终那么模糊,他已有二十多年没见了,而此前他也没怎么见过。戈拉只记得他不太像彼得·皮佩尔科尔恩,仅此而已。 这外号还有其他存在理由吗?彼得·加什帕尔写的那篇故事,题目叫《明海尔》,多少还是震荡了社会主义祖国的文学世界。被迫欢呼奴隶制的奴隶们很高兴地觉察了最私密的眼色,最细微的反抗信号,一种嘲笑的诱饵。难道是隐藏在这个故事中的炸药确保了彼得·加什帕尔在社会主义地下室中的知名度吗?一个故事,仅此而已!在一份外省的杂志中!在吕贝克著名的托马斯的著名小说[8]四十年之后!一种深深隐藏的影射,竟然逃过了审查官的眼睛?这一类的奇特,很快就被忘记的,有时候也会来到。作品发表后不久,作者就被授予了他作品中人物的名字。这甚至还不是一个名字,更是一种跟他打招呼的方式。Mister, Monsieur, Monsignore, Mynheer[9]!这个外号名称在文学咖啡馆中通行,然后,流行到了外头。关于彼得·加什帕尔的传言不断地丰富起来。后来,作者再没有发表什么,但光环并未消失。在这个充满了东长西短、道听途说的国家,有传言说,彼得还写了另一些谁都不知道的文学谜语。人们窃窃私语地说,他正在悄悄写一部杰作。流言蜚语,专制制度的黑面包,还蘸了大蒜。 一个小小社会主义企业中不起眼的技术员,加什帕尔为一些文化杂志写讽刺性的小文章,尽力避免官腔和废话。关于体育、戏剧和展览会的专栏文字,甚至还有集邮或马术专栏文字。人们能在剧院里,在展览开幕式上,在朋友聚会中见到他。被他持续存在却又逐渐消逝的声望所妨碍,却又没有真正妨碍,被无处不在的间谍们所追逐。 他身材高大,却很瘦,笨手笨脚的样子,仿佛这躯体是他很久以前借来的,而且忘了还给人家了。 他剃了个光头,黑黑的胡子,很像一个轻歌剧中的轻骑兵。又粗又浓的眉毛底下,是阴郁、紧张的目光。小小的手,光亮的脑门。高鼻子,挑战着他的遗传。 他的姓可能是一个匈牙利人的,或是一个德国人的,恰如他的外貌。但人们说他……受过割礼。这么说,他确实如此。按照当地传统,流言终成法则。一些人甚至还说,他的生命中有一些悲剧的细节,但没有清楚的证据,就像有关他的杰作,也没有明晰的证据。他看来跟所有其他人一样,尽管实际上他兴许不是这样。他友好的举止,是从他在青年队里玩曲棍球、篮球和足球的那些时代继承过来的,明显唤醒着别人的好感。 他在特兰西瓦尼亚[10]接受的教育,属于哈布斯堡帝国的特权,跟大都市布加勒斯特的那些巴尔干式的同时又法兰西化的方式截然不同。人们能把特兰西瓦尼亚当做东方吗?而明海尔·皮佩尔科尔恩则赋予了他的继承者一种合乎礼仪的爵号:荷兰人!常跟他一起吃饭的那些人也习惯于这样叫他。“嗨,荷兰人!”他也听惯了。 加什帕尔的作品,是对当局炮制的“争论”,对那些宏大话语和对人文主义口号的一种挑战。 不和谐是颠覆性的,这就是加什帕尔猜想的?他偶尔也突然露面,头戴皮佩尔科尔恩的毡帽,几杯伏特加下肚后,便哀求般地伸出一只手来,背诵起这一位的习惯段落来。 “这空气,先生们,我们今天所呼吸的这空气宣告了一种气息,渗透了一种春天的微妙芳香,负载着种种情感和回忆,我们恐怕不应该吸进去后以某种……形式再吐出来[……]我把[……]你们的注意力,吸引到这一高度上来,朝向这一伟大的高度,来到在高空中盘旋的这个黑点上,就在这一片几近于黑色的奇妙异常的蓝色之上……这是一只猛禽,一只大猛禽。这是,假如一切都……先生们,还有你,我的孩子,这是一只鹰。[……]苍鹰,女士们,先生们,大神朱庇特之鸟,同类中的王者,高空中的雄狮!”* 《明海尔》是否曾是一篇隐藏的赞美新大陆的辩护词?国际化的皮佩尔科尔恩,是否就是一个self-made-man[11]?咖啡馆的国王,居住在爪哇的荷兰人,跟他那位丹凤眼的高加索情人在一起?一篇为自由和为哈德孙湾的女神塑像的辩护词?自由,生命力! 人们会认识某个人到何等地步,消失在生活于东方与西方相交叉的子午线的那些幻觉消费者中间的某个人?戈拉教授恐怕不会有勇气来回答。彼得·皮佩尔科尔恩激活了作品的书页,但戈拉白白地等待着:加什帕尔不露面。 荷兰巨人自杀了,他给自己注射了动物毒液和植物毒汁。热带高烧毁尽了他的力气:再也无法强烈地感觉生命,是“一种喜剧性的灾难”*,他写道。上帝面前的一种羞耻。 戈拉希望能渐渐地明白他以前不甚明白的。在美国的明海尔·加什帕尔,是不是最终会变成人们始终在说的那个样子? *** 许多年前,上中学最后一年级的彼得,也同样突然地出现在了戈拉位于首都的家中。 高高的个子,苍白的脸色,眉头紧皱,被一个跟他年龄和他本性不相配的使命所压垮。他只有很少时间,他得去赶他回程的列车。他夜间旅行,从这个国家的最西端而来,赶来参加这个奇怪的家庭会议:讲述他父亲发生的事,让亲友们有所警惕,以提防可能会给所有人带来的后果。 检察官大卫·加什帕尔没曾想到,他妻子会把这个更关心篮球而不是政治黑暗的少年郎打发去完成一次如此的出征。爱娃·加什帕尔做得很巧妙,彼得一个夜晚的缺席不会引起什么疑问。以前,她儿子就有在同学家睡觉的习惯:蒂波尔的父母会保守秘密的。 奥古斯丁·戈拉立即就从露的父母的脸上瞧出了那种担心。看来,对检察官大卫·加什帕尔的撤职,他们已经知道了很多,而对类似情况,则知道得还要更多。瑟拉芬女同志和加什帕尔男同志只是表姐弟,但猜疑传播得跟疥疮一样快。他们担心这会影响他们自己的环境,因此没有把这消息告诉女婿,后者那时——以及在此后——问自己,他们是不是采纳了朋友的建议,而这些人又是谁。他更愿意相信,假如曾经有朋友的话,他本该被当做其中一员。 在那个灰尘蓬蓬的七月的下午,当这位中学生被邀请坐到餐室中那把红皮大扶手椅上来详细叙说他带来的消息时,戈拉感觉到,危险正从国家的西端向他的新家转移。他必须承认,通过那些倾听这壮小伙子的人脸上显露出的不安,他立即就被传染了,意识到了小伙子正解释的他父母亲家一下子就陷入其中的这一荒诞。 大卫·加什帕尔这位早先的钟表匠,没有任何理由解释,就被解除了在社会主义法学体系中的检察官一职!按照党的意愿,一个钟表匠被送到一个学校学上一年,然后就成了检察官;按照党的意愿,说不定什么时候,他便不再是检察官了。人们无法指责他的不正直,或者某种无视神圣的政治行为,只能说他为事业效力绝对毫不妥协。撤职的借口很是晦涩,失宠会带来完全荒唐的后果,这就是爱娃·加什帕尔转达给年轻密使的信息。 沉默之后,紧接着无数的抗议:这只可能是一个差错或一个误会,大卫不是一个面对不公甘心沉默的人,他会去抗争,要求解释,他最终将得到满足。只要有人生活的地方,敌手和阴谋就会存在,耻辱或差错只是一时的,中学生很快就会证实,正义终究要占上风。他们请他吃美味佳肴,露为他展示家里的书房,还带他在首都转了一大圈。回来后,他们建议旅行者好好休息,他的面前将是另一个不眠之夜,夜车将把他带回自己家。 晚上,戈拉开车送小伙子去火车站之后,在回来时得知了彼得诞生的故事。 战争的第一年和第二年,钟表匠大卫·加什帕尔跟他的妻子和女儿成功躲藏起来,但在1944年春天,他们被发现了,由当时统治特兰西瓦尼亚地区的匈牙利当局押送到奥斯威辛。他妻子和女儿一到集中营就被毒气毒死。大卫幸存下来,一开始在一个小车间里劳动,把从活人和死人身上扒拉下来的金子做成首饰,然后,像一个疯子般没完没了地劳碌,也多亏他长得结实。他钟爱的妻女死后,激情和焦虑都消失了;从此他孑然一身,变得非常坚强。无动于衷,精打细算,一门心思地捱日子。 被苏联人解放出来后,他在分拣旧囚徒的医院里遇识了他未来的妻子。他们在长长的归乡路上结婚了。 爱娃,比他年轻十岁,不愿返回当年把她送去见死神的地方。她梦想着那块福地,幸存者之地。但大卫表现得不可理喻。他要回他的家,要亲眼看一看他早先的邻居和朋友,还有大笔一挥就把他的名字从活人中勾销的那些警察和政客。 1946年秋天,他们绕道穿越了整个废墟中的欧洲,回到了家。大卫,他的新妻子爱娃,还有彼得,他们旅途中出生在贝尔格莱德的小婴儿。奥蒂丽娅·瑟拉芬,露德米拉的母亲,却说彼得很可能不是大卫的儿子。“在解放的混乱中,乱睡乱交是普遍现象。所有人跟所有人。复活的妖魔。” “这故事让我们慌乱,”露承认道,“直到今天,它让整个家不得安宁……战争中,我们也一样,我们的日子也很不好过。苦难,侮辱,危险,强迫劳动营,人心惶惶。但是大卫的故事,则完全是另一回事。” 回到故乡后,大卫·加什帕尔并没有像他承诺的那样,去瞧他的老邻居,也没有去看那些旧警察和政客。很简单,他拒绝回忆集中营的日子!并责令他的家人和朋友也这样做。 露的脸拉长了,就像在很老的圣经图画中那样。褐发的圣母脸色苍白。戈拉被他自己的话在她身上引起的效果惊呆了。她万分激动,把一切都推向极端。这一脆弱似乎就是突然觉醒的预感的可见面貌。她拦截或放任含糊信号的入侵,不确信加紧她心中的纠结。 她停下来想平静一下。她的苍白有增无减。 “我猜猜你在想什么。不,我家里没有宗教的位子,从来就没有过,这你很清楚。过去没有过,现在当然更不会有,既然无神论都变成了机会主义。就我而言,我先是自由思想者,后来才成为共产党人。我从小接受的是一种理性精神,是跟被侮辱者和被压迫者的团结。我跟神秘主义的人或书都没有接触,也没有参加过关于超验论的任何争论。然而……我了解,一向如此,现在依然如此,有些时刻,某些黑暗的东西超越了我,误导了我。使我变得,是的,很容易受伤害。随时准备去做我实际上不知道的事。某种陌生的东西阴暗地活在我心中。” 她突然摇晃起她那头浓密的黑发。她的脸依然苍白,她的眼睛燃烧着亮火。她以这一甩头发的神经质简短动作,似乎摆脱了一个重负。 “我想彼得。当孩子生下来时,大卫对他妻子说:他将生活在一个不一样的世界,而我们会跟他在一起。他生在一个遭受苦难的家中,爱娃回答他。新世界包括了旧世界,过去也将活在他心中。然而他们从来都没有告诉过彼得,说他父亲早已结过婚,有过一个女儿,而他有过一个被命运剥夺了存在的姐姐。假如彼得的父亲真是大卫的话……我母亲很是怀疑。只有爱娃和他知道其中的答案。假如只有他们知道的话。” 露低下了眼睛和嗓音。 “而现在,在新大陆,彼得带来了过去的什么?而露又带来了什么?”戈拉暗自问自己。“他们带来了别的什么吗?” 戈拉教授很快就将知道,彼得拒绝了好心的美国人准备给他的“幸存者”身份,恰如他总是拒绝对他诞生其中的悲剧的任何影射。他突然回避了关于战争灾难的任何谈话,正因昔日的这一灾难,他父母才能相遇结缘。 当年,这个中学生作为不速之客出现在戈拉位于首都的家中,而二十年之后,这移民又像幽灵一样出现在教授的电话和记忆中,这两个日子之间,一个夏天的晚上,露,奥古斯丁·戈拉的妻子,曾在荒凉的人行道上出现过。 陈年的不安又一次跳将出来,戈拉教授的孤独……他很想把它们推开,继续留在露的镜头中。这让他心中充满快乐和痛苦,把生活还给他,拯救他于虚空之中。 他闭上眼,想就这样留住露,悬在不可能之中。 中学生一旦回家后,就很少有加什帕尔家的什么消息了。 露越来越经常地谈到爱娃·加什帕尔。她并不认识她,但她怀着一种混杂了赞赏和激动的心情提及她。她打电话给她。爱娃的焦虑更多地感动着彼得,而不是她丈夫,露心里想。母性的热忱。这一往昔疗法,爱娃似乎最终找到了,它并不来自她的丈夫,而是她的儿子。彼得的未来让她纠结不已。 “爱娃是一个占有者,”戈拉不快地宣称。“对自己的生活很不自信。而对别人的生活却又太确信。” 露深受震撼,惊跳起来。她瞧着他。她皱起了眉头,很是惊诧。仿佛吓坏了。寂静在延续;后来,戈拉不再谈及爱娃·加什帕尔的话题。他只满足于听一听露的简短信息,它们天生就跟他的阐释相矛盾。 对于露,彼得不是一个预想的或自然的选择。对熟人的适度接受?露不怎么看重适度,并且不看好心理分析思辨。她把它们看成对亲密关系的一些无聊和无用的入侵,她更喜欢根据行为来判断和被判断。此外,她根本就不喜欢被判断。 家人的联系……是不是因此会让露接近彼得? “我要去加什帕尔家待几天。我想认识一下爱娃。搞明白那里发生的事。尤其是曾发生的事。那个老故事,不属于我的老故事……” 她丈夫并没有掩盖他的惊慌失措。 “你没有看到我生活在一个鱼缸里吗?我毕竟不能应聘,去一个建筑工地当泥瓦工。为了看一看我们美妙的工人阶级过着一种何等美妙的生活,我对它,除了报刊上讲述的那些童话,实在是一无所知。但我可以去加什帕尔家。不是去了解那个检察官为什么不再是一个检察官了,尽管这也很值得去了解,而是去了解别的。最痛苦的那些。” 她想走出鱼缸!鱼缸家庭?鱼缸婚姻?她曾渴望躲藏在家庭中,家庭世界给了她一种平衡,并激励她……为什么会有这次爆发? 她从加什帕尔家回来了,带着集中营的可怕故事。她说话时用的是一种苍白的嗓音,她的脸色也是白的,苍白的,来自另一个世界。某种基本的东西似乎变了。一种痛苦,一种力量占据了她的心。简直可以说,她破译了她自己的、向来就没被弄明白的奇异秘密。落到其他情愫之上的一种转移,戈拉想道。或者,她朝自己的身上转移了她以前没有意识到的,她自己很缺乏的情愫吗?现在她确信,它们原来始终就在那里,在她心中,向来如此。 *** 戈拉很晚才得知露和她的年轻表弟彼得之间的奇怪结合。那是在他朋友帕拉德从他那刚刚走出了专制统治的遥远国家回来的时候。帕拉德,在他热爱的美国变成了波特兰,向他的家人介绍了他的未婚妻。他回来了,对那腐败和蛊惑深恶痛绝,他的国家陷入到一片真正的混乱中,不知道要过渡到哪里去。 很久以前,戈拉遇识了米赫内阿·帕拉德,在他开始读大学的时代。东欧国家的一个自由化时代,希望的酵母躁动着阶梯教室的日日夜夜。激昂和怀疑交替领先。帕拉德是学数学的,小个子,瘦弱,厚厚的玻璃眼镜常常会从他的小鼻子上滑下来,他往往先是沉默好一阵,然后再说上好一阵。不知道是谁把他带到阁楼中热闹的辩论会上来的。他认真地听,他滔滔不绝地回答。他读得很多,似乎什么都知道,却又明白自己什么都不知道。透过大学的那些大窗户,他眺望地平线之外的地平线。他学习很勤奋,抱怨图书馆开放的时间不够长。 他如同一个征服者,来自外省,很快就在学生和教师中出尽了风头;他很快就遭到怀疑,而这一可疑的提名让他心中充满自豪。他不是这个人文主义团体中唯一的擅入者。有一些医科学生,另一些来自综合技术学院,还有几个中学生,甚至还有悠闲阶级的被剥夺者,成了工人或失业者,他们尝试通过阅读和对话来充氧。在朋友小圈子里,人们谈论着他们通过复杂的花招得到的书。一种禁书的地下交易市场,一个知识分子的走私世界。陌生禁令的魔法。 流亡者周围的神话光环在扩大。有些人战后在西方出了名。博学的伟人科斯敏·迪玛成了一个迷人的典范。帕拉德好不容易搞到了他早先的书,有些甚至是在西方出版的。 信息,书籍,传言,争辩。紧急的日日夜夜。一个停顿,仅此而已。每时每刻,幻想都会转化为禁令或罪孽。不可靠和不耐烦点燃了对话,没人能抵抗得了不耐烦。 法语助教奥古斯丁·戈拉常常参与学生团体的活动。会议在一个阁楼中开,是其中一人的家。一个很大的楼顶间,摆满了旧扶手椅和靠背椅。巨大的窗户给他们的感觉仿佛就坐在露天,在屋顶上。 戈拉参加过关于卡夫卡的《审判》的讨论。对K.的随意逮捕充满了内涵,任何一个人都可能毫无依据地被捕,恐怖蔓延到了荒诞的游戏。毫无理由地被捕后,K.并没有自称无辜。他似乎被一种隐晦的、形而上的错误压垮了。 年轻人们试图摆脱老一辈的妥协,但他们清楚自己面对当局时的软弱。他们学会了玩弄口号,以争取获得争论和批评的权利。特务在暗中监视:伪装成反抗者的告密为数也不少。人们可以显示出智慧,而不是性格。 晚上会议结束时,米赫内阿·帕拉德曾问戈拉,他是不是可以送他回家。当他们经过环湖的公园时,戈拉有些洋洋得意,他丢弃了谨慎,放松了警惕。在那迷人的醉意中,他随口说出他收到了一个美国大学的邀请。他冒险进行了一场真正的对话,他重新找到了他的尊严。 大学生不说话了,既是因为初次见面就向他显示出的信任,也是因为那消息本身。在那个时代,在这个地方,隔离的效果使得所有的俘虏互相团结。阅读的俘虏当然更有理由团结一致。 下来的那次见面时,他们读了博尔赫斯的作品,是一个学生从西班牙语翻译过来的。虚构的行星特隆,想象中的地方,由一个脑力游戏显现的宇宙。1942年,在法国,在一个公主的套间中,人们发现了一个真实的物件,上面刻有特隆字母的铭文,特隆是一个虚构的行星。然后,又出现了——什么时候,怎么出现的?——在南美洲,在一个死人的衣兜里,一种同样来自特隆的陌生金属。1944年,在蒙菲斯,田纳西,四十卷《特隆百科全书》突然被人提到。 戈拉一边听着这些迷人的奥秘,一边瞧着席地而坐的年轻人,只见他默默不语,全神贯注,对那些争论充耳不闻,一味沉浸于从刚刚读了译文的译者那里借来的这几页作品中。在博尔赫斯的另一个故事中,悬念诞生于对一系列不明罪行的一番调查。那个侦探,一心纠缠于杀人犯的逻辑,太晚地明白到他推理的圈套,意识到他自己将是下一个牺牲品。然而他顺从天命:他欣然赴约。凶手在开枪之前,说出了判词,做出了解释: “[……]世界是一个迷宫,不可能从中逃逸[……][12]”牺牲者和凶手被抓在同一个黑暗的、有代码的逻辑中。 刚刚阅读完,帕拉德就像触了电一样,在屋子中央跳将起来。 “复杂的象征主义。实际上,作品的中心话题是逃脱。自由到底是迷宫的出口,还是迷宫本身的延伸?在一条看不见的、杀害人的路径中,‘迷宫’一词的意思究竟是什么?唯一的迷宫般的打击,永恒的……为什么说是迷宫般的?假如它只有一条路径,那就愿它是直线的,迅捷的。作为一个数学家,我还应该明白一条直线的迷宫,两点之间的最短道路,即便这两点位于一段无限长距离的两端。” 大学生的嗓音在颤抖。一种微弱、腼腆的嗓音,与动作和论据的力量形成鲜明对照。 “你还记得这个布宜诺斯艾利斯盲人的话吗?‘我了解希腊人所不知道的:不确切,’[13]博尔赫斯承认道。我还要重复一下原话吗?我就不重复了,但最好还是别忘了。自由,就是逃脱一种独一无二的精神体系的暴政,这就是自由。不完整的、公开的、反教条的思想,不确切,可能性的星云。” 眼镜从他的鼻子上滑下来,他激动的时候经常会这样。他嘟囔道:不确切,不完美就允许有争辩和揭示。 戈拉尴尬不已。帕拉德的话使他想起了读到过的或听到过的什么,却又无法将这一回忆定位。他希望大学生能再回到这一想法上来。 送戈拉的路上,年轻的米赫内阿·帕拉德的眼镜又滑落下来好几次。在湖滨街区,城市的优雅近郊,春天的夜晚仿佛也充满了秘密和陶醉。 除了邀请书,奥古斯丁·戈拉还拥有一件更不像是真的东西——护照。 “是的,我都听说了,”大学生一边喃喃道,一边神情尴尬地瞧着沥青马路。“你在该有的地方有个家。” “我妻子的家,”戈拉赶紧明确道。 天真的搭腔。那些拥有一本护照的人,包括在这一相对宽松的时期里,都不值得信任,甚至连孩子都知道这一点。 “你跟你妻子一起走吗?” 这意味着:你不再回来了吗?一本护照是一种可疑的特权,而对一对夫妇来说,两本护照则消除了所有的怀疑。 “希望如此。我还不知道呢。” 戈拉不想再说了,沉默在延续,越来越凝重。他不怎么好承认说,费尔德曼大夫,露德米拉的叔叔,当时的年轻共产党员,曾跟党和国家的领袖关在同一个监牢中,正是费尔德曼同志为戈拉夫妇办理了护照。 “人们劝我入党,”大学生喃喃道,他十分疲劳,多少有些答非所问。 “也在劝我,”过了好一会儿教授也说。 “护照的代价?” “我没有接受。” 戈拉的嫌疑显然变得更可疑了。帕拉德毫不迟疑地提高了赌注。 “我接待了一个秘密警察警官的来访。” 这一次,他直瞪瞪地盯着教授看,想看到人们看不到的东西。 “例行公事。连哄带骗的习惯性尝试。这可不行!别来这一套!别的可以,但这个不行!绝对不行。无论以什么代价,都不行。你并不需要党证。我们已经不是在斯大林主义时代了,他们不会逮捕你的。他们只不过会找你的碴。” “不给我护照。” “是的,这是有可能的。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戈拉似乎准备好了,要奉献一个信任的新证据,让它缓和一下气氛。 “你今天说到了逃逸。这种自由,逃避一个独一无二的精神体系。不妨说,大脑系统吧?囚徒们与世隔绝,这是对他们的惩罚。但是,有那么一个时刻,一只猫出现在了囚牢的窗口。它从一个窗口转到另一个窗口,从一个囚犯转到另一个囚犯,它很好奇,很想玩。囚禁者朝它做手势,等待它,透过铁栅栏把他们的食物送给它吃,还发明一些诱饵。那猫有时候从栅栏中间钻过来,让他们抚摩。其中一个囚徒再也忍受不了这类小孩子游戏,觉得他的难友们也太容易沉迷于一些愚蠢的娱乐了。‘一帮子小娘儿们,傻瓜蛋,有毛病!’这人疯狂地嚷嚷,不仅是一个囚牢的俘虏,而且还是革命学说的俘虏。他跟别人争论起来,他很固执,凶恶,虚荣,爱记仇。他在党内位于非法等级,这尽人皆知。他们也不打算跟他作对。最后,这个歇斯底里者抓住了猫,把它杀了。就在那里,在牢房中。你知道谁是罪人吗?” “罪人?这是个真实故事吗?” “是啊,没错。主人公就是我们伟大的Conducǎtor[14],人民之子中最受爱戴的那一位。” “这你是哪里听来的?” “从我妻子的一个亲戚那里。他跟这个狂人一起坐牢的。始终皱着眉头,那么严肃。脱离了恶习,对任何偏离最高目标的言行均怒火万丈。” 最后的谈话。戈拉最终是一个人走的。他离开了他的国家,离开了他的妻子,而他对任何人,对任何事都不像对她那样舍不得。而令众人吃惊,也令他极度失望的是,露拒绝陪同他去! 他来到新大陆一年后,收到了一封情真意切的长信,信中,米赫内阿·帕拉德回顾了他为获得他的地址而遇到的困难,并向他报告了自己的研究计划,尽管这信是要经过官方检查的。他想放弃数学!眼下,他推迟了计划,努力地学习,甚至包括数学,尽管他对中世纪残酷的司法体系尤其感兴趣,例如对圣女贞德的审判,还有炼金术和天文学。他已经发表了一些研究文章,阅读了博学的科斯敏·迪玛的作品,他还问谁可以为他说个情,与他建立通信关系。戈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但他还是帮了一下忙,让帕拉德获得了一份来美国学习的奖学金。不出意料,他的护照被拒发。两年之后,在以magna cum laude[15]获得大学文凭之前,帕拉德收到了一份新的美国奖学金,这一次多亏了那位伟大的迪玛。他们给他签发了护照。帕拉德是不是屈从了党或秘密警察的压力?这问题从来没有提出来过,无论是戈拉和这位早年的大学生在美国重逢的那天晚上,还是在此后。 新移民嘴里只有一个词:逃脱。 天赐良机,由众神和黑暗的力量谈判而成的。在最初几个月的舒适安乐之后,帕拉德深深陷入在消沉中。束缚,孤独。图书馆的庇护显然不再能帮助他。他赖在床上,一连几个钟头,甚至整天,等待着奇迹让他站稳脚跟。 “我很失望,但没有被打败。失望是生命力的一种符号,我希望如此。我被悬置了,彻底自由,我破解不了我所陷入的紊乱。人们还没有给我钥匙。我在无所谓和忧伤中等待。我听到楼梯中传来以往监视者的脚步声。他们始终在那里。” 他们每天都通电话。同时,戈拉向迪玛靠拢。大师对他的所有同胞都很慷慨,和蔼,同意见一见米赫内阿·帕拉德,他那位刚刚从罗马尼亚而来的崇拜者。后来,当戈拉问起他的印象时,迪玛很开心地承认,他觉得帕拉德真的是他的弟子。 见面消除了帕拉德的不安。大师向他建议了一个旨在获得博士学位的精读计划,并答应他让他作为合作者参加共同的注释工作。尽管他不得不在一个大学和另一个大学之间穿梭来回,帕拉德还是在迪玛权杖的庇荫下发表了很多东西。关于神话和神秘主义,关于文艺复兴和宗教裁判所。他追随着大师百科全书式的典范。 帕拉德将在迪玛那给人深刻印象的家中遇识他的妻子。戈拉认识基拉·瓦拉姆,她曾是他的学生,而且,看来,还不只是一个学生。当基拉成为西班牙语助教时,他们还是同事。大三的时候,她就在一部电影中担当了主演:这不应该归功于她那平庸的演技,而应该归功于她那张长了绿颜色杏眼的相貌奇怪的脸。她那长长的如麦穗一般金黄的头发梳成了一根长辫子,一直拖到胯部,她那秀美的大腿从短短的裙子底下露出来。第一部电影之后不久,她嫁给了一个著名运动员,一年之后离婚,一个人带着一个小男孩过日子,一旦完成她的学业后,就携子移居到了克里夫兰,住在一个姑妈家。 从第一个夜晚起,帕拉德就把他们的爱情放置于一种神奇礼仪的徽号下。两位情人食指蘸了自己的鲜血,面对着床,先后签署了一份永恒之约。“变心者将在耻辱中早早死去”,人们在一张特地弄到的羊皮纸的最下面读到,它就放在桌子上那瓶等着开喝的红葡萄酒旁边,十分显眼。九月之夜:一直到她死为止,每年的生日,基拉都会收到十九朵玫瑰,鲜红得就如火红的柴火,要把种种承诺燃尽。 一些媚俗的细节,彼得·加什帕尔会说,就如戈拉教授也会说的那样。很显然,迪玛大师对他的弟子有一种催眠功能,以魔法和奥秘把他迷惑。 帕拉德跟基拉分开之后的那几年,他的生产力没有减慢,他的奇特行为也没有减少。但是,在某一时刻,跟迪玛之间的关系总是集中在一些没有答案的问题上。在祖国的图书馆中,很少能学到罗马尼亚历史的真相。戈拉和帕拉德只是在到达他们的新国家之后,通过阅读在这里,在大洋此岸,在美国国会图书馆找到的他们遥远祖国的旧报纸,才发现30年代一些奇特的政治插曲,那时,这位还很年轻的博学者被一种基督教-东正教的基本恐怖主义所吸引。 帕拉德在打击下摇摆。迪玛不仅仅是一个异乎寻常的博学者,一个真正的图书馆,而且还是一个慷慨的、利他主义的对话者,在他身上很难找到什么缺点。 戈拉曾试图跟迪玛来一次对话,但没有成功。“他打毛线!他在打一顶小小的睡帽。假如我问他关于这一历史阶段的问题,问他我在这里的旧报纸上发现的问题,他会拿起他的毛线针。他会以一种茫然和谨慎的神态,开始编织他黑颜色的小睡帽,它将保护他抵挡寒冷和回忆。就这样,我将看到他赐予我的沉默,”在一次不断被喘息打断的电话通话中,戈拉对他以前的学生说。 帕拉德被震撼,同时又渴望获得新的证据,他再也不能工作,他被撕裂为两半,一半是对大师的敬仰,一半是不断出现、不断积累的问题。 “一个笨蛋,这才是他的本质,这个被恋爱蒙住了眼的人!”他在电话中咆哮道。“好一个弟子!整整一生,我都梦想着跟大师的伟大会面。但就在学校门口,人们抽走了我的批评神经,让我能够继续留在恋爱中。批评精神是禁止进入爱神的神庙的。” 自我指责,一个危机接着一个危机,帕拉德决定忘记两难困境。迪玛是他的保护人,他的友谊是无可估量的,他不能放弃他。智力上和伦理道德上绕了半个世纪的弯路?这可不是指现在。如果说过去的事不清楚,那么现在,它,则是清楚的:博学者是写书的人,而不是柜台前打嘴仗的人。 戈拉问自己,帕拉德是不是入了他所仇视的党,可他毕竟还需要这党来作逃脱。他很可能就这样有了妥协的经验。 恼怒将周期性地反复出现。然而,老人和他的弟子继续共同出版作品。 在科斯敏·迪玛的葬礼上,继承人宣读了一篇感人至深的悼词。对他的无比热爱,对他解放的公开肯定。帕拉德用几句话宣告,他对世界,对他卓越的前任以及他本人投身其中的领域,有一种不一样的看法。“我的老师相信一种制度的有机特征,而我,我更喜欢中世纪的ars combinatoria[16]。关于信息的当前理论以及认识理论,在这些理论中,我们从一个空白点出发,走向种种关于逻辑和信息的不同异文。我相信强调不完美的概念,精神上的活力萦绕在我的心中。” 政治上的盲目,甚至还有声称不懂政治或否认政治,这些都无法跟爱相媲美,帕拉德断定,而且,他再一次,公开地,表达了他对逝世者的敬仰和爱戴。兴许还是一种疗法,专门治疗无法忘却政治迷途和对此所保持的沉默。 “在他去世后,迪玛先生给我带来信息。我几乎在驳斥他的思想,我跟他唱反调,但是,我们继续着我们的论战。” 在好好研究了其中的代码之后,帕拉德渴望着能影响世间和宇宙间的种种事件。被社会预言、个人灾难、性欲之谜纠缠得难以自拔,他便询问了星辰。他远离了流亡者社团,在流亡刊物上发表了反民族主义的文章。他每星期都在攻击纳粹分子和共产党人同胞的意识形态,它来自于后纳粹主义和后共产主义。 威胁的开端就是这样:电话、信件、大街上的暴力。他知道自己被人跟踪,但不采取任何预防措施,也没有报警。奇怪的包裹越来越多,他拒绝打开它们,只是把它们扔进院子里的垃圾桶。他公开表白自己愿为任何别的宗教,或者不如说为非教徒的宗教,而抛弃基督教的意愿。 正是在这时,帕拉德决定回祖国一趟,亲眼看一看共产主义之后究竟是2000年,还是30年代。他返回美国时,忧郁而又消沉。关于戈拉教授的消息也不怎么令人放心,传递了顺势疗法的剂量,并且带有空白。 一天晚上,在剧院,他见到了露,她跟一个很年轻的男伴在一起;他得知,实际上,那是她的表弟。 *** 彼得,露唯一的表弟。决不可能弄混的。一个小伙子,现在成人了,长得漂亮,能说会道?他像什么呢,这位加什帕尔表弟?他结束了大学学业吗,他变成了一个伟大的运动员吗?他还跟以前那样,也打篮球,也搞田径吗,他写一些马术方面的专栏文章,还有关于艺术展览的批评文章吗?他此前还陪过露吗? 卢奇安·帕拉德,米赫内阿的兄弟,他的妻子跟戈拉以前的夫人维持着友好的关系。他们曾经在各种不同的场合见到她,无论是公开场合,还是家庭场合。谁陪同她呢? 跟彼得一起在剧院!之后呢?他们是表亲,不是吗?彼得从国家的另一端过来,来首都待上几天,而他的表姐则邀请他去看戏。仅仅出于客气而已。露实在受不了独自一个人去剧院或电影院,也不会独自去听音乐会或是郊游,他拿这位年轻的加什帕尔当护花使者,本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彼得·加什帕尔是不是碰巧有一辆汽车呢?露讲述道,多年前,在布加勒斯特游历时,这位中学生对汽车着了迷,那时候,汽车还很少,形状也很难看。他是不是弄了那么一辆著名的特拉班,带一个摩托车发动机的这一社会主义的塑料玩具?开起来嗒嗒嗒,噗噗噗地乱响,还直冒烟,得经常换那见鬼的火花塞,重油和轻油的混合液很有效,它消耗很少,这穷人的汽车,等了整整五年,才赶上这一社会进步。加什帕尔检察官是不是从他亲爱的党那里获得了他儿子梦寐以求的好处?大卫·加什帕尔是不是重又成为检察官,或者,他在监狱里待了很多年,如同流言所说的? 往昔。就在人们想不到的时候,一个个片断出现而又消失。瞧,露现在还陪同古斯蒂·戈拉,而以前她曾经拒绝过这样做。她保持着,依然是现在,唯一妻子的角色!不,他们的相遇不是一个幻觉,分离才是幻觉。 “我不是遇到了她,我是重又找回了她。她始终就在我的心中。”戈拉教授喃喃道,对着他那个哑默的听众。 她没有接受陪同戈拉到这舒适和自由的荒漠中,但她同样不能把他抛弃给命运。她曾经离他很近,却并不知道,或者兴许知道,只因如此她抵抗着分离。 这一对人儿静静地走在火车站前的人行道上。彼此紧紧贴在一起。露一边瞧着她的丈夫,一边突然摇晃了一下她那长长的黑发。 “我不相信彼得知道他父母的故事。他父亲,以前娶了莉莎,但她不幸跟他们的小女儿米丽一起烧死了……是彼得代表了这个女人的新生活,而不是大卫。这个篮球手承受不了过度的母爱,我敢担保。” 他们送走了客人之后,又从火车站回了家。戈拉对露一个劲地提到这话题深感惊讶。 接下来的几个月,露似乎在自己身上发现了一种长期以来处于秘密状态的个性。大卫·加什帕尔和爱娃·加什帕尔为她的个性提供了丢失的密码……透过他们,她开启了她心中的陌生情感。 “彼得兴许不是大卫的儿子。解放的狂潮放纵了人的本能,早先的被遣送者这样说过。自由的狂欢,生锈的感官的狂欢。它们很幸运地赶上了机会,人们都这样说。大卫只是在后来才见到了他那个一时的或一夜的情侣。彼得出生在贝尔格莱德,在返回的路上。爱娃不想回来,但大卫坚持要回想起那段真相。匡复正义!正因有这样的父母,彼得才开始打篮球。” 信息的碎片,重复听来,带有猜疑的成分。那不是简单的闲话,由直到那时还是陌生人的表弟的来访所激励起,而是原来沉睡中的问题的喷涌而出。警告的信号,干涉,等待。露心不在焉。 戈拉感到自己被排斥了,降低为观众的角色,只有权猜到这谜的一部分。以前,露曾有过这一类的失神:迅速的滑动,不易察觉的,突然,人们就无法跟她交流了。人为的和可逆的孤僻。只要在适当的时刻触动她一下,在一阵嗜睡的最终波动之后,她就会从迷醉中跳出来,带着一种比以往更强烈的接触欲望,跟现实紧紧挂上钩。她会立即激励起她的同伴。在积极投身中跟在以往的心不在焉中,她体现出同样的激情,这种形式的强烈交往,兴许就是另一种形式的逃避。黑暗和火炭让他的眼睛大睁,他的双手颤抖,他的嘴唇微微哆嗦,他的嘴巴咧开,贪婪凶猛的吸盘,吮吸猎物的鲜血和浓水。 欲望的魔术激活了回忆,把它贴在了露身上。脱胎换骨,始终是同一个人,而每一次却又是另一个。黑暗的空洞,旷日持久,传来溃败、中邪和忧伤的回声。 他曾不止一次尝试着阻挡这些回忆,但它们像潮水一样返回。露所藏身的那种远避,刺激了一种萦绕不去的顽念,一开始还无法忍受,随后就受到贪婪的期望,变得有魔力。 他接受了这一不太真实的消息:露,成了彼得的情侣!年轻的表弟兴许施展了一种狡黠的计策——谁知道?——但同时又是一种谦卑的练习。还是,为什么不呢?一种发明出来的在戈拉夫妇之间的测试,这就是早先和永远的那位丈夫古斯蒂–奥古斯丁·戈拉所相信的。 漂亮的露没有任何理由跟彼得构成一对夫妇!当然有过更有分量的追求者。选中她的表弟反映出一种可疑的屈服,以及一种同样可疑的对公众舆论的挑战。露不会把社会约定俗成的惯例捧上天,但她同样不会对它们的影响视若无睹。 甘心受辱的受虐狂?无论是想象露的受辱,还是他们之间的同谋,戈拉全都同样的开心。 *** 多年前,奥古斯丁·戈拉,这个遇难的人,他也一样,独自一人,自由自在地来到了自由的新世界。几天后,他写信给科斯敏·迪玛教授。他很快就收到一封回信,之后又是多个电话,询问他关于他们共同故国的情况。迪玛立即建议为他提供帮助,给了他一张飞机票,让他得以来看他。接下来的几个月中又有了一次新的旅行。 从最初时刻起,他就被老人家的淡定所震惊,他随之就这样称呼迪玛。这位博学者经历流亡生活如同一种启蒙性的历险,向那个已经在书籍之中以及它们的世界中流浪的人打开广阔的世界本身。一种基本的经验:陷入到一个极端的环境中,人们得重新学习更新的策略,软弱的嗓音这样说道。 他就看重他与故国的关系,它由怀恋和废墟所标志,带着同样真实的或表面的超脱。更应该说是表面的。当人们熟悉了国会图书馆的报纸后,人们就明白那里只有表面现象。 他重复着一直到饱和:存在作为特权!巨大的,短暂的,腼腆的嗓音重复道。 为了赋予他低沉的嗓音更多的力量,那双细小的手,因疾病和墨水而斑斑点点,在一大沓手稿上面轻微地哆嗦着,分清着一个个字词。 那么死亡呢?戈拉心里问。他读了他关于死神和病态迷宫的激昂文章,他熟悉他拥戴者们的口号,他们为了净化的启示录而武装起来。老人,如同他早先的同志们,题献给死神一些虔诚的敬意,但同时还有博学的研究和诠释。 一阵短暂的停顿后,迪玛带着忧伤补充说,却不是在回答任何问题:“死神!至高无上者!它到处统治,是绝对的君王,是上帝本身。正因这样,我们只是通过死亡来拥抱它。”他向新来者建议,要跟在罗马尼亚的家人保持接触,对往昔的记忆,什么都别抛弃,不管是好是坏。“我们的坟墓在那边,在往昔。它们比我们存在更持久。” 迪玛有些尴尬,抓住了他那放在书桌边沿的烟斗,开始捏在手中把玩。“甚至连这快感都被禁止了,”他喃喃道,一直不停地转动着烟斗。周围没有丝毫烟丝的痕迹。 “别忘了过去的特权,好好利用今天!” 空瘪的雄辩,戈拉想道。几天后,在一封给露的信中,他回顾了跟阁楼上当年那些迷途者的偶像的谈话,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就在那阁楼上。闻名遐迩的迪玛建议跟美国当局去做一些正式交涉,以便为还留在铁幕另一边的年轻的戈拉夫人提供一本护照。 那里,形势变得越来越严峻。戈拉希望露能放弃拒绝,回心转意。他那令人惊诧的决定很大程度上来自于他身处的那种混乱。他简单地回想起了在阁楼上那些年轻人暴风雨一般的争论,以往的夜晚,一个大学生以胜利者的神态,把科斯敏·迪玛的三本法语著作放在桌子上。 人们立即开始为著名的流亡博学者争论起来,但是,让所有人吃惊的是,戈拉保持了沉默;他不参与讨论,却以简短的和不可理解的意见回答年轻人的问题。用不着提醒露他为什么没能对热情洋溢的学院式争辩感兴趣——他坚信,她也没有忘记他们的第一次见面,那时候,她就跟其他人一样,明白他意外沉默的理由。这不是一种简单的明哲保身。他要跟他所掌控的动荡激奋的听众拉开距离,为的是以其与众不同的沉默来吸引那个陌生女子的注意。 不知道是谁把露带到这帮子嫌疑分子当中来的。但所有人看到她是跟谁一起走的。 接下来的几个晚上,他们是一起来,一起走的。然后,他们缺席了很长时间。当他们再度露面时,他们不再表现出对那些颠覆性的争论感兴趣。他们冷不丁地出现,然后连续消失几个星期,直到彻底无影无踪。一年后,他们结了婚。婚后,露似乎比以前更漂亮了,从此很快乐,说话滔滔不绝。而戈拉被婚姻的责任所催熟,变得很幼稚。他很开心地跟随着他妻子的每一个动作。幸福的时光,没有故事。 她拒绝跟随丈夫去那美妙的美国,这是一个谜,哪怕在所有那些岁月之后,戈拉还在不断地开掘其谜底。别人的眼睛发现不了裂缝。但私生活揭示出奇怪的恼怒。理性的和注重实际的伴侣却有着一种野性十足的本性,甘愿迎向黑暗。人们再也认不出来这个局外人,她蜷缩在角落中,罚站墙角,在有毒的藤蔓中悄悄地挣扎。但是自豪感毫不让步。露受的教育告知她,决不抱怨,避免暴露出自己的弱点或忧虑。于是她只在自己的内心,在孤独中哀叹。 最初几年的共同生活的幸福,经受了那些逆行的回落的严峻考验,并渐渐地被同时跟许多人一起争论霸权的刺激味生活所代替。他慢慢地——但又从来没有彻底地——发现了他妻子的密码。他始终保持警惕,等待震撼,等待周期的循环。 他处于回顾性的紧张中,即便在眼前,经过了多年之后…… 在最想不到的时刻,盛装衣裙随风飘舞,露突然被剥夺了任何保护,被空无消灭、吸收。怀疑很快就裹挟了她,把她席卷走:再也没有了幸福的往昔,她周围没有了任何坚实的基础,只剩下将会落到她头上的可疑的圈套。这女俘感觉自己被抛弃在了无名者和被放逐者的荒野中,疯狂地顶着逆风,被推向很久以来就一直等待她的深渊。 他不再知道多少的爱包含了叫做露的往昔,他无法确定是什么样的一个谜让他们分离。一切显得是那么稀薄和昏暗。但是有一种暧昧的博爱在坚持,跟一个长得不太像他的姐妹的乱伦。 被婚姻驯服的爱在削弱着爱吗? 流亡、游荡的侮辱在威吓他,始终如一。她是不是在她身边,在她孤儿的巢穴中,安置了一个伴侣,一个年轻的、轻率的、怪异的表弟?家庭的精神? 荷兰人的巴尔干继承者只是一个幻影。时代,它也一样,一种无后代的滑稽戏仿。 后代,在这里到处都有,近在咫尺。装话语和商品的筐筐,被广告诱惑得五迷三道的公民,世界性的博览会。明海尔在为他赢得声誉的闹剧坟墓中的笑声。 一种有毒的思想,带着它,人们可以去睡觉,朋友戈拉。夜晚,确定无疑,将是饶舌的。 *** 当彼得拒绝了他那纽约大学的奖学金时,露还没有受雇于科齐大夫。跟戈拉第一次通话时回顾起的无责任? 一个意大利女同学对这一轻易行为极为惊讶,这位东方的求庇护者竟然如此轻易地打算放弃一笔奖学金,投身于陌生之中,尽管那也不是什么太丰厚的奖学金。这个女同学有一个传奇般的名字贝阿特丽丝,是学艺术史的博士生,她跟一个岁数不小的美国富人结了婚。她提供了一个前所未有的解决办法:彼得每天早上都跟她的丈夫一起吃早餐!他们应该谈论种种消息。这一贡纳按理是会得到报酬的。 彼得·加什帕尔的名字似乎一下子就赢得了阿特温先生的信任。他应该带来这一天的报纸,以供讨论,但不是这一年的报纸。阿特温先生对他诞生那一年的报纸很感兴趣。1月5日变成了1920年1月5日,而6月22日则应该是1920年的6月22日。宇宙诞生于阿特温先生诞生于世的那一天:1920年2月24日。 这一奇怪的关注似乎让彼得很受刺激。很显然,成不成为一种仁慈行为的对象,这对他根本就无所谓。“我对你说,这可真的是一个想法!到处听人重复说,美国人都是workoholics[17],工作狂,他们无法放弃它,他们只想着金钱。而这里就有一个,他加满油并拒绝工作,准备把金钱从窗口中扔出去。真是非典型的快感!他那年轻而又贤惠的妻子毫不妨碍他,监视她或者统治她根本就不是他的想法,他由着她听凭自己的胃口,无论那是什么样的,他雇了一个巴尔干流浪者,早上来跟他就往昔时刻的话题聊天,跟过去似的,男人之间的聊天!” 彼得很热情地效劳。每天下午,他都去市立中心图书馆复印旧报纸,第二天一早,他就得带上这旧报纸出现在他的岗位上。 早餐偶尔会延长,但阿特温先生不会把礼貌推向更远,他不会邀请他吃午饭。他不会有时间,他下午很忙的。 很不幸,命运没能赋予这些会见太长的寿命。阿特温先生出生之后两个月,贝阿特丽丝接待了他,她始终那么优雅出众,告诉她的老同学说,她丈夫遭受了一种打击,他半瘫痪了。 “半瘫痪,这意味着什么,半瘫痪?” 年轻的阿特温太太似乎并没有被她同学的焦急和蠢话所惊呆,他对他老师的状态没有说一句表现怜悯的话。她直瞪瞪地瞧着彼得这个瘦长的人,就像她以前做过多次的那样: “早上,中午,还有晚上,有人给他读读报纸,我相信,这会对他好的。只是,在他的情况下,这一半身瘫痪意味着他灵魂出窍了。他的身体并没有彻底瘫痪,但他的精神瘫痪了,至少眼下是如此。随着时间推移,他说不定会好起来的。那么……此外,假如我想得明白,我看不出来,继续付你几个月或者一年的钱有丝毫的不好,支付你刚刚被突然剥夺了工作的损失。这是很严肃的,你知道,没有问题的。你可以每天都来的。你像往常那样提供报纸,即便你的面前什么人都没有。你愿意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 她又一次直瞪瞪地瞧着这位捎信的人。 又一次,彼得拒绝了一次提供。 此后,他有一些小小的计酬工作。他在一个翻译组中工作,为一些飞越大西洋的航空公司翻译菜单,有国营公司,也有多国公司,他们中有俄罗斯人、阿拉伯人、中国人、西班牙人、各种各样的非洲人、印度尼西亚人、希腊人、土耳其人、法兰西人、日本人,整整一个巴别之队。世界性博爱与不和的种种成分不是他的口味,而且工资很可怜,又是临时的。 好长一段时间后,当戈拉又给他打电话时,他正好处在一种更为怪僻的诱惑的前夕。 在他居住的可怜旅馆的小房间里,露和加什帕尔这一对儿养成了一个习惯,一到晚上,就读着电话年鉴作为消遣。 “兔子将从哪里出现?”——那游戏,就是这个。 当他们不再等待时,从陌生姓名的森林中,兔子确实出现了。不是从年鉴,而是从彼得回家时买的画报中,一篇关于东欧黑手党在纽约的长文。主要人物似乎是一个叫迈可·马克的人,其详细的传记则是再平庸不过了:在布加勒斯特攻读化学,颇为复杂地来到美国,带着唯一的一个行李箱,渗透进了石油贸易网。No business is like the gas business[18],开心的记者明确报道说。后来:改进出租车上的计价器,卖发明专利给市政府,跟俄罗斯和阿尔巴尼亚的黑手党结成戏剧性的同盟,利润不断地增长。马克的家,三层楼的,在昆斯区,从街上看去,没什么像样的气势,但它有三层地下室,一个游泳池,一些摄像头,用来监视周围。六个豪华房间,玻璃的墙壁和天花板。不少房间的门上镌刻着I love America[19]的金字。联邦调查局的情报人员,同时也为联邦调查局所追踪的人工作,偷税漏税的专家,好几次遭到调查,但总能因缺乏证据而逃脱。迈可·马克是两百家加油站和好几栋住宅大楼的老板。 在以往同谋的威胁下,他拒绝了联邦调查局的保护。“我不需要联邦调查局,我比他们更棒。我不会像那些想保护我的蠢蛋要求的那样,让我们家搬走的。我们家是神圣的,我们家的房子是神圣的。”这就是记者反复多次的句子。典范般的父亲和丈夫,尤其,对父母体现出一种狂热孝心的儿子,两位老人都是希特勒和斯大林集中营的幸存者,他们也一样,是最近几年来到梦想之国的。石油巨头看重家族的名誉胜过看重一切。 在移民迈可·马克的神奇故事中提到的人当中,同样有他的一个朋友,儿时的街坊,就住在布加勒斯特郊区的同一条街上。露认出了她一个大学老同学的名字。彼得微微一笑。在陌生人的丛林中,现在终于有了一个真实生命的名字。他们避免回想起的那位戈拉教授先生,他也一样,是现实的,可以给他打电话,但这是隐藏在书本鬼魂当中的一个鬼魂。 根本就不值得尝试,露宣布。她在年鉴中狂热地寻找:米舒·斯托茨,就是说,米夏伊尔·斯托茨,只有一个,那只会是他。 彼得微微一笑。露拿起电话,一拨号,成!米舒,米夏伊尔,从虚无中出来,回答说,是的。他像一条醉了的狗似的跟在褐发美人后面穷追不舍的情景,仿佛就是昨天的事。他一点儿都不惊讶。冷静地,但又很礼貌地,米夏伊尔·斯托茨邀请他们夫妇俩去森林山拜访他。先坐好长的一段地铁,然后步行,一直到摁响门铃,就在橡木大门的右边。 中国仆人微微一鞠躬,请他们进去。 米舒·斯托茨在一个威严而又优雅的大厅中等他们。他自己也是威严而又优雅。高大,魁梧,黑色的套装,白色的衬衣,似乎刚刚从一个事务会议中回来,刚刚有时间摘了他的领带。他跟彼得寒暄后,很符合礼仪地向美人儿微微一弯腰,没有了以往的那种陶醉。 老同学很亲切地彼此对视:米舒很高兴能处于一个更高的社会地位,露则为她的崇拜者的美国化身而觉得有趣。 “我一个人生活,我是单身者。” 他热切而又傲慢地瞧着这一对表亲,他们居然是表亲,显然他是不会相信的。 “那个中国人是厨师,也是管家和清洁工,总之,他什么都干。我不算太富,我没有接受迈可的馈赠,我嗅出了危险,我不想牵涉进去。一开始他帮了我很大忙。经济上也一样。对敌手毫不留情,对朋友慷慨大方。一颗金子之心。包藏在粪土中的黄金。” 中国人以一种高贵得不得了的架势,摆上甜馅饼和瓶酒,米舒打听起冒险家们的情景。 会见快结束时,面对着一杯法国白兰地,他承认他同时还拥有三个加油站,若干豪华出租车,有一份相当体面的收入。很多的工作,自然,他从来没有这样忙地工作过,还有相应的激励,当然,人们只有工作,才能挣钱。他微微一笑,很自豪地补充了他的看法,同样还以一记简短的、缺乏真诚的笑声来补充他的微笑:“实际上,人们从来不靠工作挣钱的。不是那些雇员或司机在挣钱,而是老板,是我。” 临走时,他递给每一个来访者一张名片。他眼睛只瞧着露,补充说:“你们需要什么,就给我打电话。第三个电话号码总归不那么忙的。” 这次见面并没有提到下文。但还是有下文的。在几个月的失业和短期的零碎活之后,彼得给斯托茨打电话,却没告诉露,他得到了一次约见和一份工作。很危险,似乎,这就是戈拉教授不久后知道的。 戈拉不需要什么名字,就辨认出了那个活在他心中的嗓音,超越了善与恶,时间与空间,它就活在那里。他哑口无言。双方都很难堪。露是好不容易才决定做出此举的,这一点他心里很清楚。是绝望促使了她打这个电话。 “司……司机!司机,你……你听说了!大斯托茨。雇……雇了他!司机!我不知道,彼得……彼得想自……自……自杀。他不想接受。不,他接受了,但他那是开玩笑,”以往那个美妙的嗓音重复道。“一次自杀。根本不能考虑,为挣每小时五美元,要在公园里遛十条狗。或者在邮局分拣包裹。这,这是另……另一回事。” 露停顿了一下,聚集起她所有的力量,来解释这一灾祸。出发前来美国之前,这对夫妇获得了驾驶证。他们没有汽车,但他们知道,在美国人们是少不得汽车的。他们上了驾校的课,成功地通过了理论和实践考试,也在所难免地送了巴尔干的、社会主义的礼物。没有这个,是行不通的。是的,戈拉教授很明白这一点,他同样也屈从于同一礼节。考官为每一个驾照都征收一份小费。露心里很明白,通过了考试,收到了预先付款的驾照,彼得毫不费力地上场了。他收到了寄到他家来的驾照。付了同样的钱,显然。是的,戈拉记得这一习惯。 “他不懂。根本就不。他没有丝毫经验。丝毫都没有。但他被月亮城所诱惑,这就是他说的。当出租车司机,他会绕到星星上去。石膏魔怪是为我们而生的,四处游荡的梦游神,这就是他所支持的。” 沉默。她似乎被她的话语所吓坏,同样也被那种冒险性,生怕对话滑向另一个话题。沉默。戈拉感到自己无能为力,他也一样,无力在此刻远离这一问题。 露闻到了危险,觉得自己不得不全速地背诵——一个真正的导游——彼得所梦想的美景:布莱顿海滩的莫斯科,小意大利区的意大利,昆斯区的巴尔干国家、巴基斯坦和印度,唐人街的中国人,哈莱姆区的塞内加尔,布鲁克林的哈西德派教徒。 二十多年的一段沉没的坚冰,是不会通过魔术在转瞬之间融化的。戈拉答应跟自杀者好好谈一谈。很自然,没有结果。 他只剩下了露的嗓音的回音。这可不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作为他的第一天工作,彼得得跟斯托茨的一辆豪华轿车一起出现在一个要人的家中。大学权威、政治家或外交家,并不太清楚,总之是一个要人,其他的就无关紧要了。得把这位要人送到机场。然后,豪华出租车得去另一个地点,然后,按照斯托茨的调度员制定的程序,再去另外一个地点。 这位新手开着他们住的那家小旅馆的看门人的汽车,练了整整两天,持续了三个小时。 “点火钥匙,脚踩油门。刹车。左边,刹车。后视镜!后视镜,注意后视镜,”墨西哥人提醒道,因焦虑而流汗。“稳一点。不,别这样,太慢了。速度不要太快。倒退!这样,向左。脚,脚,对,踩在刹车上。脚踩刹车!加速,这样。向左。后视镜!向右,右边的后视镜。注意后视镜。始终得注意后视镜。” 早先的社会主义教育课引导着他混乱的运动,手、脚、目光独立地工作。 墨西哥人的头发因恐惧而湿漉漉地粘在头上,他褐色的小手在发抖,他的眼睛似乎快要从眼眶中迸出来了,他连连地画着十字,小小的双手抱住小小的脑袋,不敢看接下来的时刻。但是彼得却极端沉着,很满意他的连贯动作,他喜欢这条踏着轮子的飞龙。 他重复着一个唯一的词:“稳一点”。他的祈祷和他的格言:稳一点。这就是他该重复的一切,仅此而已,这一句口令将驯服众神。稳一点,你开得稳一点,你有时间改正你的错误。死亡的奔跑,一部闹剧化的恐怖电影。 车子启动了,司机却还没有。缓慢的指令,魔鬼般的,向左,稳一点,停,脚踩刹车,这样,加速,刹车,脚,稳一点,向左,过了,过了,现在向右,稳一点,后视镜,注意后视镜,向左,这样,停。红灯了,停。 史前时代的司机,在现代的马拉大车的方向盘前保持了平静和出神。缓慢的反复,简短的指令,重复,祈求:稳一点。他没听到道路启示录的喧嚣,祈求在保佑他。稳一点,慢一点,就像祈求在口授指令那样。 “自杀综合症”,露最终喃喃道,在后排座位上,在古斯蒂·戈拉的梦幻中。 对了,向左。脚!脚踩刹车。加速,这样。向右,右边的后视镜。稳一点,停。红绿灯!停!发证……停。奇迹!他到达了! 稳一点,稳一点,谨慎的拐弯,平稳的转向,喇叭的嚎叫,那些从两侧飕飕地超越他的司机绝望之极,朝天高高地举起胳膊,Happy end[20]:红灯。 众神保佑了他,红绿灯保佑了他,他相信得到了拯救。稳一点,在恐怖中,他到达了!什么时候,怎么到的?他现在到了下城区。小意大利,要人就住在那里。 他闭上了眼睛,筋疲力尽,一脑袋倒在方向盘上永远地睡去了。很长时间的出神和快乐。自杀?无论如何,人们每时每刻都在牺牲祭台前跳舞。世俗的祭台,围绕着你并在你心中的陌生者。上方,命运之鹰,而周围,生命,独特的婚礼。害怕,是的,他害怕,一部哥特式的、疯狂的恐怖剧。加速,刹车,后视镜,喇叭。左,右。稳一点。红灯。停。获救了!总之,无法预见。清了。获救了! 他看到方向盘上方的后视镜中他在微笑,他拥抱了同谋的方向盘,重新苏醒过来,瞧了瞧轮子上的那魔怪。仿佛他是第一次见到这神奇的死亡机器。 他下了车,走去摁响那位要人的门铃。一个矮小灵巧的先生。白色的小胡子,白色的短头发,蓝色的蝴蝶结,很大的手,很大的鼻孔,很急,脾气很好。他简单作了自我介绍,把小行李箱扔在后排座位,一眨眼工夫,他已经坐在位子上了,在轻骑兵旁边。 “你怎么,怎么称呼你自己来的?卡斯帕尔?卡斯帕尔·何塞[21]?那个著名的人物?对了,是卡斯帕尔·何塞吗?” 司机瞧着他,不知所措。终于,来了一个对话者!他随时准备回答任何问题,只要这得费很长时间,只要他不会被迫启动。他将跟这位卓越的顾客谈论那个著名的人物卡斯帕尔·何塞,一直维持到晚上,他将忘记死亡之奔跑。 “不,我不叫卡斯帕尔·何塞。这是一个玩笑,我的名字,叫卡尔。” “卡尔?马克思?卡尔·马克思?” “不,罗斯曼。明海尔·卡尔·罗斯曼。” 皮佩尔科尔恩可能被夸大了,罗斯曼就行了。 “明海尔?就是说,mister?Monsieur罗斯曼,Herr罗斯曼[22]?” 那顾客朝他投去长长的一瞥。他微微一笑。正准备要笑出来,他已经微笑了,他喜欢这游戏,他喜欢他的玩笑。他不再着急去机场。他找到了一个对话者,他也是。 “罗斯曼,这就是你所说的?卡尔·罗斯曼?卡夫卡?美国小说?从布拉格看美国?” 司机也微微一笑,坚信这位滔滔不绝的先生一定也会跟那个荷兰人皮佩尔科尔恩很聊得来。很难打断他,他在座位上乱动,不耐烦地想了解那移民的生活,他的国家,他的职业,他说的语言。他懂多种语言,不是吗?这就是小国家的命运,很多语言,不是吗? “那你的名字,你的名字到底是什么?” “RA 0298。” “什么?” “我的名字变成了一个号码。我的号码就文在我的胳膊上,就像……你想看吗?” 乘客把眼睛睁得老大老大。 “你是想说……不,不,你还太年轻。这是个糟糕的玩笑。奥斯威辛,那是个糟糕的玩笑。” “行。同意。很糟糕,我承认。” “那么,为什么?司机的身份吗?” “Resident Alien[23]。RA 02987896。简称RA 0298。” 他们久久地说着,没完没了,就是说,五分钟。小意大利的美国很匆忙,很实际,很精神,很匆忙。得启动。 司机启动了。他踩下了离合器踏板,重复了好几次曾把他带到小意大利并且还会将他带得更远的魔鬼的那套魔法。稳一点,稳一点……加速,就这样。脚,对,脚踩刹车。向左,后视镜。 他停下了。几米远的地方,很幸运,他停下了:红灯。神圣的红灯。饶舌的乘客不再说话了,他瞧着出租车司机,惊诧不已。出租车司机等了一会儿,绿灯亮了,他还等了一会儿。“稳一点,稳一点。”再等一——二——三秒钟。他听到后面的车响起了喇叭,但他拥有了那套魔法。稳一点。没有别的办法。他就这样到达了小意大利,他将就这样到达机场的墓地。稳一点,魔鬼只明白这个词。 谨慎,他又勤快地再出发,不太远。 “不,不,”那小胡子叫道。“够了!这不行!不,不,这不行!”那位要人恼怒地叫道。 “这不行,”“这不行了,”谁知道这顾客还嘟囔了什么。他面色绯红,处于中风的边缘。 “停车!我要下去。” 司机停了下来,等着这优雅的先生要他的行李箱,等着丑闻爆发。但这位要人忘记了他的行李箱,甚至连瞧都没有瞧一眼后排的座位。 “下来!你也下来!” 司机不明白。他瞧着顾客,一脸惊愕,他不明白,他没有勇气来弄明白。 “下来!我们换个位置。” 他坐到了方向盘前。来到机场后,他们成了朋友。 走向登机厅之前,拉里让彼得·加什帕尔给斯托茨打了电话,告诉他说他在机场小有不适,他把汽车留在了地下停车场,请他派一个人来取车子。 “喏,这是我的名片。我主管着一个学校。很小,很特殊,但很有生气,我没有空余的岗位,我什么都无法提供给你。假如你混不下去了,就打电话给我,我们会找到什么办法的。别再开车了。选一份毒药或者一颗子弹吧。死在方向盘前实在是庸俗不堪,而你是一个敏感的人。” 彼得瞧着这小卡片,十分震惊。贝德罗斯·阿瓦建!贝德罗斯·阿瓦建博士教授。仅此而已!这意味着他很有名,不需要什么细节。贝德罗斯·阿瓦建。也就是,拉里!彼得明白了,这司机,又叫卡斯帕尔,又叫卡尔。 就这样,彼得认识了拉里。在他此后的叙述中,彼得,移民,将会用这一通称名字,拉里,来指他美国命运的所有信使。 在错过了与死神的约会后,出租车临时司机被斯托茨聘在他的一个加油站工作。露成了科齐大夫的雇员。夫妇俩的生活条件改善了。 彼得忘不了拉里的第一个建议。随便什么样的死都强过死在方向盘上。例如从跳板上掉下来。 他跟加油站的头儿建立了友谊,一个叙利亚人,拥有他自己的违法经营和赢利网络。汽车来来往往,城市性的嘈杂。唯一的,彼得嘟囔着,月亮之城的爱恋者,唯一者与统一者。天空的季节性观察者,彼得·加什帕尔先生视若无睹地瞧着红色的天空。哈姆雷特式的云彩,古老的星宿徽章,五颜六色的鸟儿,在不太逼真的苍天之棍上的大象。多雨的黄昏。新的巴比伦挺立起它的建筑之箭,高傲无比。神庙的塔门深深地立在肮脏的地下,那里聚集着老鼠和流浪汉,蟑螂和乞丐,鼹鼠和杀人犯,大都市的猛兽。“神奇的城市”,游荡者喃喃道,面对无动于衷的东方人惊诧不已。黏土一般起伏不平的脸,满是皱纹,目光空洞。 “快去,把那些灯泡换了,”沙哑的嗓音说。 他找到了灯泡,拿起梯子,带着梯子和灯泡出了门。几天来,他迟迟地没有去换那些由栅栏罩起来的灯泡。那上面,招牌边上。一步,又一步,双手扶定梯脚,一级,又一级,左手搭在梯脚,右手伸向灯竿,拧开灯泡。手伸在半空,嘭!爆炸。不是灯泡,是地面,猛犸的躯体,一串火流星,撞上了地球,引起地壳的一震。 在救护车里,死人在发狂。“何塞。完了,清了。航空公司,肯尼迪。”肯尼迪和航空公司很容易听清。“何塞。小家伙。清了。” 死人在想象的方向盘上方扭曲着身子。亲爱的红灯。“没……没—有—责—任。清了。” 他把梯子架到墙上。由栅栏罩起来的灯泡,在加油站正面的灯柱上。新灯泡塞在长裤的右兜里。他来到了梯子顶,雨在飘。手伸向灯竿,手和脑袋伸在半空。湿漉漉地沥青路面。旋转的梯子,大象射死在它诞生的大地上。吧嗒嘭!挺尸在沥青路上。 急诊住院是无须有医疗保险的。无论是谁,由救护车送到医院,都应该被接受,这是叙利亚人和斯托茨都知道的,那老板,他是不为他雇佣的移民支付医疗保险的。医生把事故者救醒了,并告诉他,他的两腿骨折了。必须做紧急手术:重接骨头,植入一些撑杆,让他重新找回垂直姿势。巴基斯坦外科医生实现了这一奇迹,斯托茨专门从他的兜里,或者从他原先的朋友迈可·马克的兜里掏出了一份钱,大鲨鱼对那些并非其敌手的人的痛苦相当敏感。 复活过来后,彼得·加什帕尔被免除了额外费用,但这一事件似乎加重了表兄弟之间的误解。 从伦敦回来后,阿瓦建博士打听司机加什帕尔的消息。阿瓦建的学院以前曾授予奥古斯丁·戈拉教授一个名誉称号,这一次,院长的女秘书与教授联系,问他是不是认识他那位奇怪的同胞。 “这么说,你认识加什帕尔了,”历史学家阿瓦建立即嚷了起来,兴奋不已。“加什帕尔!RA 0298!彼得·加什帕尔。” “是的,”戈拉嘟嘟囔囔地回答道,“我熟悉他的名字……还有别的,你要知道,还有别的!” “不,不,我不是在开玩笑。不光是这些,相信我。死亡,这才是关键所在。它的信使。一个悖论的信使。” 戈拉闭嘴不说了,他垮了。 “死亡!这就是你的同胞所代表的事业。我一开始相信,他既不熟悉城市,也不熟悉道路,他弄混地址,他迷失方向。我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解脱他对方向盘的顽念,我对他说到了小意大利,那个街区,他在那里窥视着那正窥视着他的死亡,他……还说到卡斯帕尔·何塞,布莱希特,维尔纳剧团,卡夫卡,随便什么。我是历史学家,但我也是读者,当然,还不光这样。让他驾驶中分神?不,谁都不会比他做得更好了。他瞪大了眼睛,行驶在一片混乱中,但他走了神,在地狱或在天堂。刀枪不入!他走向了盲目,慢慢地,以一种极慢的速度,小心翼翼地,在恐怖中。他的脚总在寻找踏板。眼睛放电,祈祷着。纯粹的恐惧状态。纯粹状态,先生!” 戈拉心里暗暗准备着问题,但阿瓦建滔滔不绝地毫不停口。 “让他说说他知道的事。给予他力量?没有现成的办法。” 他笑着,阿瓦建院长,他哈哈大笑,很高兴战胜了死神。 “加什帕尔这家伙,你知道,毕竟是一个很……” “神奇!你是想说他很神奇吗?一个奇迹,是的,既不多一点,也不少一点。我靠奇迹逃了命。他,不在乎。对我,对他,对汽车,对纽约:一场表演,仅此而已。灾难之前的表演。灾难的表演。” 历史学家无法忘记那次经历,他不让自己被这个死气沉沉的剧本所忽悠,兴许,他已经多次地叙述过了那个故事。 “你给他的名片代表了……” “感谢信!报偿。下一次,他应该把它还给他的老板,死神。一种金钱的报偿,无论有多么重要,都将是庸俗的。” “那么你已经准备好了,要再见他,要……” “再见他?作为步行者……作为步行者,戈拉先生!作为步行者,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准备好的?被迫的呢!我就是这样看事情的。良心问题,我忘不了,奇迹是无法用别的方法补偿的。” 没有人会比贝德罗斯·阿瓦建本人更好地为彼得的事业辩护,没什么好补充的,得让他耗尽他那无穷无尽的讲演。 “我曾经,你明白的,处于试验戏剧、试验历史的中心。另一世界的伟大经验。证人和试验品。不到半个小时,死神就吻遍了我全身,到处都是。我无能为力。可我毕竟还是逃脱了!但这方向盘前的疯子,他,一点儿都没有救命之板,肯定!现在,或是过一个小时,或是明天,一场浩劫,一颗原子弹,一场全球性地震,一场宇宙风暴,将出现在他的道路上。肯定!该不该报告警察,报告出租车公司,或者立即录用他来学校?你知道,我当时什么样,总是很匆忙,我急于到达伦敦,开一个关于在土耳其的亚美尼亚人大屠杀的大会,我要主持会议。尽管逃过了死亡,我还是没有忘记,我没时间了,我得赶到伦敦。我总算赶到了。” “这么说,加什帕尔会……我在想,他是不是会给你来电话,”戈拉大胆地插话道。“他留着你的名片,我知道。他很可能会……” “他是不是活着!是不是还活着!奇迹是不是又发生了。这超出了我的理解力和任何一个理智者的理解力。我准备做无论什么事,教授,为一个像他那样刀枪不入的人,我准备做一切。我要聘用他,来给大学生们教神秘科学!巫术,魔法,星相学?” 阿瓦建院长很为他高兴,笑了。兴奋之余,无疑是为了完善这一可怕插曲故事的幽默,他向奥古斯丁·戈拉要了一封为彼得·加什帕尔而开的介绍信。 在戈拉的书桌上,有一块垫板,上面堆着一大摞关于彼得的笔记。黄色、白色、蓝色的纸。戈拉喜欢在这些彩色纸上迅速记下种种想象和现实的事件,种种想法,还有种种材料,指望有一天能给他的练习派上用场。他以笔名跟好几家流亡报刊合作,撰写简单的、嘲讽的悼念文章。他从那些死者还活着时就开始作仔细的准备。然后,他为他自己的这些贡献拉开间隔,却又不完全放弃。尽管作了长期研究,他的文章却都非常短。对一段传记作一个简短的注释,它收集了那么多的东西,为的是消耗它们?恬不知耻的轻浮,对无法避免的残暴的纪念。 众死者值得一种更多样化的纪念,而不仅仅只有一种对他们看得见的生平的官僚主义简述!必须不仅写下死者曾经所是的,还要写下他本该所是的,但那些潜在的可能性,等凡人一死,它也一样,化为了乌有。那一切,他只在头脑中盘算过,他仅仅描绘了粗样而未尽情展开,他甚至没有勇气来承认。私密的生活,常常还是无意识的,边缘的,转瞬即逝的,时间与空间逃离了即刻。 戈拉教授就是这样开始投身于某些勤奋的计划的。 跟阿瓦建谈话之后,彼得·加什帕尔RA 0298的卷宗并没有马上就打开。戈拉更希望稍稍推迟一下:如果两星期后彼得还活着,那么好,就奖给他一份黄色卷宗,如他长久以来就配得上的那样。 最初的笔记要更旧一些,然后就是与阿瓦建的谈话。已经有了写给后者的介绍信副件。 在一个超现实主义国家,彼得·加什帕尔曾是一部小作品的作者,因为它是一种滑稽的模仿,另外还是一部陌生的杰作的作者——因为作品没写出来——一个崇拜者小圈子把这作品说成是他的,实际上,仅仅这样说还远远不够。这部作品存在着,既然任何一家文学咖啡馆都承认它,但人们无法证明它,兴许这都没有必要。加什帕尔在报纸上关于体育、演出、集邮展览或者赛马的短文,只是在悼文中才值得一提,而不是在信中。戈拉满足于在介绍信中强调彼得在困难时刻的沉着平静,对露德米拉的这位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便如此惊愕的表弟表达一丝亲切感,另外还对乘客阿瓦建——当时他遇识了试图把他送往另一个世界而不是肯尼迪机场的那个司机——的嘲讽精神作一下隐秘的影射。他没有忘记为加什帕尔的父母亲,著名的纳粹灭绝集中营的幸存者,保留一个段落,这是作为社会主义幸存者的儿子拒绝接触的一个章节。身为亚美尼亚人大屠杀纪念大会的主席,阿瓦建对如此的一个细节当然十分敏感了。作为结尾,他提到了这位移民的智力和教育学潜能。 出院后,彼得失业了。他认真查看了他的同伴在生死奔跑那天给他的名片。打电话没有任何意义,他不太可能跨越障碍接近他。他查阅了列车时刻表,终于来到了世外桃源般的山景,研究古欧洲的历史学家领导的那所学院就坐落在这山上。 他等待接见的当儿,女秘书告诉他说,院长不仅是历史学家,还是为反对强力糟蹋人权而斗争的斗士;此外,他还是古希腊语的翻译家。 美国!彼得喃喃自语,有些出神。藏在密林深处的大学,像在中世纪那样!甘为历险家的大学学者!为著名的诉讼案打抱不平的历史学家,兼为音乐家的化学家,也当心理学家的银行家,电影人运动员,热心为戏剧做事的数学家,成为了参议员、总督和总统的演员! “巴洛克艺术?巴洛克艺术是你硕士论文的主题?巴洛克和达达主义潮流,这就是你说的?Fine, very fine[24]。我倒是很愿意聘你来做这课题。但我没有办法。那就再谦虚一点。来点别的。别的什么吧?” 应试者不说话了,他的想象卡壳了。 “别的什么。更有异国情调的。不那么学院派的。我们有很多的美国文学博士。历史学的也一样,我承认。某种更异国情调的东西,另一个题目吧?” 应试者闭口不语,他不知道对一个如此异国情调的国家而言,还有什么会是足够的异国情调。 “共产主义吗?你是想说共产主义?” “不。不完全是。假如没有其他的……” “大屠杀?” 在奥古斯丁·戈拉教授的介绍信之后,阿瓦建院长对加什帕尔并不回答这一问题似乎毫不惊讶。 “你知道它是从什么转过来的。你来自辐射地区。你有很多话要说,我猜。” “我没有什么话要说。我更愿意不说。没有。” 拉里朝他投去久久的一瞥,很遗憾地耸了耸肩膀。 “别的什么?另一个主题?某种不寻常的东西。” “马戏,”彼得喃喃道,仿佛在自语,想着他所参加的会见。 “你是说马戏?你管过马戏团?” 加什帕尔的乘客伸长了耳朵。 “不完全是。从某种方式说……出于好奇。我读得很多。我很感兴趣。我很想找一份工作,我没能把它做到底。” “马戏的历史?马戏中的巴洛克,马戏中的达达主义!面包与游戏:Panem et circenses[25]?这就是古代人所说的,不是吗?人民需要面包和马戏。我们就是一种大众的民主,我们不仅仅只需要面包,同样还需要马戏。而我们有了。嚯嚯!马戏啊马戏……你兴许有另一个想法?” 拉里试聘彼得·加什帕尔担任visiting assistant professor[26]一职,随后他就得证明学校的需要,并确定他新同事第一门课的主题。 *** 彼得·加什帕尔毫不惊讶地开始了他在美国的流浪生涯。他期待着错综复杂的曲折历险。那些原先在国内就认识他的人,对他异常的开放,对他忍受震撼时表现出的冷漠超脱,也没有什么大惊小怪。 戈拉还是怀疑,在对偶遇的这种宿命论的屈从中有一种不平衡。他渴望的那种无责任?他自己也不止一次地梦想一种如此的解脱。能成为随便什么,佯装随便什么。即兴行动、变形、招之即来的自由。到了某种年纪,又来自东欧,最好还是碰上随便什么,而不是什么都不。 彼得以无法预料的方式重又出现。长长的独白,紧接着长长的缺席。戈拉的沉默并没有吓住他。他不满足于一些对新来者来说算是实际的、自然的问题,他提供一些私密的,有时甚至是令人尴尬的细节。 流亡使得以往并不在相同圈子里走动的人彼此接近。戈拉熟悉这一紧急救助和互相依靠的情感,但是,这一次,他相信自己见证了他被迫计算了其进展和惊奇的一种变形。 彼得比较好相处,好交友,随时准备提供所需的服务,他在国内似乎就以众多应景的小品文而形成其丰盛之特色。一些人认为他很傲慢。现在,他以一些咄咄逼人的揭露和质问惩罚听众。自杀性的生命力吗?某种鬼混附身的状态对抗着正常的尺度,很难知道它是不是病态的。难道只是在现在,在美国的森林中,他尝试着一种个性化的叙述经验?他会接受他的新居住地的实用主义所要求的再教育和简单化吗? “彼得来电话。我希望,这个名字对你还有某种意义。” 鬼魂就此返回。紧急情况为他赋予了一种胜利者和居高临下的神态。 “拉里躺在床上。他断了一条腿。一处相当平庸的公寓,但在一个富人街区。一个长长的身躯在一张长长的床上,一张殉道者般严肃的脸。白头发,向后梳成一条老鼠尾巴。” “你说,拉里很矮小,头发短短的,有一撮小胡子,一把奇异的大胡子。” “哦不!那是拉里一号。我们说的是记者,拉里二号。拉里一号把我带到拉里二号的家。后者,是的,是个名人!我对名人还没有一个概念。我是第一次见他,他的名字没告诉我任何什么。” 受到他要交流的东西的刺激,彼得准许自己在句子中加了长长的停顿,给煽动印上了节奏。 “星期五。我又去了科齐大夫那里。自然,我希望在那里见到露。自然,又吃了闭门羹。” 停顿没有必要。他只需提到露就行:他们的猫与鼠或狗与猫的游戏。不,根本就不需要这咄咄逼人的沉默,没有必要。沉默加剧了他攻击那位丈夫时的那种侵略性。 “在街上,我遇见了拉里。拉里一号,院长,历史学家。这里,我习惯了,巧合追着我来,而在以往的生活中,他从来不会遇上我的。就这样,嗨!拉里!拉里一号,院长,出租车乘客。你去哪里,近来还好吧,生意如何,我可有很长时间没见你了。你忙不忙,你是去赴约会吧?不,我说。那就陪我走一趟吧,我要去看一个卧床的朋友。我们这就到了。拉里二号。著名记者。知名文人。磷光,如同阿瓦建叫他的那样。” 沉默。他等待戈拉的反应,但后者品味着他的沉默。 “我手里有一张报纸。《时代文学增刊》。我继续关注这些蠢事,我还没有痊愈。报纸上有一篇关于我们伟大迪玛的文章。” 戈拉没表现出丝毫惊讶,这次依然如旧。他瞧着面前的卷宗、电脑,还有桌子边上的白手套。 “谁会相信?科斯敏·迪玛曾是拉里二号的教授!就在历史学家拉里一号同样常去的大学。” 呼吸的停顿,震惊,戈拉积累着震惊。 “一场精彩对话的开端。拉里二号,受魔鬼启迪,突然建议我为迪玛的回忆录的最后一卷写一个报告。我吗?我!我把自己掐死算了。我拒绝了。不,我不写!他感到他触及了一个敏感点。他读了《时代文学增刊》攻击迪玛的文章。法西斯,纳粹,反动派,戴着文化人面具的伪君子。他坚持。他朝拉里一号投来一斜瞥,他坚持。我寻找着借口,我嘟囔着。我找到了救命稻草:我不会用英语写。这没关系,我们找人翻译好了。迪玛的传记很复杂,我说,必须找一个熟悉那个复杂时期的历史学家。我朝历史学家投去绝望的目光,想让他认可一下,帮我一下,救我一把。我的老板不出声。别开玩笑,我的老兄,病人说,再没有比生活、比传记更好的历史学家了,你就是最好的。他又一次瞧着闭口无言的拉里一号。贝德罗斯,记住了,让你的好好先生一个月之内给我寄文章来,不要超过一个月!Basta[27]。清了!” 戈拉会嘟囔些什么,至少在这一时刻,自言自语,哼上一曲,随便什么。结果却没有。Niente[28]。 “飞来的瓦片。你说的是一片飞来的瓦片,戈拉教授先生。你救不救我?你写不写这篇报告?这会给你的履历增光添彩!拉里二号的杂志很重要。此外,你比我更了解迪玛的生平和作品。我要给这名记者打电话,告诉他我找到了一个完美的替代者。卓越的奥古斯丁·戈拉教授将写一篇我根本写不出的绝妙好文。辉—煌—的,他很辉煌,圣奥古斯丁。” 戈拉瞧着他堆满了纸张的闪闪发亮的桌子。他在笔记中挖掘,是的,他找到了要找的东西,他凑近那张纸,瞧了瞧,很兴奋,仿佛它就是他正在跟彼得进行的会谈的草稿。 “他们是在跟你要它。我看不出来你为什么不想写这文章。” “但是不,你瞧瞧,你根本就不可能看不到。你比我更了解那老人的传记。你知道我都钻进了什么里头。我,说的就是我!” 老迪玛几年前死了,算得上高寿,但只有戈拉才享有一种如此的知名度,无论是生前还是死后。 终于,新来者开始准备起文章来。他常常求教于戈拉的知识,还有后者向他建议的那部传记。很快,他改变了主意,不再想写了,然后又变了卦。戈拉建议他忽略细节以及那些可疑的阶段,以免激起令人不快的反应。还包括加什帕尔家族的事,他补充建议道。 恰恰是这一思考触动了彼得!作为一个受虐狂,他总要求得到新的信息,每一次都重复说,最好还是由戈拉来写这文章,用那愤怒的长句子,哀叹他那可疑的谨慎。甚至是出发来美国,包含有一种真正危险的行为,似乎都要比留在社会主义的地下更谨慎,不是吗,戈拉先生?谨慎,这个优雅的词,软弱就披着它的外衣,不是吗? 加什帕尔心里很明白,在社会主义伪善的地下社会中,他自己跟别人并没有多大区别。他没有变成另一个,既然现在他有了生活的另一种新陈代谢的经验,那他就,是的,警惕着跟他祖国的冲突。跟戈拉一样。院长渐渐地恢复过来,与此同时戈拉避免就迪玛的问题公开表态,但他对老人依然还是心存感激。迪玛随时准备帮助一个同胞,把他介绍给了一些大学教授和研究机构。他忘不了他的百科全书文化,他的书,他的书,他的书,他异乎寻常的精神创造力,他的和蔼可亲……在学者去世后,他跟后者的妻子继续保持联系,她将她的回忆神圣化了。看来,逝世者传记中不怎么有价值的那些插曲肯定已经震撼了她。 他还是鼓励新人敢冒风险,同时引导他进入一种可行的文献学。不太舒服的对话,彼得总是更咄咄逼人。 “谁写的这篇文章?我?我这个发现了,或者不如说,重又发现了尽人皆知的秘密的人?我这把尊贵的死者,post mortem[29],就扔给公开耻辱的人?” 他询问着,同时也在询问自己。他不等回答,但被询问者属于询问的一部分。间接产生的犯罪感。 “我的祖辈教我的就是这个?以眼还眼?……我要把圣迪玛钉在十字架上,就像古人对救世主那样。你熟悉这一话语,戈拉先生,你如此经常地听到它。你反抗了吗?你反抗了,我知道,你可不是凭空被怀疑的。罪人和异教徒的同谋,像我一样。你可知道?你当然知道了……你不知道的是,犹大,确实是犹大,已经预感到了牺牲的必要,牺牲,一种新信仰的开端!因此是一个英雄,这罪人犹大。信仰之外的婚姻得不到祝圣,它也不是一种善事,但是,你是基督教主义的一个英雄,圣犹大。早在遇到露之前,你就有了这外号。但我对犹大没兴趣。我感兴趣的,是你对我说为什么恰恰是我撰写圣迪玛的诉讼?” 对话者狂热地展示他的想法,不时地掌控着他对露的攻击,对她的父母,对她原先的丈夫,对整个世界。 “为什么就得由我来弄明白,来表现得对伟大的迪玛温柔多情?我也一样,是流亡者,上十字架者,我应该表现得跟他团结一致,不是吗?弄明白被剥夺了自己的国家到底是什么?一个如同太阳的国家,还有什么来着!……如同月亮?你还记得吗?迪玛的同志们赞美集体死亡,甜美的解脱,这是他们所叫喊的。民族,忠诚者与牺牲者的紧密团结。民主,是腐败、蛊惑人心的宣传、颓废、污秽、混乱和灾祸的同义词。你还记得吗?然后,德国佬的失败来到了,高等种族遭了殃,他们的巴尔干盟友经历了自己的启示录。卐字旗的革命制造了大量的死亡,在路上,在焚尸炉中,在地底下,在水中,在空中,千百万人的死亡。然后,就是道学家们的流亡、孤独、恐惧,他们揭示了大师的以往面目。我,恰恰就是我,明白这个!我很是明白,教授。” 他停了停,却没有真的停,只是为了喘上一口气。 “是的,伟大的博学者值得人们尊敬。他的作品,是的!不算他的传记……那么,为什么发表回忆录,日记呢?他能拒绝镜子吗?即便是有裂缝的和走样的镜子?当然,我知道老人见到自己的书房被烧毁时心中的感受。在街道上,他瞧着火焰,独自一人,颤抖不已。一个马上就要被毁灭的生命的灰烬。我感到了这个,相信我,我知道火与灰烬意味着什么。燃烧与灰烬。” 他对着一批潜在的听众,他受不了只当唯一的一个听众。 “戈拉教授先生知不知道,最终,我是多么地想变得什么都不再是啊?一个流浪者,这就是我的现在。在流浪者的国度中满足而又不—负—责—任。” 他没有醉,没什么能让人猜想到一种陶醉,而不仅仅只是一种受折磨心灵的刺激。他挖掘了他的记忆,他从来没说过的伤疤,很显然,即便现在他说到时也是违心的。他为他自己曾激发出的那股冲劲感到恶心。一种无能的呻吟。可怜可怜自己吧,实在不那么光彩的无能。 戈拉总是更难接受强加到他身上的惩罚。 “你应该见一见帕拉德。” “波特兰吗?我听说他改名了。出于对他的祖国的愤怒,以及对他新国家的热情。” “是的,帕拉德·波特兰。他跟迪玛走得很近。他的崇拜者。他是为他来的美国。他知道他老师的来龙去脉,很可能他会告诉你一些事。此外,我还认为……” 戈拉教授伸手摸脑门和脖子,擦了擦那里的汗水。 加什帕尔拒绝扩大听众圈子。但在另外两次电话之后,他突然被那个建议所诱惑,要去看一看那位巫师弟子,其价值一点儿都不输给他的老师。他只是通过书本知道的帕拉德。 一个星期的谈话。一些争论,跟戈拉自己在几年前经历的争论很少有什么两样。 “迪玛的情况超越了迪玛本身,这正是其意义所在。人们能要求某人公开认错吗?不能。尤其在流亡中,人们叫做流亡的这一死亡,这一复活,这一冒充。人们不能把陈垢旧污带到新居中去吧,人们愿意一切从零开始,人们焕然一新地露面,不是吗?一种冒名顶替?兴许。人们接受它,激活它,直到它跟古老和未来的冒充杂糅在一起。跟生活本身的日常轨道杂糅在一起,不是吗,教授?你有没有考虑过如此的庸俗?有情人,受骗了,可怜的帕拉德……他无法忘记这一失望。愤怒,刻薄。然而我们俩还是答出了同样的结论。迪玛是个可怜人,跟别的人一样。他所代表的语境、历史、精神世界,这一切,都很值得关注。在过去和在现在。民族的恼怒、混乱和罪行。大写的民族。又大又黑的字写成的。那边,到处……是的,是的,他也对我讲了小帽子。打毛线,就像你所说的。” 迪玛没有对帕拉德说到他的同志们,他无法打击他的对手共产党人,他在他们的手心中,他们,他们随时随地都可能从档案中抽出材料来……老奶奶没听见没看见也没说:帕拉德重复你们的话。对每个棘手的问题,老人都会捏响他瘦骨嶙峋的手指头的关节,重又打起毛钱,织起他那顶小小的睡帽来,这就是我们的朋友戈拉所肯定的,你们的朋友帕拉德这样对我说,这失望的有情人。 日日夜夜的辩论。戈拉预见到一篇很厉害的文章。彼得·加什帕尔是不是会通过写作而恢复他的犹豫或他的考证修辞学? 他若是由此写出了一篇精彩的文章呢?戈拉嘟囔道。那将会让彼得的故事《明海尔》发表后四处传播的那些传言沉渣泛起。人们在他身上已经看出苗头,真不知道他会写出什么样的杰作呢!他就缺这个啦! *** “他就缺这个啦,人们看到的不仅是杂志上一个不幸的故事,一篇可怜的文章,而且还是一部杰作。”悼文作者戈拉结结巴巴地说,被彼得的一种多言癖的新发作纠缠得心烦意乱。 “让我以真相、记忆的名义写作吗?你有别的什么提供给我吗?” 戈拉两手抱着脑袋,端详着深颜色的桌面,桌子上打开着RA 0298的黄颜色卷宗。 他不想听他,但他无法躲避幽灵的嗓音。他已经熟悉了乐谱的各种变奏。 “大师拒绝自我评判,而我们,我们对老人又知道些什么?在痴迷于决心改变世界的白痴们的执着与虔诚之后,他写过一些白痴文章?我为什么对此感兴趣?是因为那些白痴毒杀了我的姐姐,还是因为,假如她不先死去,我就不会出生?” 彼得的长篇哀叹!听众感到在这些强烈的疑问中,某种东西不由得迸发出来。 “我知道,本该是由我来写这篇文章的……”戈拉教授结巴道,把脑袋紧紧抱在两手中,真应该把脑壳砸破,让那些蛆虫从脑浆中爬出来。“我不能!迪玛帮了我,他难以想象地慷慨,相信我。而他妻子,一个无辜的英国人,我也不能伤害她,假如我写了一篇这样的文章,那么梅丽就被毁了。是的,迪玛先生是有罪的,帕拉德已经向你肯定了,他也一样。假如他请求原谅的话,人们是会原谅他的,这一点我可以保证。一个意识形态的错误,实际上,一种智力的欠缺!……间接的恶,嗯……是的,总而言之,就算为了这一点,他也会请求原谅的。但是他自以为是天才,他承认自己有罪。并呼吁宽容和遗忘,这有多么重要。只不过,要请求原谅,他就得相信一些什么。可他只相信他自己!相信他至高的才能,他至高的荣耀。一个天才,只可比那些罕有的天才,实在不可比!不可触及,慷慨大方,在一切之上,在太虚中。请求自己的原谅,这兴许还有些意义。虚荣的陶醉。不道德,高踞于世俗之人之上!在一个玄奥的平流层上,在一个虚幻的奥林匹斯山上。” “一个白痴,一个孩子,一个和蔼的魔怪?这还算可以,但一个活动家会说什么?” 这一次,戈拉教授叹了口气,被彼得的大喊大叫弄得很疲劳。 “我为什么同情?”新流亡者叫嚷道。“我同情,仅此而已!他在书本中度过一生,他还生产书本。他以为,这白痴,这才是基本的……一个老小孩,老年人的游戏。子孙后代,长生不老……诸如此类的蠢事。当他的书房烧起来时,他还能感觉到什么?就如同他把自己给烧了,一块接一块地,一本书接一本书地。这些为最后审判而排列得整整齐齐的书!是的,我同情。我心中的白痴很仁慈,并将怀着同情心写出你的白痴和帕拉德的白痴。” 幽灵般的来宾停了停却没真停,戈拉听到他,也听到了自己。 “乌托邦游戏是天真无辜的吗?他是不是厌烦了他的单身监牢?倦于隔离,倦于字词的虚荣?是不是因那些活力论者的表演而振奋,因为他们歌唱,改宗,以善的名义杀人,并梦想死神的拥抱?为什么得由我来弄明白?它等着我,我也是,在我房间的一个角落,无形,猛兽,食人生番。癌症,心肌梗死,打击,随你喜欢,ladies and gentlemen[30]。无国籍者复了仇,人们将会这么说……他写下了他的诉讼,用他那没能活下来的姐姐的鲜血。这将是我的诽谤者和辩护者们会说的话。” 他喘了喘气,可怜的彼得,被自我倾听的激情和快乐压得有些气闷。 “用他姐姐的鲜血,不会吧?好一个广告。我可不是一个演说家,教授先生,我不以任何人的名义写作,甚至不是为了替那些不光光值得为之复仇的人复仇。不要担心,大人,我会写得很简洁、很用心。我是你的一个旧亲戚,不是吗?姻亲,当然,是姻亲,好赖扭结在一起,不太和谐。因婚姻扭结成的亲戚……我们之间会有什么样的纽带?你兴许担心我会连累你?不必担心。逝世者的生平尽管被一片谎言所庇护,悼文应该是真实的。” “悼文”一词是带着一种明显的嘲讽味说出口的。彼得·加什帕尔似乎猜到了他所不知道的,他对戈拉有那么一天为大师迪玛所贡献的悼文,实际上知道得比他说的还多。 戈拉再一次紧紧抱住自己的脑袋。“你还不知道全部呢,我的小伙子。你还没听说过玛尔嘉·斯泰因,博学者年轻时期的情妇。战争期间,大师生活在一个中立国,那里流言满天飞,间谍遍地走。他跟报纸打交道,消息灵通。他了解德国人及其同伙犯下的恶行,但他白天黑夜地写着他的伟大作品。他逛妓院,为了忘记德国的失败,忘记世界落到了俄罗斯蛮汉和西方笨蛋的手中。” 那幽灵继续声嘶力竭,戈拉继续他哑默的独白,他们不再彼此领悟。 “我,我读过他的秘密日记。我明白他的表里如一,他的孤独,毒品,阅读,死亡的刺激。文学实验和政治陶醉。而我知道,我也一样,关于玛尔嘉·斯泰因是怎么回事。” 长久的停顿,同上次一样。戈拉呻吟着,彼得·加什帕尔了结了晚上的演讲。沉默,彼得已经消失,戈拉继续着他的哀叹。“你还不知道全部,我的小伙子,你不知道。玛尔嘉留在了她的故国,而大师忘了她的姓名。他服用一种特殊物品,类似于吗啡。一种由纳粹提供给前线德国士兵的毒品。” 如同上一次那样,停顿也很虚幻。一种微不足道的玩意,为的是重新喘上气,接上听觉。彼得又找回了他的节奏和嗓音,戈拉恢复了听力。 幽灵的愤怒逐渐延伸在世界上,但仅仅只是在世界的一部分。 “废话!晚上,在桌子前,加什帕尔检察官同志,我那尊敬的父亲,他为我们读的那些文章并非什么好东西,即便它们赞美了对立面的图像。加什帕尔同志的党,在一边,而迪玛先生的神圣卫队,在另一边!当然,加什帕尔同志提前付出了代价,在奥斯威辛,他有权犯错,犯傻。但他真的有权吗?他有过权利相信那些承诺了天堂的警察吗?” 另一个停顿,用来呼吸,更低的嗓音,叹息。 “而我们,在我们令人厌烦的民主中呢?我们追随股市的进展吗?你会怎么说呢,教授?我们每过几年就要换汽车,换妻子,换外表?我们替换我们的器官,我们的脸,我们每天都去一个体操馆,去银行,现在的神庙?我们购买吸尘器,戴假头套,替换肾,一颗新的心,一座别墅?我们开玩笑,不是吗?任何的祭品都是从一个玩笑开始的,不是吗?这就是当你试图为我们解释新世界,明海尔的世界时,你对我们所说的,不是吗?” 戈拉不回答,呻吟声停止了,他睡着了吗? “你以为我要复活我那未曾谋面的姐姐吗?或许,苍天的伟大杀手将赐予我永生不朽?你兴许还以为,他的那后奥斯威辛计划把我给忘了?” 戈拉把双手从脸颊上挪下,放在桌子边沿上,绷紧他的肌肉,站起来,摁了一下书桌灯的开关。 灯光照亮了他,僵硬,笔挺。窗户的方格反映出他满是皱纹的脸,花白的头发。 天上,月亮腼腆地隐退了。黎明的曙光初露,新的一日的红光。 戈拉的脸凝定在窗户的镜子中。 *** 帕拉德教授谋杀案在美国报刊上很少被提及。仅有几篇文章发表在唯一的一家当地报刊上,只是在大学中才有回声和流言传播。 在本国引起的轰动是无法比拟的。东欧社会处于后共产主义的大混乱,以及资本主义传播的浪潮中,正在种种复杂的情感中挣扎。奇迹使得独裁倒台,随之而来的同样神奇的奇迹,则导致了朝很难确定的某种阶段的过渡的失败。罪行产生在远方,在强盗色彩强烈的美国,而牺牲则刺激起种种分歧的观点。 一个奇怪的靶子,一种由一个真正职业杀手犯下的罪行。那些规划了这一措施的人只能有一个意识形态的理由,人们说:帕拉德发表的作品越来越敌视迪玛以前效劳过的民族主义,同时也越来越敌视始终在活动的共产主义秘密警察。一种西西里式的措施,实施中,人们这一次要清除的,不是一个商业竞争对手,而是一个意识形态对手。这可是一种联姻,一方面是逃亡在美国的极右派,一方面是原先本国无处不在的共产主义秘密警察?对这两个阵营,帕拉德都是一种妨碍性的声音。 在他第十次重写那篇关于迪玛回忆录的文章时,彼得狂热地追随种种消息和流言,探听警察的调查进程,还有那些从咖啡渣或星辰中辨认蛛丝马迹的人的投机猜测,而泛心理学家帕拉德当初就曾跟这些人混在一起。但彼得没有收回寄给拉里二号的报告,也没有添加任何与迪玛的不肖弟子谋杀案有关的注释。 当文章在谋杀案发生差不多一年后发表时,美国警方由于缺少经费,已经停止了侦查。拉里二号毫不犹豫地在杂志封面的红色腰封上揭露这一轰动一时的谋杀案。很难说这样做是不是增加了销售量。真正增加的,是在遥远祖国的流言。帕拉德的罪,这个叛徒,属于反迪玛的阴谋。加什帕尔变成了帕拉德的一个盟友。在彼得·加什帕尔这个奇怪姓名底下隐藏的到底是谁?实际上,谁是这个彼得,这个加什帕尔?普世共济会的一个密码?一个被逐者,一个变节者,一个叛徒,为反民族的黑暗利益而效劳! 公众似乎想不起来《明海尔》,这以往的故事,想不起来作者的外号,还有外号的来由,也想不起来关于藏在他脑子里或在他抽屉里的神秘杰作的那些传言。 拉里一号,又名阿瓦建,叛徒工作过的学院的院长,得知了大洋彼岸报刊的歇斯底里。在他眼中,那篇美国文章前的按语,是灾祸的根源。 学院向联邦调查局报告了作者面临的潜在危险,以及他与那个被杀害者的关系。 加什帕尔变得爱失眠,易动怒,而戈拉则觉得自己有罪,因为他刻意推辞了由自己来写那文章。加什帕尔本来可以摆脱人们给他起的一些外号。他羞愧难当,竭力想遗忘。 其间,彼得收到了一些美国读者的来信,相反,他们很是为他文章的暧昧所震惊。那么多的注意和关照都给一个极端分子吗,更何况他还跟他的国家一样,跟纳粹德国结了盟?作者一副抱歉的神态,甚至还在赞赏这个纳粹分子,加利福尼亚大学一个研究人种学的女教授这样说。一个年轻女诗人提问道:“在同一个人身上,你如何区分两种人格?你是不是支持这一做法,把政治性文章跟科学及文学作品分割开来?它们是不是属于另一个人的呢?有没有必要寻找他呢?看看他到底要对我们说什么?顺便问一下,这样做,你不正是在引入一种检查制度吗?我们将如何处理由已故名人所体现的对立之统一呢?” 加什帕尔似乎并不为这类信件所动。善,真,美?我的新同胞不知道什么是美,对他们来说,善应该是显然的和经典的,真则是无污点的。需要和谐与教会!他们对美学不感兴趣。他们被矛盾所吓倒,不明白其实不协调正是他们的伟大成功,是他们民主的胜利…… 他怎能甘心被一个“可恶的法西斯图书耗子”的荣誉“低价买下”呢?堪萨斯一个学政治学的大学生这样问。 在他故国传播的那些诽谤给他造成的困顿,证明他还没有成功地移民。是的,过去依然活在现在中。伤口与制造伤害的幻觉同居在一起。他的身后还拖着他的故乡。 “我跟前就有一本我国的著名文化杂志。复活节专号。基督教的图标。十字架上的救世主。题目:《迪玛上十字架》。” “你从哪里得到的这本杂志?谁寄你的?” “卢奇安,帕拉德的兄弟。可以说,人们维持着自己民族的警惕性以及好形式,日复一日地。海外的阴谋家,c’est moi[31]。” 这一插曲之后,戈拉不再想听人说什么。当有人告诉他什么时,他便拒绝任何解释,他默默接受加什帕尔的侵略性。 “为了让我们能来美国,露做了能做的一切。垃圾桶的盖子掀开了。解放。被毒化,每一天都被毒化。隐藏了好几十年的肮脏货时刻都在散发,就如露停泊驾校汽车的那一天一样。她从汽车上下来时,一个狂怒的家伙就开始尖叫:‘你们为什么不走,你们大家,所有人,回你们的阿拉伯兄弟那里去?’这陌生人无疑正想找一个地方停车,但‘驾校’的车子在妨碍他。露很惊奇地转过身,想看他到底是在冲谁嚷嚷呢。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怪声高叫的人。你很清楚,她一般根本就不去注意周围的人。” 戈拉默默地听着。 “一个东方美人吗?是的,但并非所罗门王歌唱的那种美人。罗马尼亚女人,匈牙利女人,亚美尼亚女人,她会是其中的任何一种。俄罗斯女人,德国女人,意大利女人,秘鲁女人,随便哪一种。不,露不是典型的书拉密女子[32],这你很清楚的。这很重要吗?很重要。别忘了,她是在人文主义的摇篮中被抚养长大的。世界公民,毫无区别。世界主义,人文主义,过期罐头上五颜六色的标签。那家伙肯定在追踪她,他认识这美人,某个时刻,她不知羞耻地从一辆丑陋的老汽车上下来,重新戴上了她那雇员的面罩。‘你给我们带来了共产主义!喜剧结束了,滚你的蛋吧!’反叛者叫嚷道。‘到别的地方去发明另一个使命吧,另一个弥赛亚吧。’这就是他叫喊的。露拒绝钻入楼房。她神经紧张地回到了家中。” 随之而来的是暴风雨般的争论。曾经拒绝走的她,现在又希望能走掉。溜之大吉!本来早就该走的,早就可以那样了。“我是一个热爱巴洛克艺术的玩世不恭者,”加什帕尔表弟接腔道。“谁在那边需要我,谁将给我吃的?” 令他大为惊讶的是,露回答说:我。她说英语,并准备去干任何一切。青春的冲动,渴望出发,渴望改变。很难想象露能干什么活,她只是急于离开直到那时她还一直拒绝离开的那些地方。她跟丈夫分手了,她拒绝历险,拒绝陌生。解放来临了,共产主义的萧条远离而去,出发的理由消失了。现在被推向了陌生吗?一辆奔驰车主人的侮辱似乎如同天命。 戈拉教授没有忘记他跟露的论战,命运的这一新玩笑并不让他吃惊。 “拉里一号已经有了第三个妻子了。她们全都是他在学院中的助手。拉里二号,更为年轻,也一样,有了第三个妻子。喜新厌旧的闹剧?幼稚病?幽默?欺诈?勇气?追求幸福的权利!追求幸福的合法权利!这里,任何演说都由一个笑话开始,甚至连一篇悼词都是。荷兰人会是一个检察官吗?” 对话改变了方向。悼文的作者奥古斯丁·戈拉陷入了沉思。问题,如惯常的那样,不针对任何人。 *** “帕拉德找到了一个新女人……你是最后一个单身者了。在这里你可以选择。中国女人,爱尔兰女人,阿拉伯女人,你心仪渴望的。甚至可以是我们祖国的移民,假如你不能缺少民族食粮的话。” 戈拉不再确信加什帕尔关于帕拉德的故事的结论就在于此。自从帕拉德死后,他就常常回来,回到帕拉德·加什帕尔的相逢上来。在棺材旁守灵的时刻,人们常常会想起自己的朋友来,只有想象力还能改变那没能存在的东西。 帕拉德知道得太多,回到折磨人的科斯敏·迪玛之谜上来实在让他厌烦。好几年时间里,他独自一人,心烦意乱地走过了弯弯曲曲的通向大师之秘密的小路,他还没有真正缓过来。相反,彼得的传记唤醒了他的好奇心:一个幸存者!一个婴儿幸存于一个女幸存者的肚子里。他的检察官父亲为共产主义的法律驳回而效力。好奇心无疑战胜了他的阴郁。 “他让你讲述你的生活了吗?” “他暗中建议我做一个交换。我把我的故事送给他,他则把迪玛的故事给我。他早就被迪玛诱惑了,一向如此,尽管他是那么的苦涩:对现代主义的兴趣,然后,兴趣转向了神话、超验性、神秘的民族主义、极端政治、溃败、流亡、在秘密中和面具下的庇护,然后则是大学生涯。迪玛就无法看清楚他自己吗?他的自恋方便了他的躲避。他不承认自己的差错和失误,他没有时间,他的重大计划拴住了他的屁股。他拒绝对道德话题作争论,稳坐在他精神学说的教授席上,屈尊俯就于平民的结结巴巴。” “迪玛的孢囊包裹了现代主义、民族主义、神秘主义、外交手腕和一堆乌七八糟的东西。自恋、流亡、孤独、秘传的逃脱、大学的精华。” 戈拉听着,根本就不相信加什帕尔忠实地汇报了会见。 “还有,当然啦,拒绝天真的民主!盎格鲁-撒克逊世界是绝不会接受它的,迪玛在利用了新世界的种种自由之前就说过了。对进步的修辞学无动于衷。民主与争论,对大众来说这是消费的产品。帕拉德很难从对领袖的无限崇敬过渡到怀疑。他发现了一些文献,他仔细地检查了传记中的空白,他作品中隐藏的种种因素。他依然还崇敬他。一个异乎寻常的头脑,一个安详、博学、天真、可爱的对话者。我,我没什么可以搏斗了,像他那样,热恋者的失望。我只想作出决定要不要写那篇文章。” “你决定了吗?” “是的。我们将解不开纠缠成一团的绳结!”帕拉德叫嚷道。“自由和表演?你说得轻巧!神圣与世俗,自恋与伪善,一切都一样?秘传的历险诱惑起他来,要比诱惑迪玛还更厉害。他还反抗他自己,他怀疑他自己,怀疑他的反抗,还有他的崇敬。” 擅入者的嗓音到底是来自虚空,还是来自戈拉自身?他对他自己听到的东西实在是太清楚了。帕拉德常常对他说同样的东西,对他。迪玛的遗孀曾允许他阅读死者的《紫色笔记》。让他,戈拉,而不是帕拉德。在一份学生笔记发黄的纸页中,一个孤独的人正在色情的被剥夺和写作的激情之间拼命挣扎,因德国无法战胜共产主义怪兽和民主变色龙而愤怒不已。 “我们回忆起因1938年的恐怖主义而受到审判的同志们的故事,我们想象运动开创的那个夜晚,我们看到了英勇首领的照片,那一位精神导师和神秘主义父亲。在世俗中挖掘神圣?大师还在认为,秘密就存在于回想中吗?他说的是伪装的信息吗?在文字中,在虚构中,同样也伪装吗?帕拉德为所有这一切绞尽了脑汁,直弄得越来越渴。我们可算是受够了字词和酒精,两者都是。他总是不停地提问题:战后,迪玛为什么还需要他的旧顽念?他为什么要去看一个不断重复运动口号的狂热的老医生?他为什么不放弃疯狂的偶像崇拜?毒品,妓院,乌托邦,甚至还有写作……他婴儿般地微笑,根本看不到我。” 戈拉回想起帕拉德的微笑。加什帕尔是在摘录帕拉德的话,还是在问他自己的问题? 他认出了帕拉德的语言,但同样还有加什帕尔的作料。 “我有一次曾对他说起过迪玛的一个老情人,她留在国内,很危险,”戈拉毫无过渡地接着说。“被遣送到德涅斯特[33]后,她幸存了下来,最后她回到了她早年曾躲藏过一段时间的那个村子,当年她就是在那里被当局发现后遣送走的。她返回这个村子后,就在那里自杀了。迪玛从来就没有关照过她的命运。” 加什帕尔不再提问题了,戈拉无法猜测,帕拉德是不是向他谈到了玛尔嘉·斯泰因。 “当帕拉德又为伟大的失踪者热情起来时,我干预了一下。当他剖析秘传的奥秘或者可疑的事件时,我就不去惹他。我瞧着阿叶莎,他的那个印度未婚妻,他早先的女学生。他们俩都想改信佛教。随便什么迷惘都要比正统教义好,帕拉德叫嚷着。都比任何的正统教义好!他亲切地瞧着他的未婚妻。我们俩都在寻找一种与众不同的宗教。我们将成为佛教徒,或者火星人,或者多神论的异教徒。那姑娘笑了起来,我们全都笑了。漫长的白天,无尽的夜晚。我不知道我会在他死后成为他的代言人。写出文章来,他说,它会对我正在写的书有用的。假如我们在这里或在别处的同胞不来杀你,不来杀我。这就是他说的话。他收到过一些威胁信,同样也接到过威胁电话。在大街上被一个陌生人推搡,后者悄悄地说,算总账的时刻到了。星座表上净是不祥的兆头。他紧张,固执。他紧张地挑战命运。他同时写三本书,他解放自己。大学生们麇集在他的周围。” “他赢得了他们吗?” “他激发起年轻人的想象力。通过他的怪异,通过他阅读的范围。一个百科全书般的头脑和记忆,如同迪玛。他还迷惑了印度女子。我们如尤利西斯那样流亡,寻找依塔刻!这就是他的动机。我们常常谈论流亡,迪玛的流亡,帕拉德的,你的,我的。还有露的流亡……” 戈拉跟往常一样,等候着幽灵说出忌讳之名的那个时机。他不说话,伺机而动。 “流亡,是的,我们谈论得很多,第二个机会变成了唯一的。一次冒充?我们是同一些人,又是另一些人,我们卸下我们自己,我们改变而又不变。帕拉德爱得发狂,他又找回了精力。有权改变,走向幸福!机会,那不是真相,那是爱。” 爱情,幸福,这些悲怆的字词伺机一跃而起,戈拉等待着。 “帕拉德找到了一个新女人……你是唯一一个没有女人的人。在这里你可以选择嘛。你心中渴望的。好好选你的心上人。仅此而已,basta。” *** 威胁,跟踪:帕拉德同样也对戈拉说了。教授并不低估危险的严重性,那只不过是它神秘的一方面。“我们会把医疗分析的结果告诉你的。你有一种不可治愈的癌的形式。你周围的一切都变了。你受到了惩罚!你苦涩地看过去,恐惧地看未来。我明白这一点的。由医疗确诊引起的对死亡的恐惧,而不是一些预感。” 帕拉德在被杀的前一天晚上还给他打了电话。 “这一次很严重。我感到。别问我那是什么,还有怎么会那样。” 戈拉建议他报警。他拒绝了,跟前几次一样,他不太信任警察。 “她不在。阿叶莎不在。当她走掉之后,我就觉得我很容易受伤害。她去看她病了的母亲。她有两天不在。他们是知道的。现在,很严重。我感觉到了。” 他不出声了。时间不太长。他想补充一些东西。 “一天,迪玛要求我给他派一个大学生过去,帮他整理一下他的书房和档案。我就介绍给了他我的一个学生,叫菲利普·蒙德尔。他属于什么人种是显而易见的,从他的相貌和他的姓名来看,一目了然。‘我不愿意让这个年轻人乱翻我们的文件,’迪玛夫人对我说。‘我不知道是为什么,我跟他在一起总觉得不安全,’她说。一个可爱的女人,你很清楚的。细腻,好教养,贵族化。他们担心会闹出什么丑闻来。” 戈拉对这类离题话不感兴趣,他反复说,应该去报警。他猜想到,帕拉德并没有向他显示出危险底下的一切,但报警还是要报的。总得做一点什么吧。 媚俗的闹剧,加什帕尔评论道,死亡不是一出闹剧,她已经晕头转向了,而且还缺少幽默。帕拉德没有任何办法知道,命运已经不可避免地画上了圆圈。他又怎么可能确信无疑呢?没有人能确信无疑。只是一些预感,仅此而已。 那个雇佣杀手爬上毗邻的厕所间里的抽水马桶,一把小小的枪对准了牺牲者,那枪小巧得如一个玩具,就在分隔开厕所间的又薄又矮的板壁上面。杀死在厕所里! 帕拉德的脸一下子衰老了,就在那一刻,游戏突然将时间停住了。 加什帕尔完全不知道迪玛和帕拉德对神秘学的酷爱。“我没有无形者的器官。神秘学是一个戏剧的主题。一个闹剧,”彼得嘟囔道,带着一种对自己说的话根本不信的人才有的坚定。 神秘学在迪玛和帕拉德的生活中占据着一个中心地位。 帕拉德的死始终充满了神秘,人们无法不承认。尽管人们拒绝把这谋杀跟宿命的密码游戏联系在一起。 *** 戈拉这样一个在需要适应新地方和新时光的迷惘阶段一直亲切和蔼而又魅力无比的移民,竟然蜕变成了阴郁而怪异的孤独者。恰恰就在他战胜了最初的困难,重新找到了他应有的社会身份之后。 一开始,一切令他着迷。他那被拜占庭式的社会主义所强化的种种抑制,竟然像中了魔法似的化为乌有,毫不费吹灰之力。他迅速地从曾在强制幸福的封闭和邪恶的社会中替代了他本人的那种个性中得到解放。美国的鲜明对比以及广阔疆域刺激了他,还有欢快与天真,简单,无偿的真诚。他满怀信心地期待着他妻子最终决定追随他而来。 他在自己的傅尔布莱特奖学金终结后,就迫不及待地申请政治避难。他被“美国之音”聘用。他的智力才能,与其他合作者比较起来,体现出明显的优势,很快,他就当上了负责他那远方祖国的小组的头头。那些当时跟他一起工作的人,都会说起他的彬彬有礼,他的卓越才华。完全没有领导派头,十分平易近人。然而,在一个狂妄自大而又玩弄阴谋的不同政见者来到后,这一集体和谐就遭到了毁灭。 那个“日本佬”,如同人们所称呼的,弄僵了气氛。此人自以为是,恬不知耻,一心想当上头头。他无端地挑战规章制度和作息时间,一连好几天缺席,然后又像个没事人似的重新露面,在他明星的装甲掩护下,喜好讽刺挖苦。戈拉为缓和冲突而作的种种努力归于失败,面对新来者肆无忌惮的发挥,他温文尔雅的做派是那么无能为力。无奈之下,他求援于大师迪玛:他在一个州立大学获得了一个临时岗位。戈拉在那里受到欢迎,很快就因通晓多种语言以及广泛的阅读面而崭露头角,并最终被正式聘用。随后,他进入了阿瓦建的学院,然后又是一个很大的大学。他有了一些隐约的友好关系,甚至是恋爱关系,或者毋宁说是此类关系的苗头,他时常接触移民圈,开始以尝试的名义,在一份流亡报纸上撰写“悼文”专栏。他不仅谈论死者,也谈论死者的思想、著作以及意识形态和宗教活动。 那些认识他的人,对这位卓越的阐释者颇为期待,当年,他就是被看作一种著名智力盛会的阁楼秘密争论的积极参加者。而他自己也没有忘记那宽敞的阁楼,还有它那朝向天空的巨大窗户,我们的第一次相遇就是在那里。 米赫内阿把我带到那里,好奇地观察我对那些火热争论的反应。我停留在沉默中认真地听别人讲,不做任何解释,在离开这个狂热的场面之前,也不跟米赫内阿说任何话。长长的书面论战,带有长长的反驳,就像是背诵出来的随笔。我很惊讶地听到他们表达起来就如在写作,这跟别的许多人写起来如在说话的情况正好完全相反。 最终,长篇大论让我厌烦了,然而,我却并没有忘记它们。它们很极端,很怪异,不光对我这样一个当年的工程师是如此。我停止了光顾阁楼的蜂窝。 米赫内阿·帕拉德也好,奥古斯丁·戈拉也好,谁都没有猜到,有一天他们还会再看到我。 那时,我们中没有任何人怀疑,时隔几十年后,我们会在大洋彼岸的流亡中再见面。 [1]英语:“永远别说永远不。” [2]1626年,荷属美洲新尼德兰省总督彼得·米努伊花了大约现值24美元的钱向美国印第安人买下了曼哈顿岛。 [3]英语:“重要的他者”。 [4]原文为Mynheer,在荷兰语中为“先生”的意思。 [5]英语:“永远”。 [6]英语:“带孩子的保姆”。 [7]见托马斯·曼《魔山》,参照Maurice Betz的法语译本(◎ Librairie Arthème Fayard,1961),下文中带有*的引号中的段落均如此。(法译者原注) [8]托马斯·曼出生在德国的吕贝克。这里说的著名小说,当指他的《魔山》。 [9]这四个词,分别为英语、法语、意大利语和荷兰语,都是“先生”的意思。 [10]特兰西瓦尼亚是罗马尼亚西北部的一个地区。 [11]英语:“自我奋斗者”。 [12]J.L.博尔赫斯《死亡与罗盘》,见《博尔赫斯小说集》,Paul Verdevoye、Nestor Ibarra和Roger Caillois的法译本。(法译本译者注) [13]J.L.博尔赫斯《巴比伦彩票》,见《博尔赫斯小说集》,版本同上。(法译本译者注) [14]罗马尼亚语:“领袖”、“领路人”。 [15]拉丁语,意思为“优等生”。 [16]拉丁语:“组合艺术”。 [17]英语:“工作狂”。 [18]英语:“没有一种生意像是石油生意。” [19]英语:“我爱美国。” [20]英语:“圆满的结局”。 [21]Kaspar Hauser(约1812—1833)是一个被遗弃的少年,外号“欧洲孤儿”,1828年5月某日,他在纽伦堡的街上被人发现,当时大概17岁,但还不会说话。他的生平始终是一个谜。 [22]Mister、Monsieur、Herr,分别为英语、法语和德语,意思都是“先生”。 [23]英语:“外籍居民”。后文的RA是其简称。 [24]英语:“好的,很好”。 [25]拉丁语,意即“面包与马戏”。 [26]英语:“访问助教”。 [27]意大利语:“行了”,或“够了”。 [28]意大利语:“什么都没有”。 [29]拉丁语:“人一死”。 [30]英语:“女士们,先生们”。 [31]原文即为法语。(法译者注)这句法语的意思是“就是我”。 [32]书拉密女子(Sulamite)是《旧约·雅歌》中的美丽女主角,一位乡村女子。 [33]德涅斯特在摩尔多瓦的东边。 第二部 老树,春天多变的天空:科齐大夫就在那边。狭小的候诊室,诊室的墙上挂满了文凭证书:大夫在他们中间。公园里,三个操纵木偶的黑人在音乐的轰炸声中跟他们的木偶一起舞蹈。大夫在他们中间。孩子们的方阵,游泳池。左右分岔的小径。各种年龄、各种肤色的过路人。科齐大夫被克隆成几十个匆匆忙忙的一模一样的替身。 小小城堡的万花筒:小小的科齐大夫在中央。 钳子般的折磨夹紧了他的额头和太阳穴。两片老戈摩尔的老镇静剂,加一片新鲜完美的巴比伦的新鲜完美的阿司匹林。连续几个夜晚聚集成了唯一的一个。 彼得·加什帕尔被抛弃在一个崭新早晨的岸畔。在镜子前。侏儒科齐重复着句子: “你从一面镜子里瞧自己吗?一头大象!一头大象。天平不会骗人。一头大象。” 过了一会儿,大象坐在了一把长椅上,在附近的公园里。他走出公园,瞧了一眼他的表。目光朝上,很朝上,朝天上。现在,他新生活的格言:现在。就这个。陌生人伸出来一只白白的小手。 “一个电视广告。钱付得很多。象棋手集中精神于棋局,疲惫不堪地,朝可口可乐杯伸出手去。” 百老汇大道和第63街的夹角。向左迈出一步,又一步。出租车!黄色的拉达在街沟边刹住了车。 方向盘上方,司机的照片和姓名。俄罗斯口音。老烟鬼的嘶哑嗓音。脸很宽,温和,小眼睛,大牙齿,额头上满是皱纹。列奥瓦开车很慢,很放松。在火车站前,他关上了马达和计价器,同时地,很平稳。 “八美元。” 乘客嘟囔了一下,没嘟囔出来。 “两美元!我只有这些了,两美元。我的信用卡在皮夹子里,忘在了图书馆里。在图书馆的快餐厅里。或者兴许是在科齐大夫的诊所里。我请你原谅。我有一个新买的地铁卡,值二十美元。我把它给你。我是在今天新买的呢。” “拿上你的地铁卡,给我滚蛋!赶紧滚蛋,滚—你的—蛋!”列奥瓦嚷嚷起来,用俄语或乌克兰语骂着。 疯子没有动。 “把你的地址给我。” “什么地址?” “你的地址。你的电话号码。你的银行账号。” “你是不是还要我的电子邮箱号?在这世界上,没有电子邮箱,什么东西都行不通。” “随便什么,只要能找到你,把钱寄给你。我的冤家。” 列奥瓦死死地盯着这冒失鬼,就如一个眼科大夫监视着一个什么家伙的视网膜。他从方向盘右边抓起他的收据本,撕下一页来,递给他。 “行。我希望你还不至于会来拜访我。” “没有危险的!” 人群麇集。嘈杂。吵闹。旅客终于发现了车站的信息公示牌,9号月台,列车。 现在,就这个。不错,不错,列车有节奏地离开了月亮之城。不错,本来会更糟糕的,乘客想道。这俄罗斯人,就是说,乌克兰人,苏联人,还真是个正直的人。一个很正直的白天,这就是结论,大夫。 河流流动,在列车左侧,平静地旅行。人们永远不能两次在同一条河流中洗澡,河流不会老,但又永远不是同一片水。浮动的地平线,浮动的睡眠,有疗效的。验票员轻微地碰了碰他的肩膀。睡着的人迅速捡起他的挎包,他的上衣。 他下了车,他现在迟钝地待在车站中,瞧着眼前宽阔而又平静的河流。月台上空空如也,群山屹立在地平线上,河流近在咫尺。 一个新鲜、宁静的下午。世界的开始。世界的终结。在两者之间,一段短暂的停火。秒表吞噬了日历的分分秒秒。 *** 白日并没有向黑色的波浪让步,天色还没有暗下来。筋疲力尽的彼得从旧长沙发上转到了旧扶手椅中。他起身,在他那又长又老的两腿之上摇晃着。一小步,一大步,又是一小步。床的墓穴。 午夜。森林的沙沙声。小木屋周围静夜的潺潺流水。喃喃声,结巴声。沉睡的躯体,迷惘的精神。躯体,我们的寄居之所,抑扬顿挫地议论着小阿维塞纳。 白天并不在巴恩斯-诺布尔书店前面开始,那里闪现出了电视制片人库尔蒂斯先生,也不在科齐大夫的诊所中开始,而是在森林深处的小木屋中,在无限仁慈的床的墓穴中。 他醒来,如鼹鼠,软体动物,昆虫。就像昨天早上,就像前天。根本不急于挣脱黑夜的盖棺石板。 他回想起胸部的疼痛,头一天晚上。这些折磨揪紧了额头与太阳穴。死亡吗?那不是永恒的安宁,而是一个固执地不断回返的噩梦。 太晚了,他不能再打电话给医生了。医生们都已经烦了:要向他们证明是死神来临了,得马上死去,咽下最后一口气,就这样。他吞下了两片老戈摩尔的老镇静剂,外加一片新鲜完美的巴比伦的新鲜完美的阿司匹林。必须习惯你自己,漂泊者!一连好几夜,聚集成了唯一的一夜。摇摇晃晃,四肢膨胀,皮囊走形。担忧,叹息,突然惊醒。 不,他没有死。瞧,他还活着,被一阵电话铃声卷到一个新的早上的岸边。他把他那厚皮动物的躯体翻到另一侧,床吱吱地呻吟,他终于起来了。对着镜子:一头象!不是一只鼹鼠或一个昆虫,而是一头象,还没怎么为白天的跳跃准备好呢。 他伸了伸他那沉甸甸的腿,叹了一口气。镜子前的一个小丑。电话。电话铃在响。小朵拉的声音,嗓音低沉的弱小的西班牙女郎。 “十分钟之前大夫就到了。他收到了你的信息,他在等你。科齐大夫在等你。今天,一点钟。” “我能跟露说话吗?” 朵拉有些慌乱。 “不,露不在。而且我很忙,我妹妹过来看我了。行,我们等你好了。一点钟,今天,星期五。” 腿肚子软软的,腹部下坠,臌得像一个口袋。 他本来不该打电话给科齐的!他根本就不想受人的训诫。 “你是在外国人的国家中,没有一个人是外国人。入选之民的居所并非不幸,我对你说吧!假如你不相信我,你就回到腐烂的丹麦王国去,你将会有一篇用你母语写的悼文!” 一个傲慢的侏儒,这位科齐先生!生来就是为了上一堂威严的大课,而不是为了问诊的。 病人来到为露而设的修辞学诊室。奥秘不再成为一个奥秘:大夫的女雇员每次都不在。自从人们看穿了他的策略,厚皮动物就不再像以前那样受到贵宾般的欢迎,被立即引入诊室。他得乖乖地等着轮到他。再好不过了!半个小时,嗨,就这样交代了!奇迹会发生。假如,露急于消失掉,偶然中忘了她的手包呢!她兴许甚至都没有时间走掉,然后再露面,面对着追逐者时,她是那么的不谨慎。 门开了,科齐一副厌烦的神态,向他点头示意。 病人跟着走进诊室。他毫不见外地倒在了阿维塞纳的扶手椅中。科齐用一个食指的动作,灵巧地打发他去了他该去的位子。 “站到秤上去。” 这秤可并不太友善。训诫将接踵而来,欺人太甚的治疗法。 但是科齐根本就不想演戏,可说呢。他久久地瞧着病人,从头到脚,用他有黑斑的小食指指了指秤上的红针,然后又指了指病人,接着又指了指秤。 “一头象!你简直就是一头象。秤是不会撒谎的。一头象!” 过了一会儿,大象坐到了一条长凳上,在附近的公园中。他忧伤地打量着行人,饭前的不耐烦。 他出了公园,瞧了瞧手表。目光朝上,很朝上,朝天。 现在!现在:这步行者重复着他新生活的格言,走进了巴恩斯-诺布尔书店,百老汇大道和第66街的街角。 “请问你们有没有带大象图案的明信片?” 电脑后面的年轻人朝他投来一道长久的认真的目光。 “我想没有吧。我没有见过,我想不会有的。” “这怎么可能呢?这可是总统的政治符号。难道所有的书商都是反对党吗?” 年轻人变得更饶舌。 “我们同样也没有民主党的驴……我不认为我们会有带大象或驴形象的明信片。但你可以找一找。那边,楼下,左边,有相册,艺术复制品,艺术作品,照片。” 左边,角落后。 彼得小心翼翼地查看一块块油画板,一本本相册,一沓沓明信片,然后……找到了意想不到的东西。红色的天空,两头象向前走着,野外,一头走向另一头,背上有沉重的负担。长长的腿,又长又细,从天上一直伸到地面。达利。 他走出了书店,手里拿着明信片,抬头朝向天,然后……很惊讶地发现,自己的面前站了一个陌生人,朝他伸出一只又小又白的手。 詹姆斯·库尔蒂斯。 白天黯淡下去。彼得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又是一杯。他不开灯,附近停车场的灯光已经足够。他倒在扶手椅中,又转到了沙发上,真正醒了过来。桌子上,堆放着一个星期或两个星期的邮件。信件、广告、杂志、报纸、明信片。Junk mail[1]。他把整整一大堆东西都推到桌子边上。现在变成了过去:昨天上午,1079邮箱,去火车站的出租车,河流,火车,宾州车站的拥挤,图书馆,隐藏着露的科齐诊所,医生,惯常的侮辱。达利天空,达利大象。制片人库尔蒂斯。列奥瓦,巴贝尔[2]的奥德萨的好心人。 他站起来,走向衣帽架,在他的上衣兜里找到了詹姆斯·库尔蒂斯烫金的名片,把它扔到那一大堆邮件上。说是过去又没有过去的这一天的证明。 火车站,列车,原始之水,小小的终点站,另一辆出租车。不再是列奥瓦·波尔坦斯基,而是红帽子,杰里。左肩膀颤抖,病态的嘶嘶漏风音。挥之不去的词语。九块半美元!假如你没有钱,就给我乖乖闭嘴,直到下车,至少,彼得·加什帕尔这个惊诧的人教育了他。他请司机等一下,他过一分钟就把钱带来。一分钟,两分钟,掏一下兜的时间,裤子兜,上衣兜,衬衣兜,解渴的梨就忘在那里了。最终他凑齐了十四美元。司机应得十二。还剩下两美元。两张新美元加两张旧美元就等于四美元,四个四分之一硬币就得一个美元整。 然后,夜晚,睡眠,夜间的骚动。黎明又来到,大象又醒来,没怎么准备好迎接纷繁细碎的白天。 最近他在一张报纸上读到,马戏团的大象奥利佛总是很难记住节目的表演内容。一天晚上,它迷迷瞪瞪地离开了马戏场。驯兽员准备惩罚它,却在幕后发现了一次比它演砸了的节目强过许多的表演:筋疲力尽的奥利佛四条腿再也站不住,轰然倒地,在地上喘气,直喘得让你心灵融化。眼泪哗哗地从它多皱纹的灰脸上流下。彼得不知所措,瞧着镜子中的它。 新的一天,新的一星期,在达利的穹顶下,马戏团的艺术家。 从现在起到那时,我们将读一本书,一本杂志,一封信。一年来,一切全都堆在那里,从他浸泡在这个森林学院以来:书本,学生、教授、行政部门的信,教育学杂志,政治呼吁,还有各种各样的小广告。塔拉的信。他没忘记把它放在哪里了,这,他没有忘记。任何形式的指控都值得保留下来。 教授: My mother called me with my mid-term grades[3]……我母亲给我来电话,想知道我期中考试的结果。 为什么不给我打“不及格”或至少“不完整”???你知道,我没有交作业。另一个老师待我更好,他把我给毙了!我很尊重他。这是第一次有人很正直地对待我,我自己真是这样认为的。一种轻松。一种解脱。我希望至少得到两个不光彩的分数。为了最终能有一种挫折感。你让我失望了。 尾声给出了整个一个华采乐章。 I had even prepared my mother[4]……我甚至告诉了我母亲,说我这个学期里没干什么。作为回答,她给我寄来了一些衣物。我还给我哥哥写了信。他以一个忏悔作为对我的回答:他承认自己的同性恋。因此,我,对抑郁,我又知道什么?!……他给我寄来一盒饼干,还有我童年时代的那个长绒玩具小兔子。 请你真诚地告诉我,你有没有毙掉过一个学生?我是不是太虚荣了,无法想象不可能的事? “请注意,游荡者,”拉里院长说,“在今天的大学中,是大学生说了算,是他们的家长,他们的钱,他们的律师。教授们只是一道布景。人们在最想不到的时候,带着一种难以想象的糊涂,重新置身于你曾逃脱过的那个温柔的教养院。”这就是拉里一号所说的话。反正,就是这样的。 在拉里院长的劝导下,临时教授向管理学生事务的女教务长写了一封信。 亲爱的萝丝玛丽: 如同我曾向你说过的,塔拉·内尔森,在这一学期里,曾是我最好的女学生之一,但是她学期末没有向我交作业论文。我还是给了她一个很好的分数。她以前完成的作业中有两个评价为优秀,口头报告完成得很好。而且,课堂参与也很好,一种完美的出勤。 她刚刚把论文寄给了我。很好。在此我一并附上她的信。令人担心!如同昨天简短的电话交谈,以及星期二同样简短的那次会面,她为写信的情况而道歉。很可能,她正经历着一段精神抑郁期,她需要帮助。 塔拉没有离开学院,就像她曾经希望的那样,暑假里她也没有回家。她在图书馆的资料室找了一份工来做。一天晚上,当她独自一人在附近的小路上散步时,他遇到了她。然后,又在一家咖啡馆附近,在图书馆的大厅里。然后,一直就更经常了。 黄色信封最早出现在五月的一个早晨。现在,它又在那里,颜色更黄了,在这个三月的黎明时分,几乎一年之后!在他杂乱的纸张和回忆之中,女学生的信可能是丢失了。但它并没有丢失。 我晚交了你作业。这是一种义务的结果,而非思想。它在发臭还是只有点不好闻?这里的差别并非那么的学究式。当它发臭时,它令人恶心,当它不好闻时,它只是有些令人不高兴。脏内衣发臭。放了好几天的食物不好闻。好好地思考一下后,这篇文章是一种没有冒犯性的组合。作为气味散发出来的懒惰。 五页的打字稿,单倍行距,小号字。 在他第一年教课期间,加什帕尔给了只有十四名学生的一个班上六个人“不及格”。一年后,他学会了慷慨、宽容、多文化的幽默。分数也从“中等”打到“良好”或“优秀”不等,只不过这里多了一分,那里又少了一分而已。 这是我的作业:含糊,平庸,累赘。结论兴许还站不住脚,但是我很愤怒。你知道是针对谁的。我做了一个计划,想获得一个坏分数的美丽花束:一声“救命!”你来到,你决定:我将成为好心先生。A benevolent Hardnose. A kind man.[5]好人。无论如何,我要给这个不幸的女学生打一个“优秀”。她有一双美丽的腿,她有一些办法,此外,我还不知道我都把她的作业弄到哪里去了。无论如何,我给所有人都是好分数。 这些被自由怪坏了的孩子!人们要求你善解人意,彬彬有礼,和蔼可亲,你却踢人家的屁股。 我处在无底深洞中,而你却给我送来了温暖!和蔼会是最恰当的词语。你很和蔼,我就因为这一点而恨你。 我甚至都不恨你,我仇视你。我仇视你的痛苦。你送上了一个我配不上的分数:要强加于人吗?你白有了梦想者的神态,悠闲,想入非非,你始终有一种,谁会相信呢,跟你自己的深刻联系。而这个,尽管你看起来心不在焉,满怀期望,随时准备碰上意外的人。你十分珍惜你的笨拙和不幸。你展现你的隔离,而这让我心烦。跟你唯一可能的对话,就是你自己选择了词语的对话。当人们不尊重它们时,你就变得雄辩。实际上,我知道你的唯一事情,就是你本该更经常地刮胡子。 这一往事如烟的年份中的书简还留下了什么?Nice legs[6]。是的,腿还是原来的腿。You should shave more often[7]。是的,这也是,这很管用。 可笑:这就是你给我的分数和最根本的反应之间的全部共同点。你是不是已经偶然地想到了这一点?你担心吗? 美国森林中的那个睡美人,对那个不常刮胡子的避难者都知道些什么呢?游荡的大象是不是懂得在新世界的新一代人的忧伤呢? 我母亲要我去看心理医生。我对她嗤之以鼻,我哭,然后我笑。人们怕个空气啊,这话怎么说来的?怕个屁!怕个屁!……是的,什么都不怕,无定见。下个星期,当她给我来电话时,她恐怕早就忘记她之前说过的话了。我不想要怜悯,也不要同情,也不要你像以前那样高估我。你把你自己当做谁了,竟跟我如此亲切?一天早上,你在去图书馆的路上,经过我身边。你嘟囔了一句不知什么话。我也嘟囔了一句。一声诅咒!谁允许你当一个勇敢的人?但愿你的假期常常下雨! 加什帕尔折起信,重新塞进放在故纸堆最上面的黄色信封里。他走开了。无比仁慈的床。长长的安宁的睡眠。星期六,即便伟大的无名氏也在休息。 *** 1079号信箱。你摁下密码,就能让小窗口的圆盘转动,从而打开它。假如忘记了密码或者摁错了,那就无法打开了。你从皮夹子里掏出玫瑰色的小卡片,读那上面的指示。要是忘了带或者弄丢了小卡片呢?服务窗口的雇员就会去查单子,找到你的姓名,给你另外一个玫瑰色的小卡片,上面写有指示。一次,两次,三次。再多,那就太多了。 最终,塔拉毛遂自荐,要替加什帕尔教授管邮件。她已经不是他的学生了,但他们经常见面。他把带有号码和密码的小卡片交给她,让她每星期给他捎一次邮件过来,星期六,先分拣一下。慈善协会与商业招牌的互相比拼,教授会议的邀请信,演出,阅读会,为了一个更美好世界的政治宣言,关于恐怖主义的研讨会,出版社的书目,健身中心的新时刻表,可作为司机、打字员、园丁、泥瓦匠、电脑助手来使用的学生的名单。 人们彼此见面时直呼其名,像是老朋友。这一不怎么讲究礼仪习惯的做法让人以为,你们都是行星上的居民,正在接待地球家族的使者。 他对广告不感兴趣,也再没有人给他寄私人信件。塔拉扔掉无用的,留下有用的。简单地清除垃圾。最终的分拣任务属于收信人。 星期六,微明时分,塔拉敲响了木屋的门。门开了,加什帕尔教授从门槛上打量着白雪皑皑的森林。他关上门,打开收音机。莫扎特。晶莹剔透,如同冬天。 按照老习惯,塔拉瞥了房间一眼,好像她是第一次看见它。一种方式,走进事件,而不是房子。一把长沙发,两把扶手椅。书架,卷宗。电话旁是日历。窗帘。一沓旧信,乱堆在桌上。隐藏了的事件在哪里?以前的那个信封沉睡在床头柜的抽屉里。 塔拉走向桌子,把新的一摞信放在旧的那一摞上,把上衣扔到长沙发上。 消瘦,苍白,微笑。她青春活泼的头发拢成一束马尾巴,散到肩膀上白如洁雪的套头衫上。黑色的长裤紧裹着大腿,细长的小腿上穿着靴子。食指的红指甲指着满桌的故纸。 “你没有分拣。那还是我上星期,还有两个星期之前做的呢,这个星期一点儿用都没有。你最好还是全都扔掉干净。我们去对邮局的佩格说,把信箱给别人算了。” “你说的有道理,”加什帕尔微笑道。“来吧,我们一起决定!不要拖太久。假如我又拖延了,所有这些垃圾将会窒息我。” 他倒在扶手椅中。伸直了腿,美国式的,搁在面前的小矮桌上。塔拉坐在另一把扶手椅中。他们之间,是最近两三个星期的邮件,还有最后一个星期的。 塔拉拿起一个信封,递给教授。假如它没有用,彼得就撕了它,并扔到左边的地上。假如看来有用,他就留着它,扔到右边的地上。 窗子外,森林沉睡着。收音机里,神童莫扎特,晶莹剔透。旁边扶手椅上,新世界的年轻女郎。现在的房主人并不感觉自己处在白送过来的非现实中。 “来一杯咖啡?” “等一会儿吧。先把这干完了。你把明信片扔了。” “哪一张?” “《纽约时报》的那张。” “重要吗?” “你连瞧都没瞧一眼,就把它扔了。” “我对它不感兴趣。” “我分拣过了!我留下了这张。” “好的,我们来瞧一瞧。假如我还没有把它撕了。” “你还没有撕了它。我都看见了。你只是把它给扔了。” 彼得弯下腰,在地上翻找,取回了那张明信片。 “你说得有理,我都没有好好瞧它一眼。但是,即便我瞧了,我还是不知道我会看出什么来。图像太小了。镰刀和锤子?这就是我看到的。一个读者的来信。10月4日头版的文章让我吃惊:艾尔米塔什国家博物馆[8]有意展出印象派艺术,它被认为已经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丢失了。这篇文章很早了,去年十月份的。” “精彩的还在后头呢。请一直把它读完……” “好的,我读。在70年代中期,游历当时还叫列宁格勒的圣彼得堡时,我参观了艾尔米塔什博物馆。我问国际旅行社的导游,是不是有可能看一下法国印象派作品的收藏,第二次世界大战末期被弄到了德国,后来又被转移到了苏联的那一些。很有意思。你觉得这些很有意思吗?” “你应该一直读完。” “Much to the delight of my mother…[9]啊!没完没了的故事。俄罗斯妈妈,无疑是六十年代来到美国的,当她八岁时。令我母亲和团里其他六个美国人大为开心的是,导游带我们来到艾尔米塔什的一个僻静的大厅。我们乘坐一部似乎没有使用过的电梯,来到了最高的一层。好几个房间里展放着著名的作品。你想要我继续读下去吗?” “是的,我希望你继续读下去,读吧。” “他们允许我们转上一圈,看看那些油画。我心想,有多少外国游客享受了这一特殊待遇,参观了艾尔米塔什啊。导游也好,博物馆的行政人员也好,谁都没有对我们的要求表示惊讶。” “这么说,他们赶上了好运,他们受到了特殊照顾,回来后,妈妈就能跟她的女邻居们大讲特讲她的奇遇了。全部完了吗?我看未必。结论是疑问的。针对记者的一种劝诫。你怎么会觉得这一套‘收藏’是一个‘国家秘密’呢?我是不是得找一找这位通讯员所影射的那篇文章?男的还是女的?你已经为我找了10月4日的《纽约时报》吗?” “我没有找。卡片有两面。两边都有文章。” 教授翻过卡片来看。 “是这样的,大字标题,The New York Times, Wednesday, October, 12.[10]一份剪报。” “是的,一份剪报。” “卡片分为垂直的两部分。右边,地址。我的地址。Professor,某某,College,某某,等等。左边,是文章。一开始,就是名字。如同写给从未谋面的老朋友。Dear什么。Dear Peter[11]。商家就是这样邀请我的。请我穿戴得优雅,请我购买汽车、浴衣和雨伞,请我光顾健身俱乐部或者提供借贷的银行,或者出售人们梦寐以求的城堡的魔法师的家。Next time… Next time I kill you, I promise. The labyrint made of a single straight line which is invisible and everlasting. Yours truly, D.[12]这都是一些什么玩意?” “我不知道。” “一个玩笑。” “也许吧。” “也许是别的东西?” “我不知道。应该把这拿给院长看。” “给院长?这一类白痴玩意,每天都有成千上万。D.?这是签名。Death[13]的D?真的,是死神?” “在这个国家里,犯罪并不稀罕。我们把玩笑都当真了,你也是,你给我讲述了一桩罪行。它很像是一出闹剧,但它并不是。” “罪行发生在这里,在美国,但理由却在别处。” “一个同胞。教授,他也是教授。” “他,确实是教授。而我,我只是在扮演教授。” “一桩没被揭露的罪行,这就是你所说的。牺牲者,许多本书的作者,有好几个博士头衔。他催促你写了一篇文章,惹怒了你的祖国。这引起了一桩丑闻,你们俩全都知道,会有丑闻的。教授被杀死,而文章的作者,冒名顶替者,如你所说,被报界以下流的方式一棍子打死。” “我没看到报告。杀人的事是很严重的。跟前秘密警察有牵连。” “你已经跟我说过了。前秘密警察和新秘密警察。” “比这要复杂得多了。” “你时常这样说的。远远要复杂得多。当你说到过去时,当你说到现在时。很复杂。这里,我们是在简单化的国家。要让每个人都能明白,这就是法律。” 彼得·加什帕尔又一次感到患了幼稚病,在陌生中摸索。一年前,塔拉曾火冒三丈地对待一个笨拙的火星人,根本不知道当地密码和新时代的局外人。现在,她在保护他! 彼得·加什帕尔不说话了,他不看他请来的客人,他不想看她的手,她的腿,她的头发,她的嘴唇。 “你应该把这卡片交还给教务长。” “给教务长?” “是的,给那个乘风破浪的水手,他后来成了心理学博士,现在,又当了教务长。他训练了当地棒球队,假如你想知道的话。这就是美国!是凯雷先生,学院的教务长在管学生,而不是萝丝玛丽·布莱克。这么说,是凯雷,总之,P.C.” 教授认真地听着,不说话,想着别的东西。 “或者,你不妨直接去找简妮芙。” “哪个简妮芙?” “简妮芙·唐,安保部的头。一个优雅而彬彬有礼的女士。” “这你是从哪里知道的?” “我知道一些小故事。唐夫人是一个研究远东文化的卓越的越南教授的遗孀。他在那次把强大无比的美国军队打败了的战争中受伤致残,她照料他一直到死,就像一个修女。后来,她来学院工作,她成了安保部的头。很值得去看她一下。优雅,微妙。如钢一般,金发。” “金发女郎?一个金发的越南女子?” “退色了。很有意思,你将看到……总之,简妮芙·唐。简称J.T.” “你知道得太多了。” 加什帕尔教授似乎有些活跃起来了。 “我还没有说完。她喜欢女孩子。这尽人皆知,是允许的……你兴许已经注意到,我们今天对那些爱上同性者的女人和男人已经有了更多的宽容。比对我们这些其他人还更……九月份,当开学时,新鲜肉到货,男孩和女孩中间的竞争就展开了。经常,是女孩子们获胜,她们得到了新鲜货。你还不知道的。”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教授谦虚地承认道。“但是,我既不会去看水手,也不会去看金发越南女郎。我不愿意显得比我本来的样子更可笑。人们给予我的角色就够我演了。” “什么角色?” “避难者的角色。怪异。惊愕。连接而又未连接。交流而又未交流。” “这不是真的。我认识某个人,他就跟他交流了。” “但是他不经常刮胡子。” 两个人全都露出了笑脸,气氛没有轻松下来。彼得不再瞧他的膝盖。他瞧着塔拉,而塔拉心里明白,实际上,他并没有看她。 “来吧,我们喝一杯咖啡。我完成了任务,我分拣了邮件,我有权喝一杯咖啡。假如你愿意,等我走后,你可以再证实一遍。要不就算了。现在,喝咖啡。煮咖啡。” 加什帕尔站了起来。去厨房时,他把收音机关了。莫扎特结束了,瓦格纳就不必听了。他要喝上一杯酒。最好别喝。小心,拉里说过的,让你办公室的门开着。女大学生们露着乳房闲逛呢。假如你瞧她们太认真,而且你还戴着眼镜,她们就会叫喊起来,说你在想鬼知道什么呢。开着门,不然,麻烦就会来找你啦! 小木屋可不是办公室,女学生的胸脯也被高领的套头衫遮盖着。请她喝酒吗,就一杯葡萄酒?最好还是别喝。他在图书馆的快餐厅买了塔拉喜欢的土豆片了。 教授端着盘子回来了,女学生翻阅着一本书。她没有帮他,像她习惯的那样,她等着他的服务。她知道他不灵敏,但她没有动一下来帮他。她认真地瞧着他放下小碟子,倒土豆片。 “我要喝一杯葡萄酒。” 沉默。现在的房东不说话了。 “假如你有的话,假如允许我的话,我要喝一杯葡萄酒。你不会被抓起来的。我已经超过二十一岁了,我有权利。而且这是一个冬天的晚上。” “既然这样,还不如喝一杯伏特加呢。” “不,不要烈酒。一杯葡萄酒,假如你这里有的话。” “有的。红葡萄酒。” “好极了。” 他们继续对话。大约两年前那位东欧教授的被杀,彼得·加什帕尔发表的回忆他那位著名同胞的文章,还有那个牺牲者的文章。 异国情调的话题。彼得·加什帕尔意识到,在自由的狂欢节中,自己是一个异国情调的哑角。 *** 红色的天。火烧的苍穹。两头大象踩着高跷彼此相对而行。身体在天上,细长细长的腿一直伸到地上。 一只有着大象躯体和外表的神奇蜻蜓。一只变成了大象的原始鹳鸟。纤细的关节,透明,半透亮,勉强碰到了地面。星辰的、远古的昆虫,来自史前的荒原。支撑在似是而非的天堂细棍面包上的大象躯体。巨大的耳朵,又厚又肥,威武的象牙,长鼻中流出淤泥。 背上盖一块毯子,毯子上,墓碑。在墓碑和毯子之间,在厚皮动物的背上,一片空无,墓碑飘在空中。左边,母象的长鼻子像一根曲柄那样卷动。公象的长鼻子垂着,冷漠地瞧着下面,远方:烟雾色的山岭,飞机跑道,岗哨,两个身影在奔跑,举着一面旗帜,一把火炬。 公象和母象无谓地试图接近。高跷原地踏步。天空被那些在躯体的重压下快要折断的细腿之箭划出条痕。公象在右,母象在左。墓碑摇摇晃晃,摇晃的毯子上画了眼睛,在深渊边上,深渊中响起了地狱般的警报。 加什帕尔被颤抖的窗户的声响惊醒。他不在露的卧室里,是在另一家旅馆,另一个房间,警报真的唤醒了他。 消防队员为月亮之城而出车。对面的消防队车库中,警笛鸣叫,白天的消防龙头已经打开。他等在他的床上,目瞪口呆。时钟莫名其妙地指向八点。他抓起电话,慢慢地,慢慢地拨着无所不知的戈拉的电话号。戈拉接了电话,加什帕尔又改了主意,挂了电话。 游荡者之城,摩天大楼抓挠着达利的天空。下面,瞬间的麇集。从窗口,他打量着妖魔。垃圾强盗十分守时,如同往常,右手拉了一个很大的铅皮行李箱。军裤,黄颜色高帮皮鞋,紧身T恤衫突显出一个摔跤手的胸脯。在黏土脑袋上,命运挖掘出一些巨大的红色眼眶。光溜溜的脸,胶泥的。一些金色乱毛从他的鼻子上挂下来,粘上了鼻涕。开裂的嘴唇,歪斜的鬼脸,嘴里缺了牙,两颗黄色獠牙,海象一样,石头般的脖子,又宽又大的高鼻子。粗壮的胳膊,跟他的躯体一样,一种杀人凶手的狠劲。 他就这样待在街角,拖着陨石的行李箱。每走一步,他都费力地弯一下腰。 第一个垃圾桶。他掏了掏,从垃圾堆里掏出一个口袋,打开,拿出里面的盒子,扔掉,又掏出另一个口袋,打开行李箱,俯身,翻着口袋。他穿过马路,到对面的人行道上去看另一个垃圾桶。手里有了另一个口袋。他掏出里面的面包,扔掉口袋,把面包塞进衣兜里,等着路口的绿灯亮起,走向另一侧的柱子,停下,又俯身瞧垃圾桶,打开行李箱,关上行李箱。他坐到小广场的一把长椅上。身边,行李箱,满是铅、汞或尸体。他嘬着从最后那个垃圾桶里捡来的一个塑料啤酒瓶的最后一滴内容,把他那猛犸的獠牙插进面包。 后仰起脑袋,目光向着远方。鼻子闻着危险,鼻孔的天线,满是明胶,微微搏动。开裂的嘴,史前动物的獠牙。行人停下,然后又离开,行色匆匆。 加什帕尔可以开始他的一天了。虚无的搬运夫又一次肯定了现实。他离开旅馆,图书馆并不远。围猎图书,大海里捞针,记忆的迷雾中的诱饵,以前熟悉的一段语录,消失在了另一种语言的丛林中。你在自己的语言中记住它,你以为还能认出它来,但实际上,在你移民的那种语言中已经认不出它来了。 陈旧的副歌还在脑子里转悠。零碎的片断,重组起来。威胁信!语录!另一部词典的密码。往昔的节奏拒绝了新时代中借用的语言。另一个时代,不可复返。Next time I kill you[14],这声音回响在青春狂喜的戈摩尔。往昔的笔法、音质、嗜眠并不迁移到游荡的替代中。锁闭的记忆,永不盛开的冰镜之花。 不,他不记得语录了。新词语启迪不起旧词语,昨天的语音不能成为今天语音的同谋。把它们分隔开的夜晚没有一颗星星。 他落入了围猎词语的圈套中。迷宫?看不见的罪行?一个新的密码,无法钻入。 乞丐,其实也不真是乞丐,在行星之上翻腾着他沉重的空行李箱,他就在那里,两步远的地方,俯身翻着垃圾桶。下一个垃圾桶,再下一个,直到他自己跳进最后一个里。 小旅馆对面的广场。受了侮辱的加什帕尔一屁股倒在长椅上。目光朝向陌生的天。他没有勇气端详他的邻人,他只看到了军鞋。边上,洞穴的守卫。短小、坚硬的手,钢铁的腿,妖魔的脑袋,无底的眼眶。细丝从鼻子上流下,黏糊糊的头发。对称的獠牙,黄色的嘴。 彼得在长椅上待了很久,直到那位虚荣的士兵重返岗位去掏垃圾后,他才离开。脑袋后仰,眼睛盯住驮着墓碑的大象,在天上。 *** 不负责。需要不负责,彼得·加什帕尔就是这样定义在新世界的溅落的。跟死神玩躲猫猫游戏,在方向盘前,或从梯子上摔下来。 这个自杀者看来并不惧怕死,只是怕受女性求偶狂苦苦折磨的黑夜。 大学里小教堂的大钟敲响,该是午饭时间了。校园里满是急于填饱肚子的学生和教授。叫喊声,唱歌声。突然,荒漠,宁静。饥饿的人们消失了。白色、干净的卫生间等待着他们。帕拉德微笑着沉思,在厕所的马桶上。目光迷惘在了涅槃中,孩子般的大眼睛,被书本引诱所迷惑。蛇在上升,悄无声息,爬在分隔卫生间的壁板上,一直爬到了边上,停住,从上往下瞧,最后一小会儿,瞧那该死的人团在废物宝座上的躯体。从那蛇的嘴里,突然飞溅出谋命的射线来。 凶手悄无声息地潜入到隔壁的马桶间中。一脚踏在马桶盖上,悄无声息地,轻轻地,然后是另一只脚,成了,他爬上去了。他清楚地看到了隔壁这一间:教授端坐在方便的宝座上。总之,瞥了辨别的一眼。闪亮的手枪瞄准了对方的太阳穴,子弹击发,悄无声息。 醒来时,彼得·加什帕尔试图回想起那个没有面容的雇佣杀手,他的手,他的脖子,他的肩膀。他只看到黑黑的洞,还有磷光。他大汗淋漓,可怜的彼得。 躺在另一些尸骨旁边的,是爱娃·基施纳。在她惨白的两腿之间,长了一副老鼠脸的婴儿脑袋已娩出。检察官大卫·加什帕尔把左胳膊伸向戴红十字袖章的哨兵。护士用一把利刃在干燥的皮肤上割出号码。轻轻地,耐心地,一个数字接一个数字。皮肤上带血的小方块,一个接一个地扔掉。一个数字,又一个数字。五个数字,并未死去的死者的假名字。检察官浑身透明,眼睛渗出血,从眼眶中突出来,两手和脑袋直颤抖,他的胳膊上流下屠宰场的血。 在这小心翼翼的尝试之后,人们惧怕地惊醒。女性求偶狂又做了一个新的测试。恐惧和失眠在侮辱,它们并不满足于使人疲竭。彼得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看到从梯子上摔下来之前的那一瞬间。他胳膊肘撑着,挺起身来,蒙住了眼睛,电影还在继续过景。救护车,手术台,木棒慢慢地、慢慢地进入到破裂的小腿中,痛苦一直钻进肠子,脑子。安眠药没有任何效用。黑夜被撕裂,白天疲惫得昏昏沉沉。 他慢慢地抓起电话,慢慢地,拨了戈拉的号码。 “老师?我有一个问题。” 戈拉不说话,但他就在那里,在世界的尽头。 “你知道,我对聋哑人感兴趣吗?” 戈拉不说话,但他在听着,在世界的尽头。 “我对聋哑社会主义的聋哑人很感兴趣。我就属于其中。你没有读那个小故事吗,它曾让我一举成名,让我的外号进入到社会主义?我的主人公,明海尔,是个聋哑人,就像我们所有人那样。” 戈拉不说话,但能听到他混浊的呼吸声。 “现在,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对你说过,我度过了一个失眠危机。” “你没有跟我说过。到底出了什么事?” “什么都没有,我漂亮的表姐也很好,而我已经很久没见到她了。你一定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敢肯定。” “不,我问你……” “我的消息,你要探问我的消息,我都傻得会相信。都是被失眠搞傻的。老做梦,是的,做梦。不,吃药都不管用。看医生?阿维塞纳?假如我能见到露就好了,但现在不是时候,我不在状态。因此,聋哑人,我说到他们。有时候,我就待在电视机前,整夜地,亮着电视。几天前,兴许是昨天,我都不记得了,我看了一部关于聋哑人的电影。是的,是的,一部纪录片。是的,是的,在这里,他们可真会做,职业水平,完全的职业水平。它的题目,说出来你都不会信的……Sound and Fury[15]!你会对我说,疯狂的写作阅读可卖不动。比尔·福克纳,当然。Academy Award Nominee. Best Documentary Feature. Powerful. Insightful… emotionally wretching[16]。这就是广告。” 戈拉不说话,哑巴,在电话那一头。 “其实,这里也一样,我又找到了我的老朋友们。这里也一样,我是他们的一员。被我不明白的一切弄得又聋又哑。是的,很多东西。是这样的,发生了一件事……一种威胁,但是,我们还是算了吧。一个聋哑家庭的三代人。不是全部,是大部分。现在,新技术作为时代的宠儿,提供了治疗办法。S.夫妇都是聋人,他们的困境是要知道,他们该不该利用新的可能性,为他们的女儿试一把。你还不说话吗,老师?你不明白这跟我的关系吗?有一种关系。我从月亮上落下,落到另一个月亮上。另外的世界,另外的语言,另外的聋,另外的哑。另外的密码。我是他们的人,属于这些人,聋哑人!但他们却不是,我不明白他们。甚至连他们都不。那么,你现在明白了我为什么失眠了吗?” 戈拉不说话,但他在听,交流没被切断,他听得很认真,肯定的,他在听并做着笔记。 “小希瑟实在太棒了,我见到了她。早熟,活泼,在拯救者的积极干预下努力响应。但是身份呢?对身份这一大问题又怎么办?如何否定部落的身份,哪怕它是聋哑人的身份?如何,如何?那帮人很自豪,很为自己的生活方式而自豪,能跟所谓的正常人相媲美。他们兴许有道理。团结,密码,正直,腼腆,人们所要的一切!由此,身份。大写的,用红色的大号字母写的。神奇的钥匙,所有人都巴望的,能打开任何一道门,所有的门。身—份!是这个,清洗掉,结束掉。你—来—对—付—吧。你—来—摆—脱—吧。” 看起来,彼得已不再关心戈拉是不是还在听他,他放弃了停顿,他冲着他一个人演讲。 “那小女孩得在她聋人父母和她完全正常的祖父母之间作选择。而祖父母则期待着能最终跟那可爱的残疾女孩交流。哦,他妈的!使用这一词汇是不允许的。正常,不正常,这么说不正确,不政治,不算politically correct[17]。以前曾有过一个联合国残疾人日。甚至还有过一个联合国残疾人年,我记得。我希望,联合国能把残疾的国家从社会主义的茅坑中拉出来。现在,我们为任何一种身份而自豪,不是吗,教授?而我,我将成为什么?我没有神奇的钥匙,或者我把它弄丢了,要不,我始终就从来没有过。” 戈拉始终不说话。他可能在微笑。他对威胁信连一点点概念都没有,加什帕尔拒绝跟他说这个。 “是的,我很矛盾。每一天我都面对着两难的矛盾。现在我都不知道,我是应该继续装聋作哑,就像刚来到时那样,还是高喊着冲向现实的嘴脸。我要给小希瑟打电话,没错。假如她戴上了助听器,她就将回答我,不然,我就将一直很幸福,跟我现在一样。” 戈拉不说话,微笑着,兴许:这个饶舌的加什帕尔一点儿都没变。 “老师,还有比这个国家更神奇的国家吗?这里一切都有。一切。甚至有我,我在这里……你还熟悉能跟月亮之城媲美的地方吗?这就是我要问你的。你,这个什么都知道的人,你是个圣贤,你肯定能回答我的。” 戈拉不说话。 “我看你总是不回答。要不要来帮你?老师,一个同样精彩的国家,它存在着!我们遥远的美好祖国。一个神甫作家在那里成功地把祈祷书翻译成了聋哑语言。这在基督教世界是唯一的成就!它传达了使徒们的神圣激励,要说得让所有人都明白。现在,只是现在,人们可以同样地为聋哑人做弥撒了。而这,就发生在我们那世界尽头的神奇的超现实主义小小国家中。他们没有选择技术来让非正常人正常化,而是选择了精神。更高级,不是吗?祈祷书还陪伴有照片,它们解释了祈祷中每一阶段的动作。沉默的使徒,人们就是这样来称呼那些新人。教堂里同样也有一个唱诗班。它以手势来歌唱。你说怎么样吧?哪个更厉害,我们在这里的国家,还是在那边的国家?这就是我的两难矛盾。我应该回去吗?” 戈拉听着但不说话。他兴许在微笑。 “你以为我在说胡话吗?那是在皮特施蒂的玛弗罗多约教堂。你还记得皮特施蒂在哪里吗?它在祖国的南方,而不是在北哈布斯堡的特兰西瓦尼亚,那里是加什帕尔家族的故乡,也不是在北哈布斯堡的布科维纳,它曾荣幸地哺育了数学家和哲学家米赫内阿·帕拉德和我的表兄奥古斯丁·戈拉。我们是表兄弟,不是吗?通过姻亲、低就的婚配与不和谐。是在皮特施蒂,因此,是在南方,那里曾有从巴勒斯坦带过来的罗马军团,犹太人为当地的女人播撒了种子,让人种兴旺起来。你知道吗?当然你是知道的!” 戈拉不说话。 “哎,这就是我失眠的原因,我的两难境地。回到聋哑人的教会,还是留在这里,在流亡者的医院。我希望你能明白,你能帮我作个决定。还有别的。给聋哑人的教会新话语方便了某些神圣篇章的两种解释。平行的另一世界——帕拉德的。我还能期望别的什么,什么,什么,告诉我,教授。” 加什帕尔并不等待回答,他满足于在那里深呼吸。 “你投票吗?我得知道,这对我的决定很重要。你来这里有二十一年了。你一定投过好几次票了。你投票了吗?投大象还是驴子?醉了的公民投谁的票[18],这里,投票很重要,不像在我们那里。” “是的,确实如此。很少有人投票。” “他们对政治不感兴趣。政府就叫做行政管理。好极了!楼房的管理!没有身份证,只有驾驶证。你投谁的票?” “我还没有投票。我没有投任何候选人的票。” “为什么?” “当竞选运动开始时,人们感觉到就像在幼儿园。选民们又哭又跳,又是拥抱,又是化装,齐声高呼口号。候选人像是机器人,朗诵口号。让人心惊肉跳。没有丝毫的怀疑精神。” “民主!所有的权利。当然,也包括犯傻的权利。这很重要!非常重要……不朝你脸上吐唾沫,不把你淘汰,你是一个人。精—彩—极—了!” *** 狭长的房间,金属的板壁,银色的金属地板。一个长长的金属笼子,没有窗子。小房间尽头,有一张金属桌子。桌子后面,有一把生锈的扶手椅。桌子前,还有两边,各放了一把银色的椅子。 将军坐在桌子后。高大,魁梧,白色小胡子,黑的头发。褐色军衣,宽宽的金色肩章上,有三颗很大的星星。胸前满是勋章。上衣没扣扣子,卡其布的衬衣同样没扣扣子。一种浴室的热气。 他摁了一下桌上的按钮,人们听到了铃声,金属门打开,两个卫兵带着露进来,一人抓着她的一条胳膊。他们以轻盈的小步,走过从门口到金属办公桌的那段距离。女俘坐到椅子上,面对将军,士兵立正,敬礼,向后转,金属门在他们身后又悄无声息地关上了。 将军打量着女俘。俄罗斯公主。毛皮短大衣,黑色长靴高及膝盖。一块农妇的又旧又破的围巾盖住了脸。 露低着脑袋,怕冷似的紧紧缩在短大衣中。袖子头里,灰色的袖口翻转过来,露出绿色的小手套。戴手套的手在颤抖,露蜷缩着,在她过短的皮毛大衣中。 铃声响起,一共三下,又长又强烈,就像警铃。将军僵僵地坐在位子上,女俘则僵僵地坐在椅子上。 门迟迟没打开。将军站立着,等候。他很快把衬衣和外衣的扣子都扣上了。 女俘在她的毛皮短大衣中颤抖。 最终,金属门缓缓地滑动。一个又瘦又小的男人悄悄走了进来,身穿囚徒的条纹丝质制服,剃得光光的脑袋上戴了一顶条纹的橄榄帽。那是一种很重很密的丝绸,一种优雅的睡衣,配一顶睡帽,一顶退休老富人喜欢戴的绒帽。脚上,则是棉毡的拖鞋。 将军脚后跟啪的一并,算是行了个军礼。他离开扶手椅,恭恭敬敬地退在一边,让位给他的上司。 小个子匆匆地在将军的扶手椅上坐下。将军则坐到了女俘左边的那把椅子上。头领从自己睡衣的胸前衣兜里掏出一支金笔,把它递给将军,并把办公桌上厚厚的黑皮卷宗也推到他跟前。 他冲女俘微微一笑,后者并没有抬起眼睛。 “我们认识的,是吗?” 被问者一直低着头,目光投在金属地板上。 “我希望你能把这脏围巾拿开。” 露从她剃得光光的脑袋上慢慢掀开围巾,让它掉落在椅子边的地上。她顺从地瞧着大卫·加什帕尔,她母亲瑟拉芬同志的表弟,爱娃·基施纳的丈夫,彼得的父亲。 “我相信,你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见没有回答,盘问者冲将军做了个小小的手势,后者从自己上衣兜里掏出一盒健牌香烟,一个镀金打火机,把它们放在办公桌上。大卫·加什帕尔拿起一支香烟,将军点上火,大卫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一次,三次,带着那种被长久剥夺了这一快感的人的贪婪。将军把烟灰缸从桌子的边沿推到中央,正对着他的上司。 “你出身于一个可靠的家庭。你父母在战后很靠近我们的党,兴许在战前就是。尽管他们的资产阶级出身和他们的财富,瑟拉芬同志夫妇都是可靠的好同志。” 将军很认真地记录着。 “问题不在于他们,也不在他们的女儿。问题在于叛徒奥古斯丁·戈拉。旧剥削者、布科维纳大片森林的所有者的儿子。你的丈夫。” 露瞧着他,一动也不动,在她的毛皮短大衣中冻得直颤抖。 将军重又解开了上衣纽扣,还有衬衣的第一粒扣子。 “你跟这位先生离婚了吗?” “没有。” 痛快的回答,喃喃声。 “嗯,这让我惊讶……我不认为你父母会满意这一婚姻。不是因为……不,我没想到人种。党并不对人们作区分,你的家庭摆脱了可怖的种族隔离区,还有傲慢自大的入选民族,但我不认为他们认可了你的选择。我怀疑他们会因有了一个逃亡到资本主义者当中的女婿而感到幸运。” 露瞧着她的表舅,她不说话,浑身颤抖。 “戈拉教授先生兴许以为,他收到了一本护照是因为他的智力威望。他兴许没有明白是我们给了他护照。不是因为他的威望,而是因为我们决定要这样。” 加什帕尔检察官一边强调了“我们”一词,一边瞧着将军。将军正埋头在纸上写着。 “我希望你不愿意跟他走。” “不愿意。” “很好。但这并不能减免你对我们的义务。你拒绝回答问题。你会被指控同谋罪。你决定回答了吗?” “不,”露喃喃道,紧紧缩在她的毛皮大衣中。 表舅大卫的烟头已经有半烟灰缸了。 “奥古斯丁·戈拉先生还留在国内的时候,参加过秘密会议。他们谈论纳粹分子、军团派[19]、托洛茨基分子、自由派、共济会分子所写的书。甚至还包括教友派。他们在会上读颓废文学和宗教文学。我们已经很准确地知道了谁参加过会,什么时候……” 露不说话,将军往他的钢笔里灌了一些墨水。 “你那卓越的丈夫是神秘主义者吗?或者,戈拉先生是自由派的宣传者?” “他不是,”戈拉夫人喃喃道。 “他是,他就是。他是那一切。他读圣经。他解释圣经。在中学时就是。他大讲特讲圣彼得。彼得教派,他说过。他争论过人权宣言。他解释过孔夫子。我们有材料。新的老的全有。不只是东一点西一点,有很多。” 加什帕尔检察官做了个小小的手势,将军站了起来,从放在办公桌上的大肚子玻璃瓶里,给审问人倒了一杯水。大卫一边喝着生命之水,一边瞧着剃光了头的女人。露抿了抿她干燥的嘴唇,紧缩在她又短又昂贵的毛皮大衣中。 “另外……他为一个大学生写过一封致两位美国参议员的信。涉及一份美国奖学金。我们没有同意他的出国。这学生有一些奇怪的、唯心主义的活动。他说得太多,实在太多。盛气凌人,傲慢自大,什么都懂,自以为谁都碰不得他。我们没有发给他护照。我们将来也不会发给他的。你丈夫为他写了那封信,把参议员的地址给了他。还给了他一个叛国分子的地址,后者成了神秘主义的著名教授。此外,奥古斯丁·戈拉先生还带走了一些挑衅性的文章,反社会主义的和反人道主义的。随后就在康康电台[20]中传播。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 “你知道。资本主义马戏团广播台。自由和诽谤的欧洲电台。你知道的,露德米拉·瑟拉芬,你知道的!或者露德米拉·戈拉?兴许还是加什帕尔?你喜欢年轻人,请允许我这么说。” 检察官用他小小的拳头敲着金属桌子,一次,再次,又一次,他无法抑制心中的愤怒。 “你知道的,你会承认的!你会承认的,露德米拉,我向你担保。” 他俯身朝着烟灰缸,香烟已经灭了,他抓起它,歇斯底里地使劲一扔,扔在金属地板上。 他站起来。将军赶紧走上两步,卑微地陪同他。上司的棉毡拖鞋一点都不出声,将军的靴子敲打着地面,铿锵作响。 露紧裹在绿色手套中的两手抱住剃光的脑袋,僵僵地,直直地待在金属椅子上,面容狭窄,苍白,她一动也不动。一尊雕像。瘦削的脸颊,光光的脑袋,手套遮住了耳朵。纹丝不动。 戈拉挥了挥手,枕头掉到了床头灯上,灯接着就啪嗒一响,掉在了地板上,梦游者惊讶地转过身,大汗淋漓,醒过来。 “绿的,”他只喃喃说了一声。他坐在床沿上,疲竭,虚空,盯着发亮的木头地板。 不,露从来没有戴过绿手套! 他走向浴室,把脑袋伸到水龙头底下。湿了,醒了,他没有伸手去抓毛巾。 彼得·加什帕尔不是唯一做噩梦的人。悼文作者也一样,忍受着黑夜的考验。 绿手套?从不……他拉出床底下的铁皮箱子,打开,翻腾,掏出露德米拉的黑手套,那是从青春的祖国带来的。 *** 塔拉打电话给彼得·加什帕尔,提醒他明信片的事。星期三下午,彼得应约去教务长那里。高大的金色卷发水手朝他微笑,宽大的手上布满黑斑和红痣。保护者,鼓励者。加什帕尔把明信片给他看。他跟他讲了同胞帕拉德教授的被杀。然后,他的良师,一部百科全书般的作品的作者迪玛的生平。他简述了他写的关于那老人家的作品的文章,还有这位大学问家以往政治倾向的披露所激起的丑闻。 水手扬了扬他那金色的眉毛。他听着遥远国度中丑闻的细节,得知了避难者的怀疑,已故学者的传记,他弟子的被杀。一些扭曲的巴尔干故事……简直可以说是他远航印度尼西亚或达荷美那个时代的水手故事。他没有到达过黑海,这一地区的历史引不起全世界精神病学的注意,尽管它很值得人们去注意。 他没有时间去关注那些玩意。决定很快就做出,而且很简单:行动!假如一个教授被杀,而人们又不知道其理由,那么,另一个教授就会因更微小的理由而被杀。一篇倒霉文章?!在一家倒霉杂志上?!这就激起了什么地方的一个丑闻,在世界尽头?!一个可笑的玩笑,很自然。威胁应该是,它也一样,一个可笑的玩笑。然而:谨慎。因此:行动。 星期五上午,那位东欧教授去了学院保卫处头头唐夫人那里。她矮小,可爱,优雅,准确,像是银行的一个经理。简明,坚定,很吝惜动作。加什帕尔的目光一刻都无法离开那镀金一般的光亮头发,那黑黑的眉毛,那锐利的黑色眸子。白色的衣服,白色的鞋子,小巧玲珑,带有高跟,小小的手,灵巧得很,指甲剪得短短的,没涂亮彩。教授简述了错综复杂故事的错综复杂细节,表达了他对那封威胁信的怀疑。简妮芙采取了明确的态度:谨慎和行动。 “一次死亡威胁,教授!一个玩笑吗?即便凡人也喜欢开玩笑,死神是不开玩笑的。” 由美国警察重复的某个越南谚语吗?加什帕尔心里想。 “一次死亡威胁,”简妮芙重复了一遍,对那欧洲人的微笑很满意。 “我们全都受到死亡的威胁,”凡人加什帕尔喃喃道。 简妮芙再也无意高谈阔论。她已经向当地警察报了警。她要求允许她第二天上午去他家看一看。 “你住在校园里什么地方?” “树林丛中的一个小木屋。从路上看,很难看得见的。” 唐夫人的沉默标志着,这位东欧人并未清楚地回答问题。于是他描绘了木屋周围的情境。 “好像没有人知道。然而它确实出现在校园的地图上。” 星期五夜晚。动荡的森林,紧张的动物,歇斯底里的树枝,嘶嘶声,簌簌声。城里人睡得很不安稳。 上午十一点,唐夫人的汽车停在了木屋前。J.T.穿着红色厚运动衫,红色篮球鞋,由一个穿警服的高个子男人陪同。他提问时很慢,记录回答时则更慢。他自我介绍:吉姆·史密斯地警[21]。简称J.S.T.吗?不,地警不是一个姓,它是一个术语:表示当地警察。 问题,回答。学期开始于2月1日,一个星期三。第一堂课,星期一下午,从15点30分到17点30分。1079号信箱总是很满。他重又把它关上,他并不期待邮件。广告、资料或请求捐款,他都不感兴趣。当他年轻时,是的,他等待奇迹,神秘的信息。在这里,邮件是一种垃圾。他雇了一个女学生来分拣。 “你能告诉我们她叫什么名字吗?” “女学生的名字吗?行,当然可以。” 警察记录着,做了个手势让唐夫人也记一下。这么说,他只是在一星期后才看到邮件啦?不,两个星期后。女学生很忙,她只是在大约半个月之后才给他带来一包邮件。然后另一沓来到,随后又是另一沓,明信片出现了。 “那上面有一个邮戳,一个日期吧?” 没有,没有看到邮戳。只有邮票和地址。收信人的地址很准确。发信人兴许跟学院有什么关系吧?电话黄页和学院地址本只能查到教授和行政部门。 警察分析了犯罪目的。 “那可能是个外国人。”他没有说next time I kill you[22],而是说the next time[23]。The next time I will kill you.[24] “很重要!”J.T.精神一振,插嘴道。“加什帕尔教授的同胞被他的一篇文章吓坏了。信件的作者兴许是他的一个同胞吧?” 教授没有回答。同胞?唐夫人,越南女人,她不是已经成了他的同胞吗? “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两天前,在游廊的积雪上……有些脚印。高帮皮鞋或靴子。应该是靴子。一个前来查验装置的工人,还是别的什么人?……昨天,有太阳,雪化了。脚印也不再看得清楚了。但还是能隐约辨认出来。脚步朝着唯一的方向。似乎有人穿过游廊,绕小木屋转了一圈,再没有回到游廊上来。他绕小木屋转了一圈,这是肯定的。现在人们再也看不太清楚脚印了。” 他们仨全都出门来到游廊上。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J.S.警士的目光在这么说。罪证落入了一个塑料口袋里,那口袋放在一个皮面的卷宗里。物件留在了警察局,教授将收到一份复件。星期一。 J.T.将寄给报警者那张明信片正反面的复印件。 “是这样啊!还会有别的什么,”教授又说。“实际上,我不知道是不是……这兴许是一个恶作剧,但……” “说吧,把一切都说出来,”在警察厌倦的目光下,唐夫人坚持道。 “走着瞧吧,”J.S.警士补充道。 加什帕尔从他的衣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来,交给了警察。 “我发现它贴在我家门上。这兴许是一个恶作剧,我不知道,我都不再知道什么算是,什么算不是了。” “Lost cat needs help,[25]”越南女人从警察的肩膀上瞧过去,读到。警察扬起了眉毛,有些眼花。 黑色的底子上,一张虎斑猫的照片。它乖乖地摆着姿势,像是在摄影师面前,一只眼睛蓝,一只眼睛白,瞎了。 Gattino is a 6-years old, slender gray male tabby with distinctive spots and stripes…[26]加蒂诺是只六岁公猫,瘦,灰色条纹,有斑点。左眼瞎。如若有人发现,请电话告知6582704。它可能有些失常,因为很脆弱。它有一只病眼,一种慢性呼吸道炎症。但它有一个家,我们为它的丢失而万分不幸。 唐夫人和警察先生似乎不知所措。但教授提出了一个附加情况。 “还有几行手写的字。在打字的那些文字底下,有三行手写文字。” 他们都看到了,很自然,但他们并没留意,现在,他们该加以注意了,他们别无选择。 He is very short-haired & vulnerable. Please, please…[27]假如你们见到它,就请轻轻地、清楚地叫它的名字。假如它来到你们家,请打电话告诉我们,我们很快就来接它。 “好的,好的,”警士嘟囔着,把那张纸塞进他的衣兜。 下午,P.C.,教务长,要求人们告知联邦调查局。他们寻找官员佩雷拉,加什帕尔曾跟他有过接触,那是一年前,波特兰教授被杀之后,文章发表后不久。文章的发表跟杀人案是个巧合,不是吗?人们等待着官员佩雷拉的一个信号。 星期六晚上,塔拉没有来。但她打来电话道了歉:她那天太累了,有些头疼,是体操把她累坏了。教授讲了讲前几天的节外生枝,对话延续着,主题刺激了她,她不再疲劳了。 加什帕尔很晚才睡着。很响的敲门声。睡得迷迷糊糊的人跌倒在床和床头柜之间。Security[28],森林的声音宣告道。 门口,他的灯照亮了嫌疑人的眼睛,年轻警察加西亚。这是一个梦,这是一个梦,加什帕尔微笑着心想,不敢醒来。 “我是巡夜的,你知道。他们对我说你有一个麻烦。我们来巡逻一下。午夜后每三小时过来一下。” 每三个小时?你们就不能简单地巡逻一下这地方而不来敲门吗?他会开着灯的。警察同意了。 夜,森林的风暴。深渊和寒冷。铁丝网,巡逻队,狗,衣衫褴褛的幽灵,彼此挤在一起。爱娃·基施纳。彼得蜷缩在他自己曾是的这个孩子身上,在这满是痘痘的躯体上。冷冰冰的衣衫,皮和骨,另一个时代的婴孩。到处都是巡逻队,四周都是,探照灯的光,苍白的脸。 他醒来,枕头皱巴巴,湿漉漉的,抱在怀里。他听到什么地方传来轮胎的摩擦声,他不愿意再睡回笼觉,但他瘫倒在枕头上。森林。俘虏。饥饿老人的脸。囚徒。一群惊呆的人。检查。带警犬的巡逻队视察了一遍尸骨。小男孩变得很轻,空气一般,抱在怀里像是什么都没有。呻吟停止了,哨兵的叫喊也停了。沉重的雪,如铅一般,没有丝毫运动。僵化,人们再也无法呼吸。 这一噩梦不属于我,它跟我没关系,那是我父母的噩梦,加什帕尔黎明时这样认定。 星期日,他不从他的巢穴中出来。他试图回想起明信片上的文字。一个词,一个逗号。他不肯定能掌握句子。他也不再记得反面的报纸文章了。 好兆头,这一夜他将睡得很稳。 *** 星期一。Security Office[29]。J.T.面对着电脑,她点了点头表示打了招呼,伸出右手去够抽屉,目光却没有从蓝色屏幕上挪开,加什帕尔看见了细细的手指头上粗大的银戒指。女人抽出两张夹在一起的纸。明信片的复印件,正面和反面。 “谁都不应该看到它们。” 目光盯住了屏幕。小小的手指头抚摸着一个个摁键,J.T.夫人点了点头,bye-bye[30],一会儿见。 午饭后,在校园里散步。山岭上的小小墓园。加什帕尔在每个墓碑前都停留一下。爱尔兰人,意大利人,犹太人,葡萄牙人,德国人,荷兰人。死人的部落一片乱糟糟,就像大自然本身。狭窄的墓碑,微微向左倾斜,名叫萨比娜。只有两个名词,萨比娜—德国,再没有别的说明。虚空的名,就像任何别人那样。 假如杀手完美无缺,加什帕尔教授就将在此完蛋,在萨比娜旁边,满足于跟那些流亡者风雨同舟。 图书馆。三楼,杂志部。然后两个小时的课。平静的和嘲讽的,就像光荣的日子里。晚上,八点钟,巡逻队的汽车。军官加西亚,微笑的胖子。他两个小时后将返回。两小时?我相信我们都达成了一致……是的,我们已经达成了一致,但唐夫人认为,这样更好。夜里,我们每三个小时就过来一下,我们不再敲门。不要拉上窗帘,让灯亮着。 第2频道讲被掐死的残疾人。4频道是关于强暴的辩论。9频道是卢旺达大屠杀。11频道恶魔,12频道滑稽歌舞剧,53频道热带丛林,22频道篮球赛,43频道枪战片。往回倒:53,2,22。轮流出现的现实取消了现实。 New York Times. Wednesday, October 12[31]。邮票:Old Glory[32]。美国旗。For U.S. addresses only[33]。邮戳:纽约。是的,人们可以辨认出邮戳,邮政编码,警官吉姆·史密斯本该看到或者甚至已经看到了邮戳。 打字的文字,手写的地址。大写字母:N写得很像W,A的中间没有一短横,像是一个屋顶。地址很确切,甚至包括了谁都不认识的木屋的名称,Boumer House。学院,城镇,州,邮政编码。Dear[34]用打字机打出。收信人的名字则用手写。托尼,菲利普,苏珊,诺尔玛,罗萨林德,彼得,写什么都没关系。如同人们在填表。一个玩意,很显然,为的是让威胁显得不太个性化。Dear彼得…… Next time I kill you。或者the next time? Kill you或者I will kill you? Next time!因此,下一次!以前曾有过一次失败的尝试吗?A previous try[35]?署名:D.。Devil? Dummy? Destiny? Deity? Death[36]?是的,Death!无所不在的臭婊子。 没有用,这玩意。明信片并不寄给拉里,给唐夫人或者给教务长,而是给一个固定的老目标。“死亡夫人”并没有忘记明海尔。隐秘爱情的票。 另一面上的报纸剪报只是另一个策略:迷惑不称职者,而不是收信人。 汽车,刹车,车灯。没有狗,不,范奈斯特巡逻队代替了加西亚巡逻队。 “你不必动了,我们每小时都会过来的。” “每小时?我还以为是每两个小时呢。” “不要等我们,稳稳地睡个觉吧。” “我不等。无论如何,我睡得很晚。尽可能地晚。我还常常醒来,即便没有你们。” “日常的夜巡。你只管睡你的觉好了,这地方在我们的监视之中。” 星期三上午。天气很热,阳光高照,一阵春天的清香。教授跟就在他办公室里等他的两个学生说话时,多少有点麻木不仁。两点钟时,联邦调查局官员帕特里克·莫菲给他来了电话。他听说了军官佩雷拉的事,还有报告发表之后惹来的麻烦,他还知道了明信片的事。 “你是不是有一天发表了一篇关于拉什迪的什么文章?” “拉什迪?那个作家?受惩罚的家伙?我们怎么老是在书本中!什么故事啊……这是一个荒唐的案件!我真想扔了这张明信片,请相信我。” “你安静一下,说得更清楚些,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帕特里克要求定一个约会。下个星期二。好的,在办公室。灰楼,教授办公室,覆盖有藤蔓的那一面。 “用不着解释。”帕特里克打断了他。“我会找到的。星期二,13点30分。” 这位粗暴的帕特里克看来比另一个装模作样的佩雷拉更有趣,就冲着他亲切而又可笑的建议。 加什帕尔再也不想住他偏僻的小木屋了。他叫了一辆出租车,迅速地包了一些杂物和文件,检查了一下水龙头、煤气,拉上了窗帘。在火车站,他认真地打量着一个个乘客。 月亮之城。公共图书馆。百科全书和词典,那些寻找另一世界的人的故事。 星期一上午,在回来的火车上,庸俗的旅客。夜,被撼动的森林。声响。醉了的鸟儿,铁丝网,哨兵的巡逻。 星期二13点30分,一个又矮又壮的小个子男人没敲门就进来了。厚厚的嘴唇,小小的额头,一副要打架的模样。汗毛很密。他很别扭地裹在他那格子上衣中。忧郁的目光。名片扔到桌子上:帕特里克·莫菲,Special Agent[37]。拉里八号,是的,是的。拉里八号。 “我给马里奥打了电话。他不再在这一片干了。他对我讲了波特兰教授的被杀,以及由此而来的丑闻。还有你的文章,另外的丑闻。教授多大年纪了?” “帕拉德还年轻。” “帕拉德?” “那是同一个人。在这里,他改了名字。” “是吗?不,不是他。我说的是那位良师。著名人士。” “科斯敏·迪玛几年前就去世了。他活了八十多岁。” “先从你的报告开始吧。发表在报刊上的文章。法西斯主义,民族主义,那些玩意。为什么这导致了一个丑闻?” “这让人想起不开心的事情。” “一些新事?” “不,那不是一些新事。语境是新的。后共产主义。新的开始,新的偶像。自由的混乱。在东方,就如同在这里的移民中。” “这位迪玛真的很有名吗?” “一个学问家能有的名气他都有了。他当然不是一个体育或影视明星,也不是性感的交际花,因为醉酒驾驶而要坐两个星期牢,然后电视台要付一百万,他才肯接受采访,谈一谈牢房中的忧伤。一百万啊!迪玛就算把他在全世界出版的书全都卖了,也挣不来这个数。不,不,老迪玛,他完全不一样的。” “民族主义者?” “在他年轻时。兴许还在这之后。在他的国家和我的国家,他是一种崇拜的对象。是一个偶像,就像我所说过的。” “你为什么写这篇文章?为什么现在写?” “人们出版了他回忆录的一卷。我犹豫过,但我还是写了。人们建议我写这份报告。我一开始拒绝,后来我还是写了。” “谁建议你的?” “一个记者,学院院长的朋友。” “我明白。这对学院来说很好。” “也许吧。他坚持认为这对我来说很好。” “很好吗?” “不是特别好。” “你后悔了?” “不。” “我的同事马里奥说,文章发表后你没有受到威胁。” “怎么没有?当然受到了。在我原先的国家,在那里的报刊上。我不再在那里生活了。在这里也有一些威胁,在流亡杂志上。” “你妻子也受到了威胁吗?” “我妻子吗,什么妻子?” “我是说,你的伴侣……你的女友。” “我的伴侣?啊,the significant other,如人们所说的。我的表姐露没受到威胁。” “这么说,是报刊上的一些威胁。” “一些暴烈的文章,一些辱骂,一些诅咒。那边,远在天涯。这里,只是在流亡报刊上。” “假如我听明白了,波特兰教授……总之,帕拉德,他也受到了威胁。为什么?他对民族主义又没有写过什么。” “写过的。他已经跟迪玛的国家,也是他自己国家的民族主义者断了联系。他发表了一些强烈反对民族主义的文章。” “你的文章是不是还涉及他个人?他曾经是迪玛的一个弟子。” “我只是写到了科斯敏·迪玛的回忆录。我提到了他在三十年代的政治立场。” “他是不是掩盖了、捏造了这些事实?你曾说过没什么新东西。” “旧的信息,新的环境。反共产主义的后共产主义。或者共产主义之后的反共产主义。跟一具尸体斗争总是更容易些……迪玛不谈这一秘密。为什么要公开忏悔?最重要的,是人们做了什么,而不是曾经是什么,不是吗?实用主义!” “他有弟子吗?除了这个帕拉德?” “也许吧。” “他的弟子是不是被你的文章给吓坏了?” “兴许吧。不光光是他们。惹了众怒。” “马里奥告诉我说,你在躲避你以前的同胞。” “我曾在他们当中生活。那里不是只有恐怖,也有过欢乐。在这里,是的,我躲避他们。” “你为什么要跟官员佩雷拉联系?” “是学院联系了他。在帕拉德被谋杀之后。我们院长坚信,我有了危险。佩雷拉先生在巴尔干式的复杂情境中都找不到北了。谋杀理由并不太清楚……它始终就不清楚。” 联邦调查局派来的人笔记本里什么都没记。他满足于细看着被问者的脸。 “为什么那帮人两年之后又回来了?” “哪帮人?” “当年威胁你的那些人。” “我根本就不认识任何一帮威胁我的人。” “在此期间你还发表过别的东西吗?” “没有,什么都没有。” “这张明信片像不像是由一个极端主义派别寄来的呢?” “我不知道。 “一个神秘主义集团,比方说?假如我明白了的话,三十年代的极端主义派都是神秘主义者,这是马里奥说的。跟迪玛有联系的那些人是神秘主义者。正统派恐怖主义,是吧?而这里的人,他们也是一个神秘主义集团的吗?” “我不知道。一篇奇怪的文章。兴许那也是一种转移调查者视线的计策。我们不认识发信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在流亡者中,当然有极端主义组织,但我不认识他们。” “书写的笔法有什么特殊的吗?” “没什么笔法。只有姓名和地址是手写的。其余都是打字机打的,或通过电脑打印的。” “你对这篇文字有什么想法?” “可以说是一句语录。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简单的印象而已。” “这文字有什么熟悉的东西吗?” “迷宫。‘迷宫’一词。这是迪玛的一个顽念。关于迷宫他写过很多。上星期,在纽约,我在图书馆里度过了几天。我重读了他的书。顽念就在那里。希腊迷宫。迷宫中的神话和礼仪。作为迷宫的世界。作为迷宫的城市。神秘的螺丝线和十字形迷宫。凯尔特迷宫。人类内脏的迷宫……” 警察有点恼火,站了起来。又矮又壮,圆乎乎的。又黑又硬的头发,波浪形。 “我们下星期再见,同一地点,同一钟点。” “好极了,”教授回答道,不耐烦地只想离开这地方,他也是。 被他记忆中的空缺所惹恼。他知道是引语却又不知道引的是什么。往昔拒绝提供文献。 *** 时候已到,要讲述自己的失望,要向别人揭示明信片的存在,要问问他们的观点,要听听他们的建议。戈拉可以替换一个图书馆,他满可以找到解决办法的。或者给露打个电话。问她是不是知道了这些威胁,露将认真听取这怪事,并且会焦虑不安。 彼得犹豫着,听筒贴在耳朵上。他决定了,拨了号码。 “喂,是我,东方的明海尔。很久了,你说得对,我们很久没有说话了。好的,我们说说话,我们现在说说话。说很多,我向你保证,我们将像一个被罚发言的人那样说话。一篇精彩的发言。无可指责。对读过一切并记住了一切的大师来说,任何一个问题都是一种微不足道的小玩意。因此,这就来了……” 他手里拿着明信片,神秘的信息就在眼前。他准备好了,改变主意。它来到了,厌倦最终卷走了他。 “对我讲一讲你曾参加过的大学生革命。好让我也能懂得我所降临其中的这个世界。你跟我讲过的,没错。在拉里一号聘我来学院工作时,你就跟我讲过这一切了。你给我描绘过学院的气氛。你曾是保护者,小小的照顾,向来如此。一个图书馆的天真产品。我且不说是老鼠,老鼠不太天真,而你,你是一个天使,一个天真汉,词语的天真汉。来吧,跟我说说,跟我再说说她们是怎样在阳台上讲话的:热情之花,著名的多洛雷斯·伊巴露丽,罗莎·卢森堡和克拉拉·蔡特金,安娜·波凯尔和柯伦泰同志[38]。以及庇隆夫人。是的,总之,你还没有提到过这些名字。” 寂静,很自然。戈拉受够了彼得的幻想,但他让步了,如同平常那样。 “一个听我课的女大学生。文静,有教养,甚至有些腼腆。她是跟一个同学一起来的,她的朋友。一个体格矫健的漂亮小伙子。后者有一天来到我的办公室,对我说,这姑娘想跟我谈谈。他结结巴巴地,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她为什么不亲自来。是的,这里头有问题……两年前,这姑娘进入学院时,参加了一个新生聚会。她喝了啤酒,跟一个年轻男子一起去森林中散步。于是……发生了什么?人们不太清楚。他们彼此拥抱了,然后,然后人们就不知道了,但发生了什么事,姑娘记得不太清楚了。毕竟,那是两年多前的事了。” “是啊,我现在回想起来了。那姑娘,有些慌乱,也跟着来了。两年之前发生的事,不太清楚,但清楚的是触动了她记忆的东西……未犯下的或只犯下一半的或只犯下四分之一甚至五分之一的行为之后两年,犯罪人在一个秋天的下午巧遇了这一对新人。他向他们投去微微一笑,饱含了言下之意。那姑娘受了冒犯,她朋友便出面替她抱怨。女学生来到了院长那里,讲述了她所能讲述的。晚会,啤酒,森林,青草地上的拥抱,黑暗中的骚动。拉里一号听着。这正是在你诱惑了贝德罗斯·阿瓦建的学生们的那个时代,不是吗?这么说来,拉里一号很认真地听了叙述。在一种民主制度中,就得听取所有的抱怨并解决问题。人们惩罚那个侵犯嫌疑人:他将被剥夺参加The Blind Band[39]摇滚乐队的两个月排练。也不被允许进入体操房和游泳池。” “女受害人不很满意,是吗?” “女学生感觉受了骗。受惩罚者还时不时地抛头露面,在乐队的排练场和游泳池中。他出身于一个富人家庭,学院的慷慨捐助人,这是她的男朋友告诉她的。” “你建议她忘记那一切。你问她她跟她父母是不是谈得来。是吗?那么,你对她说,好好利用你的假期吧,好好利用时间,保护自己,放松自己。不要吊死在一棵树上,死抱住这一段混乱的插曲不放,你年轻,漂亮,聪明,你前途无量,不要纠缠于过去,要向前看。这几乎就是你的说教,圣奥古斯丁?一个很晚才走出前现代洞穴的老祖父的说教,一个东欧的白痴。厌恶女人的人,大男子主义者,没有道德原则的人。” “喔!是的,但是我也不太难摆脱这些。学生们很爱我,因此那姑娘来看我。阿瓦建也一样,他也爱我。” “那革命呢?它在第二年春天就爆发了。口号,标语贴得到处都是,反对行政当局鼓励‘性骚扰’。整整三天期间,占领了行政部门办公室。在被占领楼房的阳台上发表演讲。示威游行,报道,谈判,计划采取的措施。还有色情三重唱呢?” “司法给予了女学生一笔物质赔偿,她换了个学院,结了婚。她丈夫现在是中西部一个保护移民组织的主席。犯罪未遂或半未遂的那家伙,结束了他法律专业的学业,在华尔街工作。” “那戈拉教授呢?他有没有修正他的老祖母建议?他给了一个溺水者什么建议?让他小心?小心什么呢?小心大学生、暧昧话语、玩笑话、蛊惑人心的政客、心怀恶意的人、野心家和阴谋家吗?或者,小心我们那遥远的幽灵?” “你有烦恼吗?出了什么事?” “不,什么都没有,但我准备着。我想知道该怎样准备。三天的革命历史很有教育意义,但又很平庸。没什么神秘,如同在帕拉德的那件事情中。” “帕拉德?亏你想得出来!肯定不是大学生杀的他!” “那个行动者十分熟悉学校、楼房,熟悉被害者的作息时间和日常行踪,还有他星相学的、泛心理学的和超自然的游荡。我的情况却不是这样,我是脚踏实地的,这你知道。我常常碰上椅子或者野草,而不是星星。我们俩之间,我想,应该没有任何的关联。” “是的,没有任何关联,”戈拉教授不太坚定地赞同道,无疑,他又继续他的阅读了。 彼得·加什帕尔可以,他也一样,返回到他夜间的那些复现表象中:杀人犯查尔斯·曼森[40],恐怖分子蒂莫西·麦克维[41],吃人肉的杰弗里·达默[42],还有别的解脱专家,他关于聋哑人和癌症,关于宇航员和丛林居民的纪录片,美式足球,经典电影,拳击,室内乐和爵士乐。午夜之后,则有游戏节目,色情片,空手道,或者异国语言课,一颗失眠的心所可能渴望的一切。 *** 长长的、垂直的招牌,高高的楼房。肮脏的墙,灰尘蓬蓬的装饰:大广场旅馆。第48街和第八大道的街角。各色人种的吸毒者、卖淫女、乞丐、拉皮条人、游荡者。 她停下来,很惊讶,寻找她的同伴。她看见了他,背影,在真人秀表演场……他靠近单向透光的玻璃窗,双手贴在玻璃上。 肩膀上有人轻轻一拍。“行了,我来到了,”彼得在毛茸茸的耳朵边喃喃道。露瞧着地面。 “你要我返回我刚才游荡的地方去吗?你也一样,落到了对性商店的疯狂喜爱中吗?你都无法摆脱了!” 彼得后退了一步。 “疯狂喜爱?大众文化!治疗。商业额最大的产业。我们不可能不知道这一国家的繁荣。我们的国家,不是吗?我们的同胞。” 露不吭声。一脸疑惑。 “是我的错。我本不应该对你讲述我的梦。” “什么梦?” “星期五的那个梦,上个星期。一个充满诗意的状态。我梦见了一个男根,一个形状如男根的孩子。一个微妙的形状,它呼唤着保护,温柔。如同一个孩子。我激动得都哭了。你瞧,我现在都还很动情呢。” 彼得着迷地看着她那两只满是眼泪的大眼睛,她用她那无与伦比的手擦着眼睛,有些羞愧,浑身颤抖。露低下脑袋,走了开去。彼得紧追上去,一边挥手,一边笑。他们远去了。 只剩下街道。一家家店铺,性商店,中国人的蔬菜店,土耳其餐馆,墨西哥人的雨伞店,“这些夫人”的骚动,戴着阔边草帽的扒手,巴基斯坦人开的大烟馆。 一条街,另外一条街。干净,宁静,荒凉。一栋坚固的楼房,砖石结构。英国式墙面,哥特式窗户,铸铁的窗框。石头上刻有字母:Young Men Association[43]。 门槛上,彼得。白衬衣,被汗水湿透。袖子卷得高高的,警惕的目光。他监视着左右周围,瞧了瞧手表。他在等人,放弃了,进到大厅中。满是年轻人,一片嘈杂,行李箱,背包。 黑人门卫,高大魁梧,一只大手放在电话上。他监视着门和电梯。这个巨人彼得面对着一个更为高大魁梧的巨人,很难赢得闹剧的竞赛。 他们彼此对视,毫无好奇心。一个很高,很胖,秃顶,有小胡子,另一个更高,更胖,黑黑的头发,很浓密,天生的又卷又短,黑皮肤。一个被打发回家的骠骑兵和一个美国黑人,准备拿出他的萨克斯。 “乔先生吗?” 那黑人点了点他那又大又重的头。 “贝阿特丽丝·阿特温夫人昨天打了电话,是为……” “啊!贝阿特丽丝!贝蒂。我们,我们就这样叫她的。是的,贝贝,夫人打了电话。我有钥匙。” 他微微一笑。很大的牙齿,洁白无瑕。黑黑的大眼睛燃烧着阴谋的快感。 “是的,贝贝,我准备好了钥匙。两个小时,仅此而已。” 彼得没有回答他的微笑,他很审慎,冷静。 “好极了。我拿一下钥匙,说话就回来。马上就回来。” 高大的乔·路易斯俯身朝向抽屉,从里面拿出系在一根蓝色细绳上的钥匙。他不再微笑,他也不瞧顾客,他变得审慎而又冷静。 露。苗条,挺拔,优雅。红衣服。瘦脸,白白的,无表情。头发梳成一个髻,露出了后脖子。 “小房间,很简单。一张床。一个淋浴,一个马桶,一面镜子。没有毛巾,但不贵,”贝阿特丽丝解释过。“没有香水,没有洗头膏,没有海绵手巾。人们不会忘记是在哪里,为什么会在那里。男女杂处刺激起不知羞耻的胃口。它抹除忌讳,加剧欲望。” 五层楼。走廊。明确的标志:401-411号往左,412-419号往右。416号。一张床,一把扶手椅。很窄的床。床单上,左边角落处,一个褐色的斑点。露在门框中。不吭声,也不动。随时随地,她将关上门,离开房间和夫妇生活。 彼得忘不了危险,甚至在梦中都忘不了:露生来就不是为肮脏交易的,这让她发冷。 房间中央,他准备好忍受辱骂和灾难,却很认真地记录了黑色秀发的运动。露不再是露了……她慢慢地揭开上衣的扣子,一个接一个。红色的丝绸掉落下来。里面什么都没有。她把她年轻的乳房捧在手中。她把它们献给他!赤裸的光滑肩膀,长长的脖子……她用她那细长的手捂着她的脖子。鼓鼓的手掌,尖尖的手指头。她就这么待着,定定的,瞧着窄窄的肮脏的窗子。她拉开了牛仔裤的拉链。她赤裸裸地从蓝色的裤管中出来。 帆布鞋。她同情地瞧着它们,一只接着一只,左脚,右脚,她慢慢地伸出左脚,右脚,她把它们分开。她的脚趾头很长,脚很细,象牙色。嘴唇在一排洁白的牙齿上动弹着。露不再是露了!在她的手里,有一个黑黑的塑料小物件。她摁了一下一个按钮。他们听到天花板上传来一记脆生生的声响。露的食指指向低矮的灰色天花板,指给她的伴侣看一个镶嵌在那里的小电视机。 屏幕上,一张天使般的脸,一个美少年的躯体:贝阿特丽丝·阿特温!贝蒂……她刚刚扔下了她那金色的胸罩,她细长褐色的两腿之间的金色叶片。剃光的脑袋。勉强成型的乳房,突出的乳峰,带了电。一个玫瑰色的外阴,被小姑娘那短短的手指头捂热。她跪倒在秃顶的小胡子巨人面前,慢慢地解开膘骑兵那表面粗糙的牛仔裤,一个扣子接着一个扣子。 彼得出汗了,难堪,吃惊地看着赤裸的露,在床上,等着他,用舌头润着她那火烫的嘴唇。屏幕上,贝蒂,迷醉地,正抚摸着她的同学加什帕尔赤裸裸、毛茸茸的大腿。 彼得在床上躺下,露重做着阿特温夫人的动作!幻影!贝蒂和露把背转向同伴,后者弓身在贝蒂上面,在露上面! 目光消失在屏幕上。露在浴室里,听得见淋浴声。在屏幕上,贝蒂,缩在男人底下,迎接他,呻吟着。肉体加快了节奏,手在彼此寻找,嘴唇也一样,职业女人和男顾客都在呻吟。在浴室门口,露微笑着,注视着这些喘息。现在,她穿了一件白色的短套裙,很短。她在她那黑黑的发髻上,插了一个小小的白色的冠冕型发饰,像新娘子那样。白手套,脖子上挂了一串白色的珍珠项链。 天花板上咔哒一声,交配消失了。彼得站着。黑色的上装,擦得油亮的巨大皮鞋。白色的大领结,白色的小手绢插在鲜亮上衣的翻领上。 一对男女互挽着胳膊,在首都第四区社会主义区公所的院子里。院子深处,爱娃·基施纳-加什帕尔夫人独自一人等待着,蜷曲,龟缩在那里,可以说身子都缩小了,头发花白,身穿金色裙子,外面套一件杂色的短上衣,破烂不堪,满是油点。她掀起她那肮脏短上衣的一片下摆,擦了擦她的眼镜,还有她满是泪水的眼睛。那对庄严的男女从她身边走过,瞧都没瞧她一眼。进入到民事办公室的那栋小楼。公务员,一副严肃的神态,变成了一个礼仪官,走下楼梯来迎接他们。 奥古斯丁·戈拉教授!下巴上一撮白色的胡子,斯拉夫教堂执事的一头灰白的山羊。高贵和可笑混杂在他腼腆的、毫无热情的行为中。 教授抱紧了新娘子,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亲。他悄悄地握紧了明海尔的手。他紧紧地盯着他看,被他终于有机会亲自认识的这位著名人物迷住了。 戈拉穿一件绿衣服,横披一条宽大的三色缎带。他做了个礼貌的手势,邀请新娘子然后还有她的新郎进来。 但是,突然,岳母也插了进来,因抽泣而身子乱颤。教授朝乱闯乱冲的女人微微一笑,邀请三个人都进来。新娘子和岳母走上三级台阶,新郎则停在那里,如一尊雕像。 教授再次鞠躬,重做出一种卑躬屈节的样子,像一个模特儿,但新郎没有给出生命的迹象。死了,但站着。僵硬,眼睛空洞洞的,闪出磷光。 戈拉教授微微一笑,朝新娘子鞠躬,把一个黄色的大信封递给她。 彼得在出汗,喘气,呻吟,挣扎,扔掉如火焰般燃烧的被单和床单。他用两手紧紧抓住床沿,一下子就站了起来,很惊慌,决定对戈拉好好说一说。 戈拉教授不好见。好几个小时以来,他就一直坐在他的电脑前,忙于记录下他刚刚从中逃离的骚动的夜晚。 *** 今天不是星期六,而是星期五。塔拉不带信件来,她来作她的报告。 “我现在都成了嫌疑人!” “谁又不是呢?” “这是怎么回事?” “调查不排除任何假设。任何怀疑。最简单的:告发者本人。” “而我,我没有提出任何诉讼。” “你带来了明信片。因此,带来了威胁。你发起了行动。你可能就是同谋。” “唐夫人就是这样想的。我去看过她了。我想,你也一样,你并不是太喜欢J.T.。” “她表现得彬彬有礼。而帕特里克·莫菲却不是这样,这个Special Agent[44]。联邦调查局。此外,我可不应该跟你说我遇见过他。” “对我,同谋,你完全可以说。我也要再次去见帕特里克,唐夫人肯定地说。对待我,她可不算彬彬有礼。她要求我写出明信片上的所有内容。想就此跟手写的地址的那几个词比较一下笔迹……她其实只需要问教务长要我的卷宗就可以了,她很容易找到我的手迹的。” “不用担心,她会找到它们并且做比较的。这样,你将会是那封信的作者。这就是她的假设吧?” “她不假设,她调查。帕特里克将威胁我,我敢肯定。或者你是在说真话,或者你是在加剧恶化你的环境。唐怀疑到我了。你怎么会来管教授的邮件的呢?那是写给他的,而不是给你的。” “她说得有理。” “这不是我的主意。” “当然是。” “当我堆积如山的邮件让你烦恼时。此外,我干这个还是拿了钱的!拿钱的,先生!我对那金发小女子说过的。我敢肯定这一点将会排除怀疑。” “怀疑是你写的那张明信片?” “不,这些疑点还远不到消失的时候。” “那么,是什么样的怀疑呢?” “怀疑我是为了能来这里才干的分拣邮件。” “她这么说的?” “这是一个很小的学院。假如你自我辩解,怀疑会越来越多。我的同室同学看到我回来时带了一大包给加什帕尔教授的信。我为古怪的彼得·加什帕尔分拣邮件。” “古怪,是的……那么她还问了什么别的吗?那位唐夫人?” “假如我对你说了,我会睡得更香吗?” “睡眠已成为一个问题了吗?” “还没有。受到死亡威胁的不是我。” “我们全都受到了死亡威胁。” “你已经说过这话。你做噩梦吗?失眠吗?” “兴许吧。我一直生活在城里。我不熟悉大自然。我很难习惯森林中的黑夜。” “如此,你的注意力警醒着。你潜伏着。正因如此,你睡不稳觉。” “忐忑不安让人变得幼稚。孩子们总是害怕黑夜。还有森林。” “你希望我睡在这里吗?在长沙发上?” “睡在这里?不!不行!这对我没有任何帮助。也消除不了唐夫人的怀疑。女学生导致了教授的神经质,让他变得十分依赖她?让她溜上他的床,来讹诈他吗?” “假如她进了他的屋,上了他的床,她就跟教授连在一起了。她没有理由来折磨他。” “这兴许是一个魔怪。德拉库拉[45]。” “一个魔怪……那将更加吸引人吗?” 塔拉继续死盯着他,像警察那样。加什帕尔也盯着她。塔拉微微一笑,加什帕尔也微微一笑。 “什么都别怕,不会有性侵犯。魔怪不会攻击它的教授,假如教授攻击我,我会自卫。请别担心,我不会告发你的。我知道你需要你的这份薪水。” “不,你不能留下。校园太小。谁都会知道的。” “我无所谓。” “我有所谓。如你所说的,我需要我这份薪水。” “假如夜里有人陪在这里,你将会更安心。” “根本不对。另一个人在,会让我胆怯。不,不,我们别说这个了。” “即便第一个假设是真实的?” “第一个假设是什么?” “我搬出这个邮件的故事来,好让你需要我,好让你变得有依赖。” “正是这样。我应该避免这些。年轻人真是无法抗拒。” “要是帕特里克让你试一试呢?他向你建议这个概念:神经官能症患者让女大学生帮忙,结果后者就钻上了他的床。她将变得同样地娇贵,并最终承认一切。” “她也一样,将变得娇贵吗?帕特里克又会说什么呢?让我们等到星期二,跟联邦调查局接触之后。到时候我会告诉你,我是不是改了主意。” “我现在可以坐吗?” 教授指了指扶手椅,还有沙发。他没注意到,原来他们俩一直就站在那里说话。 “请原谅。我一刻钟后就得去办公室。” 她瞧了瞧左腕上的手表。是的,一刻钟之后。 “好的。我就星期六下午来,跟往常一样。兴许在此之前,我还会在邮件里找到另一条信息。更为清楚。” 加什帕尔瞧着她,皱起了眉头。 “这样倒也不坏。一点儿都不坏。” 祈求或建议,他丢失了幽默。不是子夜,才下午三点钟。 “你又想到了那句话吗?我重复过它,我都能背诵了。我想,它很长时间以来就存在于我的脑子里。我已经在什么地方看到过了。我不知道在哪里了。我老了。我记不起来了。” “你记得太多的东西。假如它沉睡在你的记忆中,那它将会醒来。我也一样,这个句子我记得很熟。但它不能激起我的回忆。我很无知,像我那整整一代人。阴谋让我开心。” “我们星期二再谈,在帕特里克的讯问之后。现在。我很忙,得先走一步。” 彼得没有理由那么匆忙,他不满意这次对话的活跃劲。他要出门,单独一人。塔拉走了,教授独自走向校园,一脸冷漠。冷风很湿润。图书馆里很暖和,很安静。全世界的书籍、杂志、报纸。圣电脑的帮会!在神奇的屏幕前祈祷。但是,即便是互联网一代,诞生于集成电路,而不是女人的肚腹,也没有掌握那句引语的起源:塔拉没找到神奇的按钮。得有一场催眠表演,好让记忆的神秘机制发动起闪耀磷光的针。 算法之神的年轻使徒们中的一块化石,这就是我,教授离开庙宇时这样决定。 独自在其巢穴中。在床头柜上,一大堆袜子和针织内衣底下,黄色信封。塔拉的那封旧信。另一个塔拉,从中学起就抱怨教授们的那一位,因为教授们给了她太好的成绩?一年前,她冒犯了一个教授,只因为这教授给了她一个高于她期望值的分数。现在,一个亲切和蔼的女同学。现今中的往昔? 在信封里,有女大学生塔拉·内尔森的论文,关于小说《敌人:一个爱情故事》。在那封放肆无礼的信几天之后到的,学期结束之后了。 Unhappiness revolves around an inability[46]……人物的不幸来自于他们无能力在陌生的环境中有所作为。丢失了旧习惯,就如同丢失了自身。办法并不在旧习惯中,也不在新身份中,而在想象中。 他曾在七月的一天读过这些纸页,差不多有一年了。意想不到地,他在1079号信箱中发现了它们。 塔拉选择了这部关于流亡者的小说,是为了向他挑衅吗? 既要保留原先的身份,同时又要适应新的身份,这看来是不可能的。 确实如此吗?我们是不完美的,是冒充者,既在自己家又远离自己家,既在大地上又在月亮上。 在经历了战争之后,主人公只能去接受他自己的思想。曾经救了他、他也感恩地娶了她的那位女基督徒,玛莎,一个天使般的波兰农妇,一个文盲圣女,在她转变为一个犹太女人的进程中很像一个小丑。为了逃离现实,只剩下一个丈夫和一个相信性欲蛮力的女信教徒之间的同谋关系和彼此虐待的关系。 这跟威胁信有一种联系吗?没有,丝毫都没有!只是一个事实,即所有这一切让他上心,现在,同时,仅此而已。 逃离现实,通过性自由。Mental phantasy connection… the sex drive, the only labyrinth.[47]虚构性把他们连接在一起,身体方面的,性的渴望,唯一的迷宫,他们中每一个都可以把它们叫做自身。 迷宫? 一年前,这个词似乎还不可疑。现在它显得突出了,变得磷光闪闪,背信弃义。彼得停下来,问自己森林为夜晚准备着什么,巡逻队是不是将更为隐秘。他想睡觉了。The sex drive, the only labyrinth either of them can truly call their own.[48] 在小说中,真正的敌人,是记忆,强加给身份的创伤。传记的词语变成了病态的冲动。把旧的创伤掺入到新的体系中并不非得推倒栅栏,倒是更需要不知道其存在。比如说,有一个孩子?或者,迷失在性欲的迷宫之中? 夜的序曲是麻木不仁的,那不是sex drive,只有迷宫一词从彼此缠绕的荆棘丛中出来。 The everlasting sleep, invisible and everlasting. The labyrinth made of a single straight line, invisible and everlasting.[49]“由唯一的一条看不见的、不断的直线构成的一个迷宫。[50]”The sex drive… the only labyrinth either of them can trully call their own? 死亡。死神夫人!老鸨以她专横的注意向我致敬!Sleep, everlasting sleep,永恒的睡眠,昏昏欲睡的人重复道。 红色的天空。在没完没了的高跷之上的大象。昆虫-大象,优雅的软骨。荒原史前的星辰巨物。巨大的、毛茸茸的庞然大物,辉煌的獠牙,无法毁灭的象牙。在长鼻子中,绿兮兮的泥水落下。 公象和母象相对而行,却没有彼此接近。 每一个的背上,一块毯子。毯子上面,墓碑,飘浮在空中。左边的大象之上,有一只眼睛。母象之上,眼之寰球位于一个为美容商品做的广告的红嘴唇之间。 之下,无限。灰色的山岭,机场跑道,岗哨,两个身影奔跑着,带着一面旗帜和一把火炬。 橘红和玫瑰色的天空,重又是红色。大象。被纤细的、几乎就要折断的大象腿划出条痕的一片天空。一根根透明的金箭,支撑起躯体的重量、背上的负担和苍穹。拂晓之血。石头滑动在印度毯子上,在空中摇晃。画了眼睛。帕特里克的眼睛,Special Agent。帕特里克,人们在这四腿动物的背上读到。 疲惫不堪,加什帕尔艰难地转向床头柜,靠在床上,在墙上。汽车在房屋前刹车。这不是在夜里,而是另一天。黎明,感谢上帝!他睡了好几个小时,他只是在拂晓才听到巡逻队。 厚厚的一大套《不列颠百科全书》。纤细的纸页,纤细的符号,往昔的密码文献。被推到往昔前之往昔中的读者。 人们杀不死牛头怪,老迪玛肯定道,在关于迷宫的章节中。牛头怪复仇,把现代的迷宫化为地狱。牛头怪,则成了星座公牛座。复活的承诺,春天。读书笔记,无用的。 电话:司机找不到隐士的小木屋。不是司机,而是J.T.夫人。彼得刚刚发现,那个越南女人有一个低沉得很不正常的嗓音。学院的安全部门想知道接下来的几天中教授是不是在校园里。唐夫人向教务长报告发生的一切:谁留在校园里,谁离开了,什么时候走的,谁回来了,跟谁一起回来的。 不,接下来的几天中加什帕尔教授不在校园里,他正在等一辆出租车前往火车站。J.T.建议他在走之前拉上窗帘,让门前的电灯亮着,就好像他还在家那样。尤其是,以后,要通知学院保卫处他的离开,以及他不在的期限。 荒凉的车站,没有人追踪。空荡荡的车厢,只有一个面色苍白的弯背老奶奶,在埋头看着一本书,还有她戴眼镜的小孙子,不安分地动弹不停。 那神秘的明信片来自于老炼丹术士的赞赏者吗?百科全书编撰者说到哈得斯冥府中看不见的火,地下的死人世界,十字形的迷宫,阿里阿德涅血迹斑斑的线团。作为迷宫的绳结,作为神秘入门仪式的迷宫。游牧者,流亡,地下。由单独一根线构成的螺旋线。被困在现代隧道中的人,无意识的隧道?牛头怪将吞噬隧道中的人!牛头怪在宿命那看不见的中心,博学者说。The labyrinth made of a single, straight line is invisible. A single straight line which is invisible.[51] 宿命隐藏在一种世俗的编号中:温度,速度,公里数,胆固醇含量,血压,血糖含量?不需要什么象征物来杀人。卓越的警告,粗俗的本能,大师?改宗者的秘密就在这里吗? 明海尔厌烦地把眼睛从笔记本上抬起来。右边窗外,河流在守望。冬天的雾。大河宽阔浩渺,沉着镇静。单独的一根线。Single straight line, everlasting。 他闭上眼睛。睁开眼睛:明信片。他读反面的文章。康奈尔大学的一个生物数学教授抗议国务院的无理取闹,墨西哥议员卡斯蒂略·马丁内斯应邀来美国参加一个公共辩论,却被美国驱逐出境。这篇文章底下,长岛的读者来信,关于俄罗斯的艾尔米塔什博物馆。70年代中期,在圣彼得堡旅行,当时还叫列宁格勒。国际旅行社的导游,战后从德国带回来的法国印象派作品的收藏。 明信片,很旧了,留在加什帕尔的手上。 “跟我有何相干?我哪里顾得上这些荒诞玩意?我既不是俄罗斯人,也不是德国人,既非博物馆迷也非观光者。甚至连绘画爱好者都不是。我看不出艾尔米塔什博物馆、国务院和迷宫之间有什么关系。也看不出苏联、阿里阿德涅、代达洛斯、炼金术士传记之间有什么关系。” *** 星期六晚上,塔拉来了,没有带邮件。举止麻木:微不足道,根本不用去注意。 桌子上,两个杯子,一瓶红葡萄酒。教授准备好了一切!不仅有瓶酒和杯子,而且还有炸土豆片。还有一个很漂亮的小小的短颈大口瓶,边上是另一个漂亮的小小的短颈大口瓶。节庆晚会或丧葬晚会,或两者兼之? 他睡得很沉,醒来时如获再生。头脑清楚,想法明确:迷宫!他要对塔拉讲迷宫,给她看他在纽约图书馆和学院图书馆作的笔记。“老头,我们就将这样叫他,关于这一主题写了很多,其中有一个章节还收在了《不列颠百科全书》中。” 塔拉也准备好了,打扮一新:袒胸的低领白衬衣,黑色长裙,细巧的高统靴子。头发梳成一个黑色的小髻。描了眉,涂了眼圈,还用了黑色眼睫膏。教授新刮了脸。 “密谋者迫使我们谈论迷宫!” 老头,我们将这样称呼迪玛,关于这一主题写了很多。克里特国王弥诺斯因为没有把海神波塞冬送的公牛献祭上,遭受到神的打击,导致不能生育。国王的妻子跟一头公牛生了一个儿子。牛头怪弥诺陶洛斯。半为人,半为动物。被弥诺斯关在一个迷宫中。 “很好的开端……一个还在认字阶段的美国女学生,除了一门神话课,还想求得什么更好的吗?” “这不是一门课。一个开场白。谈话。美国女学生会有用的。以她的敏锐和她的直率。她既不是文盲,也不是天真的无知者。” “我学会了不再排斥赞誉。” “迷宫由国王的建筑师代达洛斯设计。克里特的附庸城邦雅典,每八年一次,要送上七个童男七个童女,作为牺牲,让弥诺陶洛斯吞吃掉。其中一个童男,叫忒修斯,后来杀死了那魔怪。他凭借着一个线团,边走边把细线留在身后,走出了迷宫。那著名的红线,是阿里阿德涅赠送的。后来,忒修斯抛弃了阿里阿德涅,转而投入了淮德拉的怀抱。” “因此,是性,红线,就是性。从远古起便是如此。” “弥诺斯惩罚了代达洛斯,这个建造了不太有效的迷宫的建筑师。请记住:迷宫并不完美无缺!” 代达洛斯被关进了这个迷宫,跟他的儿子伊卡洛斯一起。建筑师无法走出自己的创造物。他极其渴望飞翔,就造了一对翅膀,成了一只人造之鸟。而伊卡洛斯,儿子,飞翔……却忘了父亲对他说的别太靠近太阳的告诫。翅膀上的蜡融化了。飞翔的人掉到了海里。父亲,代达洛斯,随后平安降落在库马,他从那里去了西西里。 “这是一部动画片的剧本。” “让我们共同喝了第一杯。为了天真的听众。” 教授站起来,打开酒瓶,把酒倒在杯子里,他们碰了一下杯,然后,各自坐到自己的扶手椅里。 塔拉乖巧,有趣,教授扮演着他的新角色。 “是老头写的这动画片。或者叫炼金术士。可以这样叫他吗?” “对动画片来说,叫他炼金术士更好。” “好的,我还是保留老头吧。老头同样还提到了现代的阐释,很自然。城市的思想家们。迷宫之城的孤独者。弥诺陶洛斯神话应该是人天生的一部分。是他命定的部分,先于理性的。” “牲畜。我们心中的欲望的牲畜。” “现代城市人想压制这一部分,这一厚古者认定。科斯敏·迪玛是有机论的信徒,他拒绝现代的人造技术,现代性的这一迷宫城市。代达洛斯的人造技术和后来的人造技术把魔怪压抑在了潜意识中。致命的错误,怀旧者认定。老头面对理性表现出怀疑论,对进步不以为然。老头卡在了……” “炼金术士。” “对炼金术士,对他的同志们,传统,完全就如异族的野蛮,是能量和权力的根源。文明被遗忘。目的和中心缺失。个体的颓废。” “因此,就是我们!城市人!迷宫城市的孤独者。那么,生活在树木丛生的乡下、隐藏在森林中的学院的孤独者呢?是他们让那畜牲再活吗?” “我不知道在你们的宿舍中都发生着什么。吸毒?狂饮?我是不会吃惊的。青春嘛。企图把界限推向更远。我没有机会了解这些。我很遗憾。” “你可以追补的。美国给了你种种办法。人们可以改变表面、躯体、精神、个性,随便什么。人们总能找到上个星期刚发明的神奇药丸或者酏剂。你就出发去亚里桑那、内华达或者在另一个名称底下的南极洲。你就是某个别的人。新世界鼓励新事物。更新。A new start[52],人们说。” “我说的是个体的颓废,而不是冒充。” 加什帕尔瞧着他的膝盖,但他说得很清楚,让人听得很真切。 “那不是冒充,而是一种新的开始。” “一种替代:把自己装成自己所不是的那个人,对冒充者,词典就是这样定义的。我知道我在说什么,我是一个流亡者。” “不是一种新的开始吗?” “很多的模仿。走向改变的第一步是模仿。” “因此,你是在老头那一边了。” “我不相信以往的理想化。不相信任何的理想化。” “怀疑主义。” “唯一的稳重。个体的现代颓废,就是民族的颓废,厚古派这样认为。个体的颓废,民族的灾难。” “很符合逻辑。” “假如过去是一个金子的标志,这么说就很合逻辑,很真实了。问题是,它不会那样。它否定人类的不完备。让我们再回到那部动画片上来,好不好?不可能抓住弥诺陶洛斯的,老头和他的弟子们认定。对神话的怀恋,牧歌化,理想化。弥诺陶洛斯在现代迷宫中复仇。现代性的快乐而又繁荣的地狱,或者,迷恋神话的极权的殖民地。我们是不是将为现代的地狱喝上一杯呢?它并不比过去的地狱更糟。” “我更喜欢毫无理由地喝。只因为我喜欢葡萄酒。”女学生是享乐主义者。 “不太喜欢。我不喜欢弥诺陶洛斯。我更喜欢迷宫。作为游戏。作为人造物。厌烦的解药。为星期六的晚会而喝吧。休息。放松。” 加什帕尔站起来,高大,魁梧。他醒了,仿佛他不再害怕那样了。 “可咒的三月的晚会。可咒的教授,可咒的课程,关于一个可咒的迷宫。作为游戏的迷宫?给天真者的。天真的听众。毕竟有所牵连。” “受了牵连?是的,我是在这里。女学生就在这里。” “她是现在。” “教授也是现在。” “兴许吧。得说服他。得说服他。” 他们碰杯,兴致很高。游戏酝酿了罪行,或者得出解决办法。弥诺陶洛斯的被杀,或是他行动的钥匙。 “你是哪个星座?” “怎么?我不明白。我是不管那些事情的。” “我也是,但是……公牛座意味着生命力。春天。我不认为,但……” “但什么?” “我的表姐露很是迷星座,天文学,星辰,征兆。自然,有些已经被论证了。可能性的轮盘赌。我这方面很弱智。这让我觉得好玩,然后我就忘记了。” “星相学同样是一种游戏。所有的游戏都是好的。我猜你不会玩吧?” “玩不了太长时间。一种简短的消遣,仅此而已。你什么时候出生的?” “你是想知道我到底有多年轻吧?” “对一个像我这样的老人,你用不着说什么足够年轻。说月份——我对年份不感兴趣。” “四月。” “日子呢?” “你刚刚说的,只说月份。” “每个月都有两个星座呢。” “好吧,那我要两个。不管怎么样。两个都说说。” “好。太阳的承诺。复活。太阳惩罚伊卡洛斯,让他的翅膀融化。因他的傲慢,因为对定命的挑战,因为相信自由,相信选择而受惩罚。因为他自我的野心。现代的self-made-man[53]。这就是你们说的,你们这些美国人。” “教授也是美国人。他在一个美国的学院给一代年轻人讲课,他们现代,因而不崇拜什么,他们帮助他实现自我美国化。美国的钱让教授活着。在美国的森林中。” “冒充者!模仿。” “改变的第一等级。毕竟是一种改变。” “这一回,酒不是美国的。话题是希腊的,老头,是东欧人。主人也是,一个临时教授,一个替代者。在阴影中,被幽灵的杀人射线所瞄准。” 厌倦的时刻。加什帕尔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他本该预先咨询一下帕特里克,拉里第八,Special Agent:人们如何掌控启示晚会呢?阶段,节奏,意外,圈套,决定性时刻,当狡猾的狐狸反而被骗,在丝网中挣扎,再也无法逃脱的时候。 “今天夜里,你可以睡在这里吗?” “为什么?你失眠吗?森林的声响?在弥诺陶洛斯旁边孤独的城里人?公牛,獾,猫头鹰。夜间黑暗的造物。它诱惑或者杀害。你失眠吗?” “昨天夜里我没有闭眼,”教授撒谎道。“因此我作了演讲。为了一直醒着。” “吃一片安眠药吧。葡萄酒,也有帮助作用。喝了这东欧的葡萄酒后,你就能睡着了。老习惯是有很大帮助的。它们有驯服作用。” 教授等着一个回答。 “不,我不能。很遗憾,我不能。” “为什么?你总不至于害怕老人的性欲吧。你也没有理由害怕你自己。我,假如年轻人攻击我,我会自卫的。我会对付好的。你不用担心,我不会抱怨的。” “你希望我睡在这里?这里,在沙发上?” “为什么不呢?那样,我会感觉更安全些。” “不,这不可能。我的室友在等我。在一个小学院里,一切都会弄得尽人皆知。” “我无所谓。” “我却不然。你,你还需要你那份薪水呢。” “星期二,我们去对帕特里克说,我们夜里在一起谈论迷宫。谈了整整一夜。我们喝了酒,你累了,就留在了这里。倒要看看他会如何打通新的通道,他会提供给我们什么样的假设。” “我们可以这样对他说,即便那不是真的。我很喜欢这游戏,我对你说过的。游戏,如同迷宫。” “跟一个德拉库拉?” “教授是一个怪僻的人,不是一个魔怪。” 塔拉继续观察他,像个警察那样。加什帕尔教授也在观察她。她微微一笑,他也微微一笑。 “游戏,如同迷宫。吉尔贝特就是这样说的。” “吉尔贝特,哪个吉尔贝特?” “安特奥斯。吉尔贝特·安特奥斯,你不认识他吗?” “那个剃了光头的家伙?” “是啊,他是希腊语、拉丁语和古代文学教授。” “你听他的课吗?” “听的,我选了‘希腊神话和现代生活’这门课。这是一个怪僻的家伙。” “像我一样吗?” “他是因希腊的军人独裁统治而来美国避难的。他也一样,是个被驱逐者。一个游荡者。” “为什么不早对我说?” “安特奥斯吗?你并没有问我听的什么课。” “你就让我这样说,像个爱好者似的,说弥诺陶洛斯和阿里阿德涅。还有代达洛斯。” “我并没有看不起爱好者。美国到处都是爱好者。它尊敬任何一种爱好。在爱好者中,人们发现一些有英明远见者,还有毋庸置疑的建议。” “如此说来。光头专家对你们说起过迷宫了。他有没有提到过迪玛?” “我记不得了。至于其他,是的,所有的标记,整个的清单。看不见的火改变了来到哈得斯的地下冥府的那些尸体……死人的迷宫般的居所。从螺旋线到十字形的过渡。基督,如同忒修斯,下到地狱中。Descensus ad inferos[54]。阿里阿德涅的红线,血淋淋的记忆。” 教授不吭声了,他瞧着没带来邮件的女邮递员。 “我得查一查我的笔记。我没有记住迪玛的名字。当你对我讲述这些悲惨的巴尔干故事时,我并没有作联想。但是安特奥斯,是的,吉尔贝特说到过迷宫以及其他。我记在笔记本里了,我敢肯定。我留住了我没有记录的东西。” “就是说?” “有一次,吉尔贝特对我说起了彼得·加什帕尔,这个避难者的怪癖。” “哈哈!德拉库拉的怪癖。” “不一定。吉尔贝特兴许并没有得到所有的情报。他说到了天真的、亲切的怪癖。” “比如说?” “假如我没有弄错的话,你每天都去教授食堂就餐。” “我又能上什么别的地方去吃饭呢?” “他们很高兴欢迎你们。他们对你们做表示友谊的手势,他们招呼你们。” “这就是外国人的异国情调优越性。他唤醒了人的好奇心。人们想听石器时代的故事。” “尤其当那外国人很慷慨时。他既讲了故事,同时也带了礼物来。” 加什帕尔不再提问题,他明白她在影射什么。 “你带来了各种各样的快乐。比利时或瑞士巧克力,他们全都喜欢得发狂。” “这正是我想要的。那外国人很好奇,他也一样,想弄明白后现代的千年机器人。我带来了精美巧克力。为了看到制度的约束、新教徒的纪律性和严厉性的消逝。” “它们真的消逝了?” “是的。奶油巧克力是神奇的。充满魔力的。我,我又馋又胖,这你能证实。我想看到瘦子们和健身迷的反应。我窥探着,满心冲动,等待那一时刻到来,等那些禁欲者来品尝第一块奶油巧克力。一块,仅此而已。之后,毒品自然会起作用。不—可—抗—拒—地。人们会要另一块,再要一块,没关系,只要能大饱口服,怎么样都行。” “是的,吉尔贝特对我说过。几番下毒的尝试之后,你就改了毒品。” “我带来了好几瓶腌渍小黄瓜。不是醋腌的,像这里那样。一种美味。野蛮东方的美味。” “还有其他的美味。” “醋渍辣椒。茄子鱼子酱。神了。” “我知道。吉尔贝特没忘记你的任何诱惑。他是希腊人。你令他惊讶。如同后现代的土著。机器人,如你所说。你是在哪里找到的这一切?又是怎么带过来的?” “我在巧克力店找到的巧克力。月亮城。我订的货,他们寄过来的。这唤醒了我的民族抱负。在昆斯,我找到了东方的所有魔力。塞尔维亚人、俄罗斯人、希腊人、匈牙利人、罗马尼亚人的商店。dolmas[55]或sarmale[56],腌渍鲤鱼,鲤鱼鱼子酱,烤鸡,小羊肚,羊脑,腰花,“供养的骄傲,羊乳酪,茄子鱼子酱,罗马尼亚和塞尔维亚的大香肠和mititei[57],各种咸菜。我不能都买下来。东买一点,西买一点,尝一尝。东方的味道。品尝的舌头和说话的舌头。基本。模子,如人们所说。” “但你甚至都没有想过我。” “当然想过,想过的。我不想用喀尔巴阡山脉的一种plâcinta[58]来替换美国的炸土豆片,这一对比恐怕会让一个超级强国丢脸。土豆和奶酪馅的酥皮饼,papanasi[59]:我们的油炸软饼,带白奶酪或奶油,也叫‘卷裙边’:因为这些奶酪馅饼的酥皮都会翘起来,还有覆盆子布丁,带李子和蓝莓果酱的、带白奶酪或玫瑰酱的小饺,但同样还有带凝乳的煎饼,肉桂的爱巢,蜂蜜小喇叭卷,‘殉道者’:这些核桃和蜂蜜的甜甜圈,pasca[60],这就是我在东方、在旧帝国、在布科维纳的那些朋友的美食,而不是我的,我,我来自古哈布斯堡帝国的西边疆界!但是今天,要对比扬基土豆片,我们真的有一个奇迹。一个奇—迹!众神的一个礼物。苦樱桃果酱。地球上唯一的。布科维纳地方的,我的一个朋友就出生在那里。一个被陌生人杀死在厕所里的数学家。我表姐的丈夫,他也是,出生在布科维纳。也算是我的一个表亲,不是吗?小樱桃,苦中带甜,黑颜色,很恶毒的样子,不可貌相。白色小樱桃,苦中带甜,入口即化,微妙,难以想象。众神的妙方。无与伦比。非现实的。非—现—实—的!” 彼得给塔拉看黑色的小罐,浅黄色小罐旁边的那个。 “布科维纳的苦樱桃。你得好好学一学地理。” “我会学的。我敢肯定它有催情作用。” “当然。我希望你不会拒绝。” “我不会拒绝它的。吉尔贝特也不会拒绝他的,我想。” 吉尔贝特?!一只毒苍蝇叮了加什帕尔教授的内脏。没必要非得夜里好好睡觉,并为星期六晚上的约会好好打扮。没必要,他不是游戏的主人。 “打结的线绳。结头,如同迷宫。入门仪式,”塔拉继续道,放下了手中的杯子,土豆片,还有带有黑黄条纹的奇迹痕迹的小勺子。“螺旋线通向中心。中心,女人的生殖器官?箭头瞄准了中心,精子瞄准了卵子。Regressus ad uterum[61]。这跟descensus ad inferos是同一回事?” 杯子停在了加什帕尔的嘴唇边。他一饮而尽。把它放回桌子上。他恢复了镇静,准备迎击平庸与意外。 “如此说,你是想要我睡在这里了,在沙发上?好让你更安心,不那么孤单。好让你惊醒过来时,需要一个女护士时,我就在边上。这不会让你害怕吗?” “这个想法是我想到的。” “你不再担心会变成附庸了。” “我会小心的,那不会发生的。” “对不起,我不能。我们换个话题吧。” “好。不过,我们还是要跟帕特里克说的吧?我们将把我们的渴望作为现实介绍给他?” “那不是我的渴望。现在不再是了。” “有过变化的。” “是的,有过的。” “但是你接受了游戏,替代。” “你是想说冒充吧?这没有任何意义。我们面临着复杂的局面。我们将无法用一些附带的谎言来支持谎言。帕特里克没有开玩笑。简妮芙·唐也没有。在我们这里,领导方是不随便开玩笑的,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们在哪里都不开玩笑。” “我还想来一点酒。你担心会丧失你的清醒吗?” “或者是你丧失清醒。” “女学生不肯定教授是不是说实话。” “我很羞愧,我没有第二瓶酒。” “很可能,这也不是一句实话。” “这不是实话。我是想说,我没有另一瓶同一种酒。我不认为那是必要的。我还不敢肯定那会是一瓶好酒,我有美国葡萄酒。” “加利福尼亚的葡萄酒很棒。比我们刚才喝的还要好。我希望,那不是一种辱骂。” “不是。我想要一种异国氛围,用来自异国他乡的酒。但是把过去和现在混杂在一起不好。” “在两者之间,我们就吃一些土豆片。” “美国的。” “是的,美国的。我们在美国嘛。美国女学生,美国教授。” “好的。直到看不见的和永恒的死亡击中我们为止,游戏在继续。” 晚会持续到了午夜之后。塔拉抵抗住了葡萄酒和对话的圈套。 *** “教授,请原谅一个无知的可怜流浪者。我需要得到教诲。我明天又要跟自由世界的警察有一次新约会。拉里第八。莫菲先生。” 戈拉不吭声,习惯了彼得的随便出现。 “莫菲会让我再次忍受一场长时间的讯问,关于迪玛、帕拉德,还有我们这小小的精英主义国家的精英。” “我知道的一切,我都对你说了。” “帕拉德说到了某个叫玛尔嘉·斯泰因的女人,是圣奥古斯丁·戈拉提起过的。那是迪玛年轻时候的一个情人,跟她保持了种种不太明朗的关系,甚至在他结婚后,在她结婚并离婚后。假如我没有弄错的话,她被流放到了德涅斯特。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幸存了下来,重要的是迪玛对玛尔嘉·斯泰因及其她的同党们无动于衷。那是充满各种危险的时代。他再也不打听她的消息,他没有给她带去过一张表示鼓励的字条。帕拉德看来不太确信他的消息,他怀疑教授在虚构。” “有消息说,玛尔嘉死在了德涅斯特,但这不是真的。她幸存了下来,历经千辛万苦,她回到了村子里,打算在那里藏身,度过战争岁月,但是,她在那里两个星期后就自杀身亡了。在迪玛的《紫色笔记》中,有关于她的一个小小注解,在战争的末期。可怜的玛尔嘉,她一定受了很多苦。就这些。对她青年时代的一份迟来的贡品,兴许是一种应时的关照。” “是吗,你对这个话题倒是知道得不少呢。” “当我经常光顾阁楼时,我去查过资料的,在阁楼上,人们老是在谈论迪玛。我寻找了种种参考文献,我发现了玛尔嘉·斯泰因的故事。” “莫菲对这个会感兴趣吗?” “在实施种族法和之后的时代,当遣送开始后,迪玛并没有寻求关于玛尔嘉的消息,”戈拉继续道,仿佛他根本就没听到问题。“他本该那样做的,尽管他远在千里之外,陷于自身的麻烦之中。他还是有办法联络的。” “在玛尔嘉·斯泰因的同党中,有没有他的朋友?” “我不知道,我不认为。我知道关于玛尔嘉的一些事。迪玛结婚后不久,她也结婚了,但她很快就离婚了,几个月之后。” “她漂亮吗?就像戈拉夫人那样?就像露德米拉·瑟拉芬,著名教授戈拉的那个新娘?” “人们说她没有概括的才能,而她也因此而自豪。她从不悲怆,被抽象所困惑,而是集中心思于事实、物件、感觉。有条理,有常识。” “人们还说你认识她本人。” “迪玛召唤她,在欲望的诱惑下,然后就打发她走人,然后重又召唤她。细巧、审慎、忠诚的女伴。一种生物学上的宁静。” “一种生物学上的宁静,这就是你所说的?” “是的,这是认识她的那些人所说的。她爱迪玛。玛尔嘉·斯泰因在我看来是一个值得记住的人物。对现实的一种绝对尊重。” “唔,这对拉里第八来说太多了。莫菲不会懂得玛尔嘉精神上的羞耻,也不会懂得迪玛的无动于衷。他会把这个叫做实用主义,他所懂得的唯一东西。一个军人头脑,外加一个笔记本,里面他什么都不记。” “他肯定趁你不知道偷偷录了音。” “我没有看到任何录音器材。” “它不一定是可见的。他兴许没有录音机,只凭一个万能的记忆。” “这还不够。他需要一份确切的证词拷贝。不然,那就没有任何的法律价值。” “你还没到这个地步呢,有空白。很可能……” 但彼得已经挂上了电话。 *** “佩雷拉证实,两年前你曾拒绝写这文章。随后有人强迫你吗?” “我是自愿写的。在犹豫了好一阵之后。毫无快感。” “是不是学院的院长说服了你?” “我曾请教过他。他鼓动我写。” “写作让你费了多长时间?” “半年。” “而犹豫呢?” “我不知道,两三个月吧。那段时间我在积累资料。参考文献很难找到。一些事情是知道的,另一些则很模糊。或者无法拿到手。在秘密档案室里。” “共产党的吗?共产党的档案?” “或许。但不仅仅如此。兴许还有中央情报局的。” “中央情报局的资料?” 小胖子的目光闪亮了。他把笔记本拿到手边,上面什么都没记。 “比如,他入境美国的签证。作为一个极端派政治组织的成员或赞同者,老头要获得签证本该很困难。他早先的政治文章发表在那样一个时代,那时,在他的国家里,还有一些民主选择。中央情报局对在希特勒的禁党运动后变成了纳粹的德国人比较宽容,而对已经有了各种合法政治选择可能性的那一时期才成为纳粹的德国人则不那么宽容。这一点可以适用于所有国家,不是吗?此外,老头在战争期间曾是外交官。轴心国那一边的。中央情报局知道这一切。然而没人找他的茬,或许……” “或许什么?” “冷战期间反共产主义者是有用的。需要的时候,人们可以忘记过去。” “一种跟魔鬼的结盟?” “不是跟魔鬼。是跟中央情报局。” “你犹豫着不肯写文章,是因为中央情报局吗?” “不是。我甚至不知道中央情报局的假设是不是管用。我犹豫是因为,我不喜欢公开的丑闻。我对正义的事业提不起劲来。共产主义是一个正义的事业。它是属于我父亲的。还不仅仅属于他。” “让人们闭嘴,没收他们劳动所得的财物,这是一个正义的事业吗?” “不,不完全是这个。比如,抵抗法西斯主义。维持一个更正义的未来的幻想。人类光明的未来,这是口号中所承诺的。” “那么,人们能指控老头什么呢?一个与杀手为伍的有其价值观的人?” “这也是。在那样一个时代,必须承认,整个欧洲都变得疯狂。但是战后呢?遗忘。反道德的遗忘……他似乎并不担心他跟悲剧的同谋关系。他终于来到了一个实用主义的国家,不是吗?算数的只是他所做的,而不是他所想的。美国鼓励改变。” “他有过改变吗?迪玛先生有过改变吗?” “我不知道。所有人都变了一些。假如你想知道的话,我不认为他改变了关于民主的观点。” “他对民主有什么想法?” “腐败,平庸,天真。蛊惑人心。混乱。愚蠢。颓废。虚伪。” 警察似乎并没有被这一连串形容词吓倒。 “他有没有宣传这些思想?” “以前有。现在,那就是蠢举了。他兴许跟他早先的同学争论过了。他保持着跟他们的联系。当他以为自己已经属于前进队伍中的一员时,是不是又怀恋起青春时代了?现在,他在大学工作,写书,成为名人。通过忏悔而自己毁自己,这是不是对他有什么用?Self-indictment[62]?在这里,在我们这里,我是说,在我们这里,人们可以拒绝自我告发。世界将变得更美好,更美好的未来?没有人强迫他自我揭露失误和差错。” “那么,为什么写这篇文章?” “人们要求我写的。不是为了揭露迪玛,他已经死了。那只是对一本书的述评,在一家周刊上,甚至不是日报。书是在他的赞同下出版的。他写过各种各样的回忆录、日记,他喜欢在一面镜子中观察自己。被作者的呼吸蒙上了水汽的一面镜子。我写了一篇中肯的报告。不多什么,也不少什么。” “没有道德目的吗?” “一篇文章,在一家发行量很小的杂志上。” 接着,是一阵长久,很长久的沉默……“天使不写书……”这个东欧人喃喃道。这是回答的一部分,或是,它们之间根本没有任何关联?一个凡人听不见的思想……帕特里克听到了;他很惊讶,正面瞧着加什帕尔,不吭声。 “天使不写书”……一种苦涩和无意义的结论,对迪玛,或者也对所有那些被天真的虚荣心冲昏头脑,自以为独一无二的写手?很难说彼得的那些嘟囔声意味着什么,或者它居然还有一种确切意义。讯问人和被讯问人的沉默在持续。 “莫菲先生,我已经准备好了忏悔。” 莫菲先生听着,十分镇静。决定性的时刻来到了,讯问被证明很有效,罪人差一点就要承认其罪行了,警察的任务就是继续装酷。莫菲先生把他的大手放在桌子上,就在加什帕尔先生的大手旁边,并友好地弯下身子,以靠近那个倒霉蛋。 “我想说的是,通过跟你说话,我明白了我几乎就是我们国家的一个产品。我围绕着模糊性打转转,通过各种各样实际上只是反脱身之计的脱身之计来培养它们。我避免了最根本的东西。我都自以为已经痊愈了。我其实还没有。在我们这里,一个乞丐的错误和一个名人的错误之间,有着一种巨大的差别。一种巨大的差别。它们以不同的方式被对待,很不同的方式。” “这一点到处都一样。” “兴许吧,但我感觉受了传染。在我们这里,首要的问题是要知道你是谁,而不是你干了什么。我没有免疫,我意识到我的情况恰好跟迪玛一样。种种的矛盾、暧昧、秘密、遁词、微妙让我惊讶,并且比基本成分更吸引我。经常,我不再知道到底什么才是基本。就这个。这就是我的忏悔,你得知道你在对谁说话。一个被传染者。兴许没被彻底传染。不,还没有被彻底传染。” 莫菲先生瞧着加什帕尔先生,并第一次对他微笑。加什帕尔先生瞧着讯问人的大手和被讯问人的大手并排放在桌子上,于是,他也一样,冲他微微一笑。 “我只是想弄明白。你的同胞在梦想一个更美好的世界吗?” “所有的说教者都说这个。他认为我们生活在一个去神圣化的世界中。既不新,也不完全错误。” “去……什么?去—神—圣—化?” “它没有丝毫的神圣。去神圣化。但神圣隐藏在世俗中。这是他说的。因此,它藏在……我们周围,我们内心中。既然隐藏,便不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它不被允许,它处在危险中,被扔弃。神圣被排斥,但隐藏了,持续着。” “为什么隐藏着?我们的世界满是教堂。满是犹太会堂和清真寺。还有佛庙。而我,我就去教堂。我是信徒。” “我不是。我听说,洛杉矶有二百五十个不带宗教结构的帮会。二百五十个神?这也许比只有一个神的宗教暴政要好。我不知道迪玛想要什么,或者人们到底建议什么。想法并不危险,只要它们不成为现实。我不认为一个神圣化的世界真的会很神圣。我担心。” “美国的父辈创建者是一些信徒。他们都读圣经的。” “但他们把个体定义为公民。” “宗教帮助人。” “兴许,但国家呢?伊朗不是唯一的例子。” “要求你写这篇文章,并不意味着你非得写不可。这难道是一种复仇吗?” “一种复仇?向谁,为什么?我甚至都不认识迪玛。” “我不是在说他。向那些像他一样的人。你的家庭受苦了。” “我的家庭?是的,它受苦了,但我,我是战后出生的。我的父母想忘掉这一恐怖。此外,他们曾被马扎尔人[63]当局送往集中营。迪玛不是匈牙利人。” “不是在说他。是说像他那样的人。” 彼得不吭声了,沉着脸。他的家庭?这么说,他们知道了迪玛、帕拉德和他的一切。现在,警察将要问他关于后来成了共产党检察员的钟表匠的种种细节,还有在火葬场门口见到的他妻子的情况。他本不该写这篇文章的!他早就预见到了怀疑。有必要表现得谨慎、宽容、暧昧。复仇,愤慨,怨恨,你瞧瞧这个! “不,不是一次复仇的影子。那篇文章很和善,美国的报纸就是这样肯定的。他们说,我在纪念迪玛。这是真的吗?我对伴随我成长的那种文化环境无法免疫,对它的矫揉造作和它的寡廉鲜耻。外省的精英主义,世界的尽头。无论如何,共产主义治愈了我的启示。” “你说没有什么是新的。因此,也没有什么启示了。” “唔!是的……我成长在一种暧昧与躲避的文化中。美国给了我再教育。” “通过这个女学生吗?” “兴许吧。我以前没有想过。我该想到的。” 是的,他本该想到的。莫菲的建议是贴切的。 “大学生们也教育了我,是的。塔拉也是,无疑。我很好奇,我想弄懂我来到的地方。而你,你想弄懂我离开的地方。” “文章中说到,暴君们让他迷惑。迪玛先生赞赏暴君吗?为什么?他不是也一样,在暴君统治之下生活过吗?” “军事独裁只是在他介入政治之后才建立。军事的,但又是巴尔干的。而不是德国的或中国的。腐败的优势。” 听到对腐败的赞扬时,警察眨巴着眼睛,但不作解释。 “他也将了解一种西方的独裁。在战争期间,他是一个大使馆的公务员,在一个西方国家中。一个单一民族的国家,如他所说,并不让他讨厌。社会管理中对上帝的暗示,基督徒的牺牲。荣耀和拯救,宇宙节奏中人的重返,家庭体系的有机性,跟退化的个人主义相对。如同习惯的那样,我斜向地、肤浅地读了这些。” 理论似乎早已让彼得和帕特里克都疲劳了。句子末尾,加什帕尔深深叹了一口气,仿佛一次实在太长的苦役终于结束了。 “学院院长是不是希望这篇文章会给你带来声望?他聘用了你,尽管有不少反对意见。” “我不知道。拉里,对不起,阿瓦建先生坚信必须写这文章。这是一个正义的事业,他说。我应该治愈东欧的暧昧,他说。他在那所大学学习过,老头就是在那个大学中变成了一个伟大的美国教授。这一巧合刺激了他的神经。” “你为什么拒绝以不同政见者的身份出面?” “我并没有入狱。我也没有上街游过行。” “你曾要求,在学校的书中,把你说成是一个大屠杀幸存者的那一行得删除。” “我是在这之后出生的,我不是一个幸存者。在我们家庭中,这是一个禁忌的词。” “为什么?” “侮辱。我父亲的一个朋友,从奥斯威辛回来,请一个医生为他去除胳膊上的一块皮肤,那上面文着他的囚徒号码。这是他回来后做的第一件事!他从来就不提及那些年。” “你在84俱乐部表达了反犹主义的观点,你在美国的第一份工作。” “它的主人们都是犹太富人。我并不反对犹太人,但反对傲慢。金钱的傲慢。人们扔掉了多得难以计数的食品。我来自一个饥饿的国家。即便在一个中国俱乐部,我也会反对的。” “那你为什么还是写了这篇文章?这份报告?” 彼得不说话了。不是在找一个回答,而是为了死死地盯着讯问者看。 “帕拉德教授被杀之前,我跟他有过一次很长的谈话。我们俩谁都没料到会发生什么事。我是特地去看他的,为了跟他说话。他是这方面话题的专家。” “你认识他吗?你们是朋友吗?” “一个共同的朋友为我们牵的线。帕拉德感觉自己有危险,但我没有太在意。我的文章弄得我心神不宁。我想获得一些情报,一个建议。” “他给你建议了吗?” “老头是他的导师。他帮助他来到美国。他赞赏他。他非常熟悉他的生平和作品。他鼓动我写的文章。” “怎么回事?” “老头死后,各种秘密浮出了水面。帕拉德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成了同谋。他开始在流亡报刊上写一些反民族主义的文章。很激烈。爆炸性的。他发现了太阳的黑子。他的太阳。他痛苦。文章兴许还预告了对大师的一种再评价。我不敢肯定。总而言之,这就值他的命了。” “他害怕了?” “我不知道,这是一个怪家伙。满心都是精神建设。预感,泛心理学,神秘的密码。我不是……我对此一窍不通。我闭锁。我没怎么好好听。惧怕,是的,我想他很惧怕。” “那次见面有用吗?” “决定性的。” “他跟你讲了你所不知道的事吗?” “你的文章会让老头复活,他说。即便是为了一次冲突。他将重活。那不会比他自己毁他的传记更毁他死后的名望,帕拉德说,对你文章的反应将揭示出他那些崇拜者的混乱,仅此而已。死后之乱。圣化之乱。对我,人们为我保留了公开的私刑,但这个,帕拉德没有说。” 帕特里克不吭声,等着启示,真正的启示,而非小小的离题话。 “一个很小的但真实的细节,让我震惊。可以证实的。大师的医生。” 帕特里克期待着重大时刻。 “水滴让瓦罐漫溢。小小的却又是决定性的一滴水。” 帕特里克没有记。笔记本和钢笔谦卑地等待着,在桌子的一角。 “老头雇了一个司机。特地为了去看病。经常要去看医生。他本来可以坐出租车的,但他想有自己的司机,一个可信的人。他自己不开车,当然了。” “当然?” “帕拉德也不开车。同样,我也不开车。” “你不开车吗?那你是怎样对付的呢?校园是那么偏僻,你只能开车去城里。是那个女学生,塔拉·内尔森,是她带你去的吧?” “偶尔。但很少。” “因此,那大学者有一个司机。由他开车送他去医生那里。” “只为走这一趟而雇佣他。” “有一个司机开车,这可不是人们的习惯。人们习惯有一个医生,我们大家全都有。” “一个特别的医生。小时候的同学。战后移民来的美国。老头他也是,现在。” “那个名人吗?” “无论谁。迪玛本可以找一个更好的。他既不缺钱,也不缺名气,他本来可以有最好的医生,但他选择了他的老同学,跟美国和南美洲的极右翼圈子有联系。这医生出版了一本书。我有那本书。关于宣传。关于恐怖主义。带有反共产主义色彩。” “书名叫什么?” 加什帕尔口授,帕特里克写下了书名,年份,出版社名。 “什么样的极右翼圈子?” “世界反共产主义联盟。他的开创者,奥托·冯·博尔施温[64],是早先的一个党卫军军官。他在战后跟美国军队的反间谍机构合作。” “一个正义的事业。” “兴许。美国反间谍组织为那些像博尔施温的人提供保护,他作为大夫或党卫军军官,于1961年移民美国。博尔施温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直到他死去。这位大夫,作为迪玛的同学,继承了包裹在一种新语言中的纳粹和法西斯口号。现在的包裹……至于那个联盟……” “我看不出,你对一个反共产主义组织有什么可反对的。” “它的构成。危地马拉的一个前独裁者。前墨索里尼政府的一个正式成员。美国国会的八个共和党前议员。” “美国的congressmen[65]代表了一个自由国家。” “当然,但他们跟一个荷兰的前党卫军军官搞在一起。还有英国的一个女男爵,自由欧洲运动的积极分子,前克罗地亚纳粹政府的一个部长,美国情报部门的一个前副手,比利时的一个前将军,日本自由党的一个前开创者,埃及的一个前议员,以其跟前纳粹分子的联系而臭名昭著。” “这就有很多的前人了。” “是的。还有阿根廷前军政府的一个成员。沙特王室的一个成员。西班牙一个反马克思主义团体的首领。耶鲁大学的两位教授。一个混杂的小组。纳粹和法西斯分子都少不了。” “反法西斯主义者就是共产主义者。” “反法西斯主义者也有不是共产主义者的。老头子迪玛可以另选一个医生。往昔应该让他变得谨慎。他常去看他的老同学。他是不是遵守了跟中央情报局的约定?这一可能性值得人们对他感兴趣。” 帕特里克对这一建议似乎毫不感兴趣,他什么都没记。 “如此,老头子迪玛,如你所称呼的,就不仅仅是实用主义世界中的一个大教授。他看来还不够实用主义,你的同胞……那他的学生呢?波特兰先生。” “帕拉德。” “好的。帕拉德。一个同样重要的学问家,你会说,数学家,泛心理学家,哲学家。反民族主义者。他为什么被人杀害?被谁?被迪玛和大夫的同谋吗?” “我不知道。人们说到了罗马尼亚秘密警察和流亡在美国的民族主义者之间的一种合作。没有任何证据。将来也不会有证据的,我敢保证。” “你收到的威胁信,是同一个来源吗?” “我不知道。” “你肯定这是一个玩笑。” “我是这么认为的。渐渐地,我进入到了被追踪者的偏执中。学院的院长、教务长、保卫部门都说服我坚信这一点。” “或许还有为你分拣邮件的女学生?” “她也一样。她跟他们是同一观点。这信让我心烦,我向你承认。” “你后悔发表了你那篇文章?” “我曾有过犹豫,我对你说过。我发表了文章,犹豫却还在。这并不是说我后悔了。不,我不后悔。我文章中揭露的事实绝对是确切的……此后,我梦见了老头。好几次。在他燃烧的图书室面前。火焰还包围了我。在柴堆上烧,无法逃脱。我还梦见了他的学生,帕拉德。跟一具尸体的对话。一副骷髅,一个死人。” 帕特里克似乎对这一类东拉西扯不感兴趣,他继续怀疑这个东欧避难者。 “你信任塔拉·内尔森吗?” 加什帕尔教授没有马上回答。 “是的,我信任。你也猜到了,她还能给我一种美国再教育呢。这是一个不可忽视的优越性。” “她有没有给你写过信?” “这又有什么关系?” “这样我们就可以对照文笔、拼写了。尽管这也可能作假的,很显然。” “她没给我写过信。” “其他学生呢?你有没有收到过学生的来信?或者其他人的?” “不太多。我都记不得了。” 询问似乎结束了。警察合上了笔记本,在椅子上放松下来。他需要休息一会儿,轻松一下,他死死地盯着嫌疑人。他伸出大手,把笔记本放到桌子上。 “我想弄得更明白些。” 他似乎说完了,却又没有说完。 “弄明白帕拉德和迪玛在哪里谋面,在哪里分手。还有你跟他们到底有什么关系。” 警察和嫌疑人直直地对视了一会儿。加什帕尔迟疑着不知如何回答,他有太多东西要说,要解释。 “迪玛的政治选择可能跟他的哲学观相符。在他看来,多神论比很受局限的单神论更可接受。他在大自然和植物中看到了普遍性。他对神话感兴趣却并未成为神秘论者,倾向于世界的有机特点,倾向于回归自然和宇宙。一种农业观点?远要复杂得多。反现代的,无疑。帕拉德对种种奥秘十分着迷,对信息理论和认识论很敏感。他把流亡看作一种基本的宇宙条件。他痴迷于种种平行的和可切换的世界,痴迷于量子物理学和无限宇宙。他的死不像迪玛的死那样自然,而是很突然,谜一般的。可怕。” “你写文章之前是不是研究了所有这些理论?或者,你跟帕拉德交谈过?” “跟他也谈过,但尤其是跟一个共同的朋友。一个博学的学者。他向我解释了我所不知的那一切,还给了我一份我根本就不想读的书单。” 帕特里克似乎对那些博学的人不感兴趣。 “我明白,”警察说,作为结论,他用两手拍了拍放在桌子上的笔记本。“我们星期五上午再见。” 间隔期的缩短!讯问人和被讯问人对这一改变均未作评论。 两个小时后,图书馆的快餐厅,塔拉·内尔森对彼得·加什帕尔讲了她跟帕特里克的会见。 “他有没有问到学生与教授的关系?” “问了,他没有忘记。” “你对他说什么了?” “我说我们是朋友。有时候我帮你一把。不光是邮件。我星期六晚上睡在了客厅的沙发上。为的是不让你太孤单。夜里,森林让你觉得很别扭。” “这么说,我请你睡在我家里了?你是这么对他说的?” “是啊。这不是真的吗?你没有这样要求过我吗?” “我犯了这一错误。你拒绝了。你对他说你拒绝了吗?” “没有。” “你说你守候着我的睡眠吗?” “是的,我对他说我从来就没有做过善举,但自从威胁信那件事以来,你就失眠。有个人在你家里对你有好处。” “一派谎言。” “这可不是谎言。谎言是,我睡在了加什帕尔教授家里。但是,你建议过一个游戏的。” “你说过,这毫无意义,这会从一个谎言走向另一个谎言,我们承当不起的。” “我改变主意了。这看起来很有趣。” “有趣?帕特里克问我,除了邮件,你还为我作了别的什么服务。没有。我回答说没有,绝没有。他没有反驳我。他没有提到你说了相反的话。由此,他知道我们在撒谎。至少有一人。或者两个人。我也撒了谎……说你从未给我写过信。管学生的那个女教务长知道了塔拉·内尔森那些不适宜的信。我希望帕特里克不会作详细的调查,这个荒唐的故事让他厌烦。” 他怀疑女学生真的用了她所说的托词。她或许是在跟他演戏,而不是跟警察? 离开他之前,塔拉递给他一个信封。 “另一个信息?一个新的死亡威胁?包含了杀手与被害者见面的地点和日期?” “不。我给你带来了一本小书,让你开开心。” 加什帕尔谢过,他有些神经紧张,他没有打开信封。回家后,他从中拿出一本小册子。 安布罗思·比尔斯[66],《恶魔词典——未删节本》,纽约,多佛尔出版公司。 书的一开头有一个注:A sardonic partial lexicon of English language. Ambrose Bierce (1842—1914?),a Civil War Veteran[67]……被认为是十九世纪末期美国最有影响力的记者之一,短篇小说和幽默诗歌的知名作者。此书出版后两年,比尔斯被革命所震撼,去墨西哥历险,此后便再无他的消息。 第42页上有一个印章。字样像是Geology,Ghost,Ghoul。是的,是Ghost[68]。The outward and visible sign of an inward fear[69]。定义值得再读。一种内在恐惧的可见的外在符号。 *** 即便是在那些寒冷的夜晚,赖床是一件适意的事,奥古斯丁·戈拉还是很早就起来了。自从他改了国家和语言后,他就需要靠吃药才能入睡。觉很短。他毫无困难地起床,开始工作,不感到疲劳。他一连几个小时坐在他的电脑前。他瞧了瞧日历:星期四。他把转椅转向左边,瞧了瞧屏幕。把转椅转向右边,俯身在书桌上,拉开最后一个抽屉,把标有RA 0298的卷宗放在面前。电话响了。他瞧了瞧电话,一点儿快感都没有。 “圣奥古斯丁吗?你还在巢穴中吗?” “什么巢穴?” “在书籍中。” 戈拉不说话,被冒犯者的诙谐所刺激。 “是的,在书籍中。” “我在找一个文献资料。你是权威,你什么都知道。” 戈拉瞧着卷宗上那一页,微微一笑:与贝德罗斯·阿瓦建关于聘用彼得问题的谈话纪要。 “一段引文。我怎么也找不到出处了。我感觉那是一段引文。我曾经看到过的。既熟悉又不熟悉。不是诞生时的语言,而是死亡时的语言。我只好寄希望于你的反应了。” 戈拉静听着,打开了卷宗的第二页。 “我想我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句话。很久了,当我们还年轻,读很多书时。在你的英语中,我找不到钥匙。” 戈拉不说话,他瞧着阿瓦建那一页。 “作者可能就是D.夫人[70]本人。死亡夫人。带着大镰刀的婊子。” “我看你挺熟悉作者的。” “但我不熟悉他的笔名。我每天都重复这一引文。五遍,十遍。当我守夜或睡觉时。当我散步时,当我在马桶上,回想起我以前年轻时。然后,我重读这黑色的小字条。魔鬼寄给我的,婊子的情人。Next time,老爷阁下说。下一次。Next time, I kill. I promise……黑夜的狡猾精灵重复道。该相信他吗?人们从来就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在开玩笑,玩笑后面隐藏了什么。Next time, I kill you, 我要杀了你,这个垃圾啁啾道。” 加什帕尔停下来,然后,一口气重复了整段文字。 “一段引文,不是吗?” “兴许吧,我相信。” “妓院夫人读文学!我敢肯定。她很势利。” 接着就是一个充满了徘徊和引号的模模糊糊的故事:几个星期前,彼得收到了一个奇特的死亡威胁。一个玩笑。当局把它看得很严重。迫使他也把它看重了。 “关于迪玛的文章……你还记得。当时,我在联邦调查局保而不保的保护下。那些人用各种各样的问题让你看到各种各样的颜色。在确信你不是一个罪犯后,他们用一些老得都掉了牙的建议打垮你。现在,换了另一个调查者。你知道拉里第八说什么来着?Don’t relax[71]。瞧瞧,sir,正合我意。我就是这样的,mister莫菲,我无法轻松下来,尽管我扮演了无动于衷者和闹剧演员的角色……” 他停止了说话,不是停止,这么说不太确切。 “我这么一大早就来打扰你,因为我在重压底下。我不能连一个字都看不明白地就那样丢了命。我得知道晚上睡觉之前该读什么书,这两个情人,恶魔先生和死亡夫人。Next time I kill. Next time I promise you.我答应你,下一次,一下子。Next time, a single line. Labyrinth. Invisible labyrinth。嗯?你会说什么?” “我想一想,”戈拉喃喃道。他把卷宗推到桌边。电脑知道答案,但戈拉也知道。他惊讶。 “种种假设。我测量,我思考。这一个或那一个。” 他微笑。怎么会不想到流亡的见习期呢:那老打字机,又笨重,又生锈,每一年都得拿到社会主义民兵组织去检查,以获得使用准许,然后,用起了美国的电动打字机,然后是电传,即刻就把文字传送到世界的另一端,最后,使用起了电脑,而电脑又不断地生出新的电脑来。宇宙的分裂生殖,平庸性的全球泛滥。你还是同一个戈拉,却已不是同一个了。 他摁下了钢琴的琴键,哼起了神奇的乐句,电脑犹豫了一下,随后,确认就出现在了蓝色的谱表上。他只是想证实一下,机器人知道得跟一个从旧学校中培养出来的教授一样多。是这样的:它知道得同样多。 圣奥古斯丁。魔法师,记得住世界上全部的书,而现在,一台幼儿园的破电脑也能做到。 “老头?老头子迪玛?是他在世界的另一端给我们写信?”彼得·加什帕尔激动地问。“他的故事……魔法,迷宫,神秘,魔幻。就是他,不是吗?他要我去找他,他爱我,他想把我从我们这罪人的世界中救出去,不是吗?” “这倒是有可能的。但我倾向于别的人。‘我熟悉希腊人所不知道的:不确定。’你还记得这句引语吗?” 沉默。加什帕尔,篮球手,也不知道这句引文。他对那些嫌疑者的阁楼没有任何概念,当时,他玩冰球、米卡多游戏棒和篮球。 “‘我熟悉希腊人所不知道的:不确定,’”圣奥古斯丁则重复了这个以前在社会主义的阁楼上听到的句子。 沉默。死亡和文盲的沉默。 “我倾向于那位盲人,伟大的盲人,”戈拉喃喃道,更多的是为他自己,坚信彼得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彼得对往昔的阁楼什么都不知道。他给了贸然打扰者,也给了他自己一个停顿,好喘一口气,好平息一下他的激动和回忆。阁楼!太过分了……彼得对那些嫌疑者的阁楼没有任何概念。 “致敬!致敬!”幸运的彼得大叫起来。“好极了!正是他,我知道你会有结果的。一语中的。了—结—了。” 奥古斯丁,这个图书馆老狐狸,给了我神奇的钥匙,彼得·加什帕尔嘟囔道,心里很有底。它们又找到了,蛾摩拉的青春时代的回声!往昔的语言!青春的节奏!狂喜。重新找回的记忆,突然赢得胜利! 戈拉了解这一陶醉,它的旋涡。他知道,当一个读者从书店角落找到的一本书中突然一下子破解了一个谜,他会如何流下幸福的泪。从又聋又哑的癞蛤蟆,一下子变成了童话中的王子。一个神,在他语言的魔法中!现在,他可以蔑视无名的人群,他可以在他们中无名地游荡:没有一个行人会发现那些词,会懂得那句杀人的引文,藏在一种除了他便无任何人能懂的语言中,他这游荡人,加冕成了世界的主人,一时间里的空间。 戈拉教授手里还握着听筒。他等着打嗝,幽灵的消失。什么都没有。 卷宗RA 0298,题目为MYNHEER,昏昏沉沉,被推到了桌子边,白手套旁。 戈拉注意听房子里的声响。什么都没有。他把黄色卷宗拿回到跟前。他又等了一会儿,又把它打开。 他当即就验证了文本,布加勒斯特的那个阁楼上争论的对象,后来,他记起来好几次,在阅读帕拉德和迪玛的阐释的时候。现在,他对照着不同场景所提供的各种异文,而这期间,那小丑,头脑一热,跑到书店去探寻密码了。 两个小时后,彼得的声音又来了: “普珥日[72]!普珥日!这就是钥匙。好极了!我找到钥匙了。了—结—了!” 戈拉摁下电脑的字母键,这个词却出不来。 “你不知道普珥日是什么吗?你甚至都没有听说过吗?即便是你的共产主义姻亲家也回想得起普珥日。我认识露的祖父母。节庆时他们都去犹太会堂。你也一样,也认识他们。” “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因此,你也一样,你不懂得千年的疯狂……然而,你跟它的那些被囚者心心相通,这我知道。对一个出生在我们那里的人来说,这就不容易了。受够了,被他那不太基督徒的妻子抛弃。那可怜的女人,心里在问,你是不是出于一些象征的理由选中的她。她跟我讲过,你曾经犹豫过,不想把你的婚姻告诉你青年时代的朋友伊齐·科齐。你担心,他或许会想,你选择的是集体、部落、人种,而不是你的伴侣。” 刻毒的意见,根本没有必要。根本就不。戈拉在搅浑水。 那嗓音没了声,加什帕尔兴许想道歉,以一个更大规模的攻击来改正射击。 “没有很多的理由要让我们相爱。一个烦恼就足以,一个微不足道的证明,证明我们的缺点,太多的缺点。我们那无以计数的大大小小的缺点中的一个。唯一的一个,兴许只有一个。那就……了—结—了。结—束!” 他喘不过气来,如同戈拉,他无法重新开始,如同戈拉。他从来没有怀着如此的激情和苦涩说过话。久久的沉默。戈拉聚集起力量,为了迎接另一番雪崩。 “普珥日,那是面具的节日。圣经的民族没有欢快的节日。这个节很快乐,很孩子气。哈曼,波斯国王的重臣,一个反犹太的伊阿古,密谋屠杀这些不幸的人。以斯帖,国王的宠妃,拯救了他的人民。她无疑是后宫中最得宠的[73]。正因为这个道理,游荡的人民忘记了淫荡并庆贺获得拯救。他们戴上面具,尽情嬉戏,吃一种叫做哈曼袋(Hamantaschen)的三角形小糕点,这个词的意思就是‘哈曼的衣兜’,或者按照某些人的说法,是‘魔怪的帽子’。每年,他们都要庆贺这个拯救了他们的女人。对世界上所有哈曼的胜利。他们为数众多,上帝的选民这样肯定道。” 彼得重复着“上帝的选民”,怀着刻薄和快感。苦涩并未消失,但嗓音微弱了下来。 “很多智者认定,大屠杀终止了万能者与他的人民的契约。由此,圣经不再有效。奇迹、承诺、训诫丧失了它们的价值,已经消亡。除了一个例外!以斯帖的传说,神在此情境中缺席。一个世俗故事,很私密,它告诉我们,游荡者的使命是自个儿逃命。自个儿!仅此而已。普珥日,面具的节日,重提了这一命令。” 戈拉,这个无所不知者,不知道这个故事,他看不到它与威胁信之间的联系。他的手指头此时在键盘上疯狂地飞奔。他重又俯身在卷宗上,准备倾听,了解,填补空白,记下他所了解到的。 “是这样的,在你的建议下,我去书店买了《杜撰集》和《迷宫》这两本作品集。我找到了伟大盲人的作品。第一桩罪。名字的第一个字母已经读出。第二桩罪。第二字母已经读出。这就是阿根廷伟人所写的。然后第三桩罪。2月3日。狂欢节期间。面具之节。” “是这样写的吗?面具之节?” “是的,在这两本书中……在这两本译本中,人们找到了狂欢节。在阿根廷,狂欢节在二月份。塔拉带给我的信,是在学期初收到的,就是二月初。我稍后才发现,我并不太及时处理邮件。二月初收到的。狂欢节,即面具节。对被选中、被流放的民族来说,对永远的被威胁者来说,那是普珥日。普珥日,在月亮历中……你知道什么是月亮历。” 当然,戈拉知道什么是月亮历,无所不知的戈拉当然知道那是什么,但他不吭声。 “因此,在前人的历法中,按照月亮而不是太阳制定的历法,很快就到普珥日了。罪孽之日。很快就到普珥日了。很快。因此,也即报应之日。引文就是这样说的。如你所知,故事的三个牺牲者全都是上帝选民的儿子。” 中毒般的沉默。戈拉合上了卷宗。 “你报警了吗?” “我先是打电话给尊敬的奥古斯丁·戈拉教授,亲友们管他叫古斯蒂。给这学者,给这专家。好知道那引文来自何处。直到现在我还没有那样做,我相信我自己够机灵,能够自个儿破解这个谜。我是那么的梦游,迷惘,脑子里充满了黑夜的野兽,我还以为自己很敏锐。教授救了我。由于我非常期待,他给了我答案。圣奥古斯丁知道一切。我知道了那引文摘自何处。《迷宫》和《杜撰集》。我有这两本书。我读了,又重读,作了比较。我找到了狂欢节。面具之节。普珥日。就普珥日的话题报警吗?” “是的,你将这么做,你将立即报警!你有一个急用的报警号吗?” “当然。小帕特里克应该习惯了被人从他老婆的怀抱中叫走,或从他宠物狗、从他孩子、从他电视的陪伴中叫走。但我不会对他做这样的好事。无论如何,他明天会来看我。日常的约会。明天,我去对拉里八号说。他将睁大眼睛张大嘴,像一条鳄鱼。坚信我在嘲弄他。” “你将告诉他你的发现。” “我的发现?一堂魔幻文学课?一个阿根廷的魔幻文学作家?帕特里克和我将出发去阿根廷,追踪罗伦特和夏拉赫[74]的踪迹,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的笔下人物?或者,我们将去拜谒帕拉德的坟墓?或者,干脆去拜谒迪玛的墓算了?我们去埋伏,藏在墓地中,看看到底会有谁来扫墓,会有谁带来鲜花和诉愿?迪玛的崇拜者,帕拉德的谋害者,我的追踪者?可怜的帕特里克又能做什么?了解陌异的历法,石膏面具的节日,普珥日的礼仪?或者共产主义和后共产主义间谍机构的计谋?或者,两个人,都去巴尔干的小巴黎[75]旅行一番,一边喝上一大杯好啤酒,一边接触一下那些决定杀死正在宝座上沉思的米赫内阿·帕拉德的人手下的新老探子?莫菲先生又能做什么?……他将变得对那位东欧教授更怀疑,这就是他要做的!这个学期,加什帕尔先生开了一门关于马戏团的课!亲爱的同胞们,你们知道吗?因而,是一门关于面具的课……是不是他自己寄出的那封信呢?为了在自由的荒漠中稍稍嬉戏一下……一个东欧的小丑!彼得·加什帕尔先生,对充满种种可能性的美国的超级麻木……他后悔没能在二十年前就来到这里,按照智者戈拉教授的榜样,即他表姐露德米拉·瑟拉芬,那位the significant other的丈夫。一种假设,不是吗?这里,当人们发现一个人被杀时,最初的一批嫌疑人就是那些在死者家里哭丧的可怜虫。调查就是从他们开始的。从那些宣布罪行的人开始。帕特里克又能如何?处在他的位子,我们又能怎样?‘观察你周围的一切奇怪现象,’联邦调查局的官员这样建议我。我不能。我很懒散,不在意。一个焦虑的打趣者,还是一个爱打趣的焦虑者?” “小心警告,”戈拉教授神经紧张地重复道。“别忘了,罗伦特死了,因为他太理性。他被一个理性的计划所刺激。完美的读者是那种取消了逻辑、理性、自满和怀疑论的人。他完全被文本抓住,他体验它。警告和警告是不一样的,你应该保持警惕。” “警告我?他们可以不用警告就杀死我。更乖些?我已经变得更乖了。我将不会返回混乱星云般的祖国。我这样做是为了帕拉德。他要求我来的。结束了!我离开那些地方。彻底地。永别了!” “帕拉德受到了威胁,然后被杀。” “他没有变聪明。他们重复着威胁,而他却始终没有变聪明。这令他很恼火。而且,他,这是个叛徒。叛徒就要受到惩罚。” “这是怎么回事,一个叛徒?” “迪玛的弟子成了民族主义者,冒犯了神圣的徽章。沉湎于一个年轻女巫,爱上了美国,还在那里改了名,并准备改变信仰。我,我是古老的灾难。结—束—了。够了。外加一个玩笑,这是不能算的。这篇文章是我唯一的作品。了—结—了。一个小玩意。” “还有著名的大众化作品《明海尔》,以及陌生的杰作。这是一个传言。” “肯定是传言的作者写的。” “你收到过一封威胁信,别忘了。一个惩罚。” “好让我平静。我平静了。哑巴,黑天鹅。聋得如同一尊菩萨,哑得如同摩西的雕像。聋哑得如同我那些到处都有,始终都在的聋哑兄弟。我才不在乎跟其他白痴结成帮会的白痴呢。他们将忘记我,他们将找到别的目标。这个威胁是一个无知者的玩笑。碌碌无为者的。” “碌碌无为者可能是危险的。希特勒就是一个这样的人。” “处死吗?我们全都被判处死。一个看不见的权威?不可战胜的?一个怀有智力抱负的迟钝者。他想表现出他不能够的样子。” 两个星期后,当戈拉重又听到他的嗓音时,某种东西已经变了。 “森林。它在入侵我,夜里。巡逻队,警犬,骷髅,铁丝网。我的错,别人的错,我不知道。我睡觉很少。我疲惫地醒来,大汗淋漓。门外,窗外,黑夜的恶狗,巡逻队。幸亏我母亲没看到我。我崩溃于睡眠中,噩梦中,我疲竭地醒来。” 他已经报警了吗?他已经报告了学院领导。一个女学生曾这样建议他。 “一个女学生,怎么一回事?” 一个女学生,他跟她早先有过一次冲突。 “漂亮吗?” “不是露,你别担心……那不是露的复制品。我还是有个人可以说说话的。这一点很重要的。WASP。White Anglo-Saxon Protestant[76]。我成功地得知了这个。她没有我们的那些狂热。她有别的。” 女学生跟他一起报告了学院领导。 “这就变得更糟了。” “为什么更糟?会更糟在什么地方?” “巡逻队。夜间巡逻队。两小时一趟。别……” 圣奥古斯丁嘟囔了几句。不知道是些什么,但他写得很快。 “我忘记告诉你了,大师,我已经跟帕拉德说了。我是说,对他兄弟。卢奇安,卢奇。卢奇·帕拉德,在罗马尼亚的那一位。他告诉我说,对我这个外国佬的攻击在所有报刊上都在继续。只有称谓变了,他们不再说外国人、叛徒,而是说碌碌无为者。我什么都没写,我没有丝毫才华,我又怎能允许我谈这些呢?他们说得对。对那些没有才华的人,全民投票已被暂停了。没有才华,就没有选票,在才华的国度中就没有话语权。那些白痴,他们忘记了民族的成语‘童口无忌唯真话’了。他们忘记了,不是吗?” “他们把你视为敌人。碌碌无为者是危险的,如同我对你说的那样,而且还是有报复心的,小心……” 圣奥古斯丁再也没有时间嘟囔了。彼得消失了,嗓音消失了,幽灵带着它的魔法搬走去了虚空。 *** 即便是在虚空中,幽灵依然还在发送着谜语、假设和圈套。 剩下单独一人时,圣奥古斯丁还在回顾。那位成了读者和作者的篮球手,难道真的可能没听说过博尔赫斯的著名小说吗?很难相信。露肯定对他讲过嫌疑者的阁楼的故事,有嫌疑的童话就是在那里开始的。她肯定提到过那天晚上,帕拉德争论着博尔赫斯的平行世界。假如她,向来谨慎和忠实的露,避免了抒情的追溯,那加什帕尔肯定会通过帕拉德听说这个故事。他们曾久久地谈论迪玛,博尔赫斯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参照,迪玛和帕拉德发表了关于那位布宜诺斯艾利斯盲人的阐释。 当加什帕尔讲述他跟帕拉德在一起的那些夜晚时,他从来就不提博尔赫斯的名字!没有任何影射,也没有丝毫隐喻,什么都没有!博尔赫斯也没有出现在关于迪玛的文章中。那时候,他已经准备了面具与引文的游戏了吗?在一段小小的间隙中被迪玛的问题和帕拉德的怪僻所振奋,他已经准备了,那时候,他未来的嬉戏吗?一封威胁信!让我们严肃点嘛,罪人们并不需要从深奥的书本中为弱智者摘录引文。天使不写书。而这,又是什么,小小的玩世不恭者?他们不写书,因此也不会从书中摘引威胁。戈拉在帕特里克与彼得会面记录稿中找到了这一格言,再一次,他对这个小丑无懈可击的词语极为惊讶。 这个篮球手,在共产党人大卫·加什帕尔的家庭中,在红色时代的共产主义学校中长大,怎么又会对一张用《纽约时报》的文章片断构成的明信片作那么深奥的思辨? 戈拉教授坚信,彼得已经厌倦了新世界的新事物,他已经给不负责任带来了一股青春气息。从一开始,他就宣布,他已经把他的死亡游戏输送到了一片外国土地上,现在,他为我们演奏起威胁的夜曲。 他为这可笑的闹剧浪费了一些时间,他很想亲自打电话给警察,向他们说,他的一个来自东欧的好朋友,前来避难不久,受到了死亡威胁,在这里,在自由国家。 眼下他正努力撰写悼文中的必要段落。 *** 死后的生活只是一篇悲惨的悼文,戈拉教授说。按照万物虚空图而作的万物虚空图自有其写手,其职业者,其中介,其顾客,有巨大的档案室,有极大的广告公司。任何一个有始有终的故事都是一篇祷文。 Because of the short time between the notification of a death and the next publication deadline…[77]由于死亡公告到达和下一期出版最后期限之间间隔时间很短,很多通讯社备有现成的悼文,只需在适合的时间把它改一改就成。 途经这一世界的最后认可,不可能是简明扼要的和形式上的。真相同样也是想象和可能性的真相,现实不仅仅只是事实的现实,而且也是假设和谜语的现实,是缺失的和到期的机会,跟唯一一个人一起到期。 他查阅了如何撰写悼文的教科书,“如何知道”丛书,它不仅教你园艺、婚礼、安装电器、糖尿病人的饮食、性生活、冬季运动,而且还不可避免地教你如何操办最后的葬礼。最后的重大事件:与女性求偶狂交配。 An obituary can be basic…[78]可以拿一份悼文当样本,介绍死者生存中为公众所熟悉的事实,但同时还可以有对其生命的一种很个性化的观点,带有能揭示人们喜爱或憎恨的那个人唯一特点的种种细节。悼文从简单的告别词,发展成持久和复杂的悼念。它可以是一个生动活泼、栩栩如生的传记故事。人们可以在国家档案馆查阅种种悼文。人们在《悼文日志》中找到千百万样本,军事的和体育的文选,英雄、骗子、避难者、冒险家、流亡者、主持人、交际花、拉皮条者、政治家、银行家、小丑、修女、魔法师、疾病者的悼文。一些简单、污秽、怪僻的生命。 悼文不是一种简单的告别词,而是写给后人的一篇纪念文。一段生命的历史,带上了这生命所包含或包含不了的一切。人们不能剔除没有实现的那些东西,他们本想成为或本想做到的那些,只因没能找到办法,没有第二次机会而遭挫折。它是别的,而不是重新回顾一下日历,它是别的,而不是日常的混乱。 他不止一次听过著名的死亡悼文组合的歌,它于八十年代末在佛罗里达发起了death metal genre[79],他买过唱片集《死亡缘由》,编撰过关于《终结的完成》、《世界之终》、《盖棺定论》与《活埋》[80]等音碟的笔记。 “你知道,当我问彼得关于爱娃的问题时,他对我说了什么吗?” 露停了下来,他们在火车北站对面的人行道上,刚刚把中学生彼得·加什帕尔送上了前往罗马尼亚北方的列车。 “爱娃只为他而活着,而不是为她的丈夫。儿子并不那么开心,他不抗议,他不注意,只关心他的篮球。爱娃在电话里跟我讲到过她去瑟彭察墓地拜谒的事,” 在那个时代,戈拉对这样一个墓地的存在一无所知。 “瑟彭察的欢乐墓地,在马拉穆列什。墓碑上有很高的彩色图画,喜剧味的。关于死者生活的滑稽漫画和诗句。村庄的编年史作者跟踪当地居民的生活,并一一地作笔记,为的是在他们的坟墓上作一简述。彼得跟他的学校一起去瑟彭察远足过一次。” 露太过严肃地讲述了这一事件。 “回来后,他向爱娃讲述了一切。她很认真地听了,整整一星期里没跟他说过一句话。死亡不是喜剧,她说。我问了彼得关于他母亲的问题。他回答说,自从有一天爱娃说到,他们从集中营出来后不是回到了自己家,而是来到了一个墓地,这之后,大卫便禁止他们涉及死亡的话题。” In recent years, a new journalistic genre has developed: the obituary as entertainment[81]。 不是entertainment[82],又是什么? 广告,引诱,消遣。商品应该具有吸引力:无论是书籍、胡萝卜,还是鞋子。不然,人们就不会买,它们会腐烂,会消失。我购买,故我存在,我出卖自己,为了购买。假如我不卖,我就一文不值。悼文证明我生存过!假如没有人对此感兴趣,那我就没有存在过。我不存在,因为我没有存在过。 It’s a new industry, a cavalcade of performers and healers…[83]这是一个新的产业,一系列的转译者、治疗师、老单身汉、间谍、杂技演员、体育或电影或爵士乐明星、怪僻者、杀手、官僚。东拉西扯的插曲式的产品,带着一种不知羞耻的直爽,令人激动,而且,很自然地,供人消遣。 人们不再实践“de mortuis nil nisi bonum”[84]。 消遣,没了偏见和禁忌,童稚化。教授,这有什么不好的吗?有什么不好的吗?教授心里问。 戈拉微笑,疲惫,想入非非,抚摩着放在他再三犹豫而没能打开的卷宗上的蓝手套。 宽大而又轻柔的绿色丝绸长裤。透明的衬衣,没有袖子。赤脚穿着只由一条皮带制成的凉鞋。露,苍白的安达卢西亚女人。紧张的目光,紧张的期待。她甩掉她的凉鞋,脱下她的长裤,她小小的内裤,不比一片枯叶更大。灿烂的胸脯,闪光的肚子,长胳膊长腿,通了电一般。辉煌的一刻,辉煌的青春。她打开酒瓶,往杯子里倒酒。水晶的叮当声。桌子上,覆盆子,樱桃,葡萄酒。她在那里,她远远的,在棵棵大树的绿色中。 她精心地给蔬菜去皮,身穿一件轻柔的麻布短上衣。红色,黄色,白色。然后,她洗鱼,水果。她戴着细巧的橡胶手套,像个外科医生。白色,黄色,蓝色。她小心地切蔬菜,一块又一块。她庆贺丝绸的早上,活人愉快的陶醉。她渴望白天的物理学和形而上学,她喜爱它所包藏的具体和神圣。浓缩与感官。 古老的春药。戈拉瞧着森林,还时不时地朝展现着白天之不幸的屏幕瞥去一眼。有时,他便靠在扶手椅的靠背上,一只手捂住眼睛,渴望放松一下。 宽大而精细的长裤,麻布短上衣,透明。凉鞋,赤脚。他又站起来,惊愕地看到他那皱巴巴的老皮肤。干瘪的躯体,纸莎草纸一般的皮肤,白头发像雪一般,又像死人的裹尸布。一条长舌头,迅速的,两只长长的手,苍白的,干枯的,两只长长的脚,干巴巴的:发出哭丧声的骨架子,人一碰就碎成细屑:一堆灰尘。 她甩掉她的凉鞋,脱下她的长裤,她那如一片枯叶的小小的、细巧的内裤。枯萎的胸脯,肚子上发蓝的皮肤,衰老的大腿,裸露在一丛白色卷毛下的阴唇。她把你的手抓在她长长的、细细的、满是皱纹的手中。她把它捏成一个拳头,把拳头探入巢穴,呻吟着。眼睫毛在颤抖,如同她的嗓音。一记短促的叫声,猫头鹰的。 她打开绿色瓶子的瓶塞,给杯子倒上酒。往昔的叮当声。覆盆子,樱桃,葡萄酒。她把樱桃贴到垂死者的唇上,她小心翼翼地把它塞进他的嘴里。更深些,再深些。苦涩的手指头,衰老的。 “你的青春,是怎样的?”她问道。“你开始得很晚,是吗?” 一眨眼,她迷失在了种种大树的绿色中。目光闪闪。 “哦!是的,我也是。很晚,太晚。我很遗憾,是的,我很遗憾。”嘴唇舔,牙齿咬,舌头抚慰。凡人被引向内部,深层,目光贪婪,瘦削、老弱的肉体,一阵疲惫的呻吟,一种号叫。饥饿与厌腻,与死亡的交媾。 古老的幻想。时不时地,他朝蓝色的小屏幕抬起眼睛:象棋手擦了擦脑门,他那毛茸茸的大手上空空如也。看不到对手,只看到红绿相间的棋盘。红队和绿队。王,后,马,象,车,兵。 秃顶的骠骑兵,黑黑的小胡子,掌控红色的棋子;他用食指触摸后的冠冕,他停下来,思考着,瞧了瞧战场,有些惊讶。王国不再是黑白的,而是彩色的,仿佛这是超级多彩的世纪所要求的。他抬起手,放到自己的脑门上,搔着头顶,皱了皱眉头,一边,另一边。右手抓住了一个彩色的铁皮罐,那上面,人们能读到白色的大字母写的可口可乐字样。彼得闪耀着光芒,仿佛面对着一个来自天上的符号。 戈拉也微微一笑,醒了。发涩的饮料从铁皮罐中流到了狭窄的大玻璃杯中。冒泡,冰冷、清爽,一种酏剂。拯救。 他还在喝。请消费这有拯救功能的饮料吧!拯救。它保存了记忆,巩固了现在,否定了未来、年岁和悼文。 桌子上,是那份卷宗。桌子边沿,往昔的手套。 *** 面色苍白,胡子拉碴,明显睡眠不足,彼得·加什帕尔教授似乎准备接受罪人的角色,他,这个受迫害者,诉冤者。目光,音调,以及新的会见一开始就提出的问题,一切都肯定了这一改变。对话进展得完全不同。彼得一脸疲惫和麻木的神色,被一个他准备承认的错误击倒,被厌倦,被忧郁。但几分钟之后,程序有变:他把他的大手放在桌子上,就在警察的大手前。他抬起手。食指指着放在桌上的两本书。他低声宣布道: “我找到了引文和作者。” 桌子上,有一册书,封面带彩色的条纹。分连续三行印着金色的字母,是题目:《杜-撰-集》。它的边上,另一册书。黑白的闪亮封面。《迷宫》,Selected Stories & Other Writings by Jorge Luis Borges[85]. 帕特里克写着什么。他不抬眼,俯身在他螺旋线装订的笔记本上。他只是在特殊情况下才把它从他那很旧的大皮包中拿出来。这一次,他在写。又一次,他观察了伪装成告发人的嫌疑人,然后,很奇怪,开始写了起来。 左手放在书上,他抄写起出版社的名称,出版年份。他从桌子上拿过一张纸来,裁成两半,每本书里都插一张,作为书签,就插在《死亡与罗盘》开始的那一页。第一本书在第129页,第二本书在第76页。 “阿根廷人,你说的是他吧?” “是的,一个伟大的阿根廷作家。1899年出生于布宜诺斯艾利斯。在一个有西班牙人、英格兰人和在葡萄牙的犹太人混合血统的家庭。” “这么说,已经死了。” “他推迟了死亡,来等待诺贝尔奖。他把罗盘打开得尽可能的大……但死亡还是抓住了他,在他八十七岁的时候。又老又瞎。” “他得到那奖了吗?” “没有。奖都是一种彩票。大奖尤其是。” 他有他的运气,但报刊上曾有过攻击,说他是法西斯分子。 “他曾经是?” “蠢话,他不可能是法西斯分子。” “那么迪玛这个老炼金术士可能是吗?” “人们无法比较。尽管迪玛曾受到了博尔赫斯的迷惑。恰如帕拉德。兴许还有那个以这封威胁信抬举我的狂徒。博尔赫斯也好,帕拉德也好,谁都不是法西斯分子。至于迪玛,情况很复杂,我在我的文章中解释过的。无论如何,他不是法西斯家伙。” “就是说?” 彼得没作回答,帕特里克不再记了。他以一种敌视的神态瞧着嫌疑人,仿佛处在那样一个时刻,他第一次在门槛上露面,威风凛凛,坚定不移。那些混乱不堪的智力诡计增加了他的疑惑。令人厌烦的离题话,这在帕特里克的目光中就能读出。他翻阅着书本,东挑一行,西挑一句,为句子的模糊所气恼。 “这是个侦探故事吗?” “可以这么认为。男主人公是个私人侦探。要说女主人公嘛,则是死神。一个很有逻辑头脑的家伙,使用一个指南针、一把直角尺和一个罗盘。” 帕特里克有些恼火,似乎就要掏出手枪来,为了摆脱这个装腔作势者的句子。. “罗伦特。夏拉赫。这些名字都是谁的啊?” “我不知道。北欧人。一个故事中的名字。” “那引文,在哪里?” “第141页:‘The next time I kill you’,夏拉赫说,‘I promise you the labyrinth made of a single straight line which is invisible and everlasting.’[86]He stepped back a few paces. Then, very carefully, he fired.[87]在另一本书中,第87页:‘The next time I kill you’, replied Scharlach,‘I promise you that labyrinth consisting of a single line which is invisible and inceasing.’He moved back a few steps. Then, very carefully, he fired.[88]我的杀手用的是第一本书。出版于纽约,格罗夫出版公司。他满足于剪除名词前的冠词。Next time,而不是the next time。你的同事,地警[89],说得有道理。” “地警,哪个地警?” “吉姆·史密斯先生,当地警察:地警。他说应该写成the next time,因此,发信人应该是个外国人。他拿了明信片,寄给了华盛顿的调查实验室。分析指纹。有没有什么结果?” “我不认为。它会拖上一段时间。实验室的活儿都满了。” “很显然。在自由国家,罪行是自由的一种形式。我的杀手书写得正确与否,这就无关紧要了。” “杀手?” “那人就是这样自我介绍的。外国人。” “外国人?” “这正是吉姆·史密斯先生所说的。得写成the next time和I will kill you。” 帕特里克微微一笑。当地警察并没有比他正讯问的教授给他更多的信任感。 “十代美国人以来,总有人不能正确地书写。” 他又瞧了一次,很坚定地,他面前的外国人。 “我能拿走这些书吗?实际上,只拿第一本,格罗夫出版公司的那一本。” “当然。” “好的。我要去读一读这个故事。我不认为我会从中发现什么,除了那引文。文本中还有什么别的应该引起我们的注意吗?” “面具的节日。” “那是什么?” “第一页上,就提到了马塞尔·雅莫林斯基博士。来自波多利斯克参加国际犹太教法典代表大会的代表。波多利斯克是东欧的一个地名。犹太教法典是……你兴许知道的。” 帕特里克·莫菲不出声。他的黑眼睛变得更黑了。拉里八号知道还是不知道,很难猜测。 “雅莫林斯基忍受了三年战争生活,在喀尔巴阡山。我家乡的山,老头子迪玛和他的弟子帕拉德-波特兰的家乡。故事讲到,第三桩罪行发生在二月,阿根廷狂欢节的月份。而威胁信到达学院时也是二月份。一个月前,兴许还更早些。而现在,已经是犹太狂欢节的前夕了。” “犹太狂欢节?” “是的。从某种程度上说是一个犹太故事。三个被害人都是犹太人。作者心中总是惦挂着古老的犹太经典,旧约典籍。还有……” 加什帕尔掏他的左衣兜,然后又掏右衣兜,最后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小纸,把它展平。 “《Sefer Yetzirah》,即‘创世之书’,六世纪时写于叙利亚或巴勒斯坦……而加利利地方的总督……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帕特里克挠了挠脑袋,彼得继续说。 “普珥日是一个欢快的节日,以它的面具。尤其对孩子们来说是如此。” 在博尔赫斯的故事中,狂欢节宣告了罪行。 惊愕显示出了它的好处,警察有了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 “这个作家,他叫什么名字……” “博尔赫斯。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 “他属于课堂上教的那些作家吗?” “不。或者,只是在graduate studies[90],在某个大学里。但我们这里的某些大学生听说过他,我敢保证。” “你在课程中从来没有提到过他的名字吗?” “从来没有。我想,没有过。我没有任何理由提到他。” 帕特里克抓起了电话。 “唐夫人吗?请你查一查,我们学校是不是开过一门关于阿根廷作家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的课,最近三年里。” 这一次,他把罪人的名字念得极其准确。 “是的,我要开课教授的名字,还有听课学生的名单。” 帕特里克放下听筒,站在那里。他没有伸手,只是咕哝了一句: “我会打电话给你的。假如有什么情况,你就通知简妮芙好了。” 体内的手雷。隐藏的肿瘤,毒素之球。封闭在内中的死神,准备好要爆炸。延期,延期,肥胖的肉体喃喃道。镜子中的漫画,床前的,引人同情:鼓胀的肚子,满是腐败物,大秃瓢,苍白的厚嘴唇,凝胶状的眼皮。 我配不上这番努力,哦,万能者,受惩罚者嗫嚅道。那将是一个可笑的胜利。最美好者,推迟那执行吧。 半小时后,胖子彼得·加什帕尔不再要求一种延期,而是一种求助。大风中,树木披散开它们那粗糙的发辫,黑暗在前行,流动,围绕着他和森林。真是一座黑夜的法庭,他恳求着它的宽容。他听到了夜晚的窃窃私语,狡猾的呻吟。他围绕着木屋子打转转,他没有丝毫渴望想返回他的樊笼。威胁不怎么让他愤怒,远不如跟在他后面的那些人。他既不喜欢殉道者也不喜欢英雄,他憎恶牺牲者的角色。他更喜欢一种平庸的死亡,毫无悲剧可言。疾病,自杀。平常性或事故的表面。他很难游手好闲地溜达。在流亡中,他的躯体舒张了。困惑、失眠和狼吞虎咽。 黑夜重又发出围捕的声响。瘦骨嶙峋的黑影,塞住了耳朵,只为别听到狗吠声,堵住了眼眶,只为别看到岗哨的探灯。冷得和怕得在条纹制服中颤抖,相对于瘦削的身子,衣服实在太大,剃光的头,苍白,爱娃·基施纳会在那里。 布宜诺斯艾利斯盲人的信息刺激了大群的神经官能症病人。 彼得迈开方步,围着木屋转圈。他不熟悉凝定于等待中的森林和木屋。他试图控制自己的呼吸。他深深地吸气,屏住气,一,二,五,尽可能地长时间,慢慢地吐气,很慢,很均匀地,像他吸气时那样,一,四,慢慢地,尽可能地慢。 门前,死神。一个头发金色带灰的笑盈盈的女士,长了猛兽般的獠牙。黑长裙。手里一张纸。判决。法令。 “你是……你住在这里吗?” 彼得瞧着她,惊愕万分,迟迟没有回答。不,女杀手不带任何武器,只有法令。 “请原谅,但……请多多原谅,这里有个小小的通知,”女巫嘟囔道。“请原谅……我已经来过了。你不在家。” 彼得瞧着她,哑巴,很高兴当时不在家。 “我已经来过了,你不在家,我留了一张字条。加蒂诺。关于加蒂诺。这可怜的瞎子。” 是的,这家伙一个月前收到过字条。瞎子拉丁猫,可怕的信息。 “它六岁。灰毛,一只眼睛瞎了。有一种呼吸道炎症。你看见它了吗?你有没有在附近偶然见过它?它毛很短。腼腆,很腼腆,得叫它的名字,轻轻地叫,用一种温柔的声音。加蒂—加蒂—加蒂诺,普嘶,普嘶,加—蒂。” 她亮出那只猫的照片,一只眼睛是白的,瞎了。老女人温柔地微笑,露出她满口的獠牙。 “是的,是的,夫人,我发现字条贴在门上。我没有看见那孤儿。我是说,那流浪儿。我答应你,当然,我知道电话号。两个号码。你的,海伦娜,还有你兄弟的,斯蒂夫。是的,我有的。我会打电话的。” 当然,我会打电话的。 天空阴沉下来。背景变得哑默。哑默并生动,他也一样,这迷惘的人。他忘记了自杀和忧郁。被加蒂诺的故事所困扰。加蒂诺,一个意大利名字,布宜诺斯艾利斯的。 一道目光朝向难以辨认的天空,一道目光朝向脚前的大地,铺盖了一层树叶和昆虫的毯子。他深深地吸气,慢慢地吐气,小口小口地。 车灯把他夹紧在两道光束之间,汽车停在了木棚屋面前。简妮芙!优雅的“女保安”,穿阿玛尼牌的风雨衣,戴迪奥牌的围巾,风之色。她下了车,欢快地微笑着。 “你在散步吗?这对睡眠很有好处,很好。我们进去吧?” 优雅的越南女人不知道房间的混乱。 “我带来了学生名单。有过一门关于博尔赫斯的课!两年前。一个西班牙女教授开的。我带来了学生名单。我们把每个学生的笔迹跟明信片作一下对照。问题是要知道,他们中是不是有人做过你的学生。” 教授浏览着名单。 “不,我不认为。没有任何我熟悉的名字。我会证实的。明天,在注册处。” J.T.走了,名单留在桌上。塔拉不在名单上。他回想不起来眼前的任何一个名字。杀害帕拉德的人会把杀手安插进大学生中吗?没有必要的,他可以悄悄潜入校园,看准隐士的小木屋,找准他回家的时间,微笑着从灌木丛中窜出来,稳稳地开上四枪,为了写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罗盘上的四个罪行。或者重复帕拉德的剧情:上了两小时课之后,加什帕尔教授皱着眉头,匆匆赶往厕所,他的膀胱想起了自己的权利。陌生人进入到隔壁那一间里。多年来,教授一直有尿湿裤子的危险。他避免使用小便池。他进入了马桶间,脱下裤子。站在马桶前,他轻声呻吟,因为撒尿时的灼热感。 死神的使者爬上隔壁小间的马桶,算准了牺牲者的时间。这比对付那个可怜的帕拉德要简单多了:他瞄准站着的牺牲者,而不是坐着的。有所不同的木屋也同样很简单。钥匙很容易复制。游荡者的失眠和噩梦有利于杀手。凌晨两点钟,加什帕尔正在神经官能症的尽情发作中,三点钟,拂晓时,他骑上了一头象,象鼻子把天空眼泪的沉重波浪洒向大地。电影爱好者在屏幕上观察侵犯者的逼近,他把小小的闪亮玩具在手指头中翻来翻去,尖头对准该死的人。谋杀的轨迹:看不见的迷宫:永恒。 彼得微笑了。他微笑着睡着了。J.T.留下的纸在宽阔的胸脯上颤抖。他深深地呼气吸气,微微打起了呼噜,像是一只疲劳的胖小鸡。 在他胸膛上,是上博尔赫斯那门课的学生名单。一面细巧的白色盾牌。 *** “我们有了一个嫌疑人。我们对照了明信片上的笔迹和听博尔赫斯的那门课的学生的笔迹。有一个嫌疑人。” “文字是用打字机打的。” “但收信人的姓名是手写的。同样,还有地址。” “这么说?” “嫌疑人在加利福尼亚。他可能是波兰人。他是奖学金生,学的是政治学,是学院出版的《政治研究》的主编。非常聪明,非常有教养,非常会交际。” “非常,非常,非常。他叫什么?” J.T.拼读了放在她办公桌上那张纸上的名字。 “E-rast。艾拉斯特。Lo-jew-ski。艾拉斯特·洛耶夫斯基。洛耶夫斯基。父母是波兰人,无疑。他今年毕业。” J.T.很满意,她出手很快,她的化妆再适当不过了。 “你调查了他?” “我们不能。我们把待确认的材料寄给了华盛顿的实验室。如果结果是肯定的,我们将要求检察官下令讯问他。” 加什帕尔温柔地微微一笑。拜占庭社会主义使他不太习惯于如此的谨慎。野蛮人,我从这笼子出来时是个野蛮人。被俘者和监视者都把我看成是一个自由派小丑,自由的思想家,应该驱逐到自由的丛林中去。我是奴隶,跟所有其他人一样,带着一种奴隶的思维。更为摇摆,兴许,渴望逃逸。尽管如此,还是一个野蛮人,一个野蛮人。 “你们监视了他?” “我们没被准许。要等到实验室的结果出来。假如监视他,你是不是会感到更安全呢?” “怎么说呢……是的。我将更放心。昨天晚上,我没在家里睡觉。” “你在哪里睡的觉?” “在一家汽车旅馆。国道边,离学院不远。我叫了一辆出租车,让司机载我去最近的汽车旅馆。早上,又让出租车载我回来。” “汽车旅馆不是很靠得住的地方。” “我知道,美国电影我看得也足够多了。” “你本来可以给我来个电话的,我们会找到别的办法。” “我幸存了下来,我在这里。得到追踪者和保护者的尊重。多么的紧张!我没有时间厌烦。” 当天下午,J.T.穿了一身新的下午装,来告诉他,他不是警告信的唯一一个收信人!另两个教授也收到了同样的信。不,她不能披露他们的姓名。消息来自教授食堂中的一番谈话,保卫部门恰好认识他们。反正,她,唐夫人,认识他们,而且不完全是出于偶然。 其中一封信完全是手写的!字迹很像其他信上的,很像艾拉斯特·洛耶夫斯基的笔迹。反面,就不再有冬宫博物馆的形象了,但是,有一张阿拉法特的照片和一张皮诺切特的照片,依然来源于《纽约时报》。 两个美国教授没有报告行政部门。这张明信片很像一个游戏:没必要把它看得很严重。那个东欧人是不是被一些幻觉和一些想象的恐怖缠住了?这个美国籍越南女人是这样假设的吗?彼得·加什帕尔教授有没有尝试过说服拉里一号,水手教务长,还有沉默寡言的越南女人J.T.,说这一威胁是一个闹剧? 这一安慰人的消息没有给他带来慰藉。如果说有很多同样的信,那就是说,他不是唯一的目标。发信人不一定是一个同胞,迪玛的崇拜者和杀害帕拉德的凶手。但这可能会是一种简单的钳制,为的是平息牺牲者,并让警察犯错。 “加什帕尔教授吗?我是吉尔贝特。安特奥斯·吉尔贝特教授。教拉丁语、希腊语和古代历史的。我听说你收到了一封信。威胁信。” 是吗?塔拉的教授!塔拉的信?是的,以前,她曾经很有威胁性,以她的方式。 加什帕尔及时地明白了,他说的是另一封信。 “我也是,我也收到了一封,”希腊人耐心地继续道。 “我不知道啊。” “你不可能知道的。那些警察机器人彼此间根本就不通气。他们有三个层次。联邦、州和当地。当地警察,就是地警,并不跟联邦调查局通消息。而他们,他们也根本不搭理州警察和地方警察。每个人都抱定了他自己的职业骄傲!我去过了州警察局。纽约州的。就在发现了那封信的当天晚上。瓦丽娅,我妻子,当时就吓坏了。必须立即前往警察局,把信拿给他们看。瓦丽娅是俄罗斯人……” “我不知道。我看不出……” 有很多事情他都不知道,这位加什帕尔教授,很多事情他今天都看不清,他被那些看不见的谜迷住了眼。 “有的,有的,这里有一种联系。科索沃,塞尔维亚人。车臣。你明白吗?” 听者不明白,但他不着急,他在等。 “瓦丽娅担心这是一种来自伊斯兰的威胁。因为俄罗斯在车臣的镇压,或者俄罗斯人对在南斯拉夫的塞尔维亚人的支持。” 这位东欧人很熟悉该地区的复杂性。他艰难地恢复了喘气。人们窒息在这些消息底下,这又是一种新形式的厌烦。没必要在唐夫人面前夸口,他没时间厌烦。事件的稀缺和泛滥有着同样的效果。 “发生了什么?警察局里发生了什么?” “我跟一个叫马丁的先生说了。我讲述了一切,我把明信片给他看了。好几个小时中,他一直引诱我透露新情况。他让我申诉。我做了。到午夜我才出来。” “你破译了引文吗?他们有没有对你说那是哪个作者的话?” “什么引文?那句荒唐的话吗?迷宫?由一根直线构成的迷宫!看不见的,不断的?一下子!下一次,我一下子就打死你……一句引语?我没有半点概念。我不认为,它也并不重要。让警察感兴趣的不是它。我对他们说了是谁写的明信片。” “是谁?你知道?你怎么知道的?怎么可能?” “是一个女大学生。听我课的一个女学生。我认识她的笔迹。” “塔拉?塔拉·内尔森吗?” “塔拉·内尔森?不,根本不是!一个外国女学生。” “外国学生?从哪里来的?” “萨拉热窝。她带着一笔奖学金来这里留学。戴斯特。她叫戴斯特。她在明信片上用一个字母D.签名,戴斯特。” “萨拉热窝?你认出了笔迹?怎么,怎么?一些词是手写的……这可不容易啊。” “在上课前她给我寄过一些小字条。她问过我参考文献、建议什么的。我相信认出了笔迹,但我不敢确定。再说我也不想知道。我让警方去决定是否申诉,他们只需要自己去动脑子好了。具有决定意义的是见面。” “什么见面?” “在图书馆的见面。大约一个星期后,就在图书馆。戴斯特在电脑前忙。我走近她。我问她在干什么。她指电脑给我看。她在打印一份稿子。我都看傻了。我们熟悉的文本。我对她说我收到了信!啊,是吗,你收到了啊!很好,我很高兴!她笑了。她的笑是不可抗拒的。” “她给了你一个解释吗?你有没有明白她想要做什么?” “我问她我是不是唯一的收件人。根本不是。四十个。四十封信!寄往美国各地。我对她解释说,这样的事是要受法律惩罚的。她听了很是惊讶。惊讶,同时又开心。老实人。这个姑娘可真令人着迷。天真无辜,但又有嘲讽味。充满了魅力。” 加什帕尔教授根本没想到,他居然听到了那么多的事,他没有别的问题。 “我想知道她是如何选择收信人的。有意思的人!这就是她的标准。她就是这样说的。老实人。” “她不认识我,我没有见过她。” “她无疑得知了什么。通过你刊登在学院资料中的履历,或者通过大学生。只有四封信寄给我们学院的人!仅此而已。很少,得承认这一点……谁知道那些信她都寄往了哪里,寄给了谁。我对你说过我不得不报了警。警察?警察跟这又有什么相干的?我对她解释说,人们实在不知道这样的游戏会闹出什么结果来。她很诧异。然而,实际上,她就想这样做,我对你说的,她很令人着迷。” “那么,是什么呢?她要干什么呢?” “一个展览!一个艺术计划,一种概念装置。Installation,人们现在这样说。关于拜占庭帝国的某种东西。我不太明白,对它不感兴趣。晚上,我给警察局打了电话。” “你告发了那个天真的女人。” “正相反,我收回了我的申诉。” “收回?你不是对我说过,最终,你把那人的名字告诉了警察……” “最终,是的,但那时没有。那时,我收回了申诉。” “为什么?女学生代表了拜占庭帝国。恰恰是你妻子瓦丽娅怀疑……” “无稽之谈。戴斯特不是一个宣传家。也不是一个恐怖分子。她没反对俄罗斯人什么。加什帕尔教授,你可知道一个又秃顶又肥胖的老男人的感觉吗,当他面对一个光彩照人的年轻姑娘时?你知道吗?” 加什帕尔先生知道,并且不吭声。 “我们不认识,而我却在这里叽里呱啦地乱说……我向你提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对不起!但是回头来说这封荒诞的信,还有戴斯特,那么……怎么说呢,我收回我的申诉。没什么能认定她得遭受荒谬的调查。” “一个老男人面对一个年轻女郎?”彼得·加什帕尔先生突然高声地自问道。“失望?是不是?从腼腆到失望,再到复仇,只有一步……你变了主意,然后又再变。最终,你告发了她,不是吗?” 希腊人吉尔贝特·安特奥斯碰上了一个巴尔干邻居,他渴望神侃一阵,这意味着整个故事已经结束。Happy end, Hollywood, everything can be fixed[91]。彼得没有理由不耐烦,人们给了他一个圆满的结局,只有一个像他那样可笑的人值得拥有如此的礼物。他喘了口气,被侮辱的大象喘了口气。 “一个月,教授,已经过去一个月了!联邦调查局不联系地警,地警不联系其他人。一个月期间,他们完全忽略了对方!我收回了我的申诉,马丁先生给我打了电话。他问了寄明信片的那人的名字。为什么把他的名字给你,我已经收回了申诉,案子结束了。是一个玩笑,我对你说,一个愚蠢的玩笑,我收回的申诉。警官马丁有些恼火。你不是唯一的相关者!他叫嚷道。还有别的人,这会有好戏看的。把他的名字给我,不然我就把你抓起来。跟威胁信同样傻的威胁。怎么,要抓我?我们又不是在北朝鲜,在伊朗或伊拉克。Axes of Evil[92]。也不是在萨拉热窝,在沙特阿拉伯!但我最终还是让步了。” “你把名字给了他们?” “不,我没有给他们。我拒绝了。我不断地拒绝。瓦丽娅很是绝望。你知道移民是怎么样的,对警察总是害怕。我坚持我的拒绝。但是最终,我答应马丁把那个人送上。他相信了我的话,不再烦我。我得说服戴斯特前去自首。” 老男人面对年轻女郎,彼得嘟囔道。迷人的,不可抗拒的。又胖又老的男人面对迷人的年轻女郎。青春真是不可抗拒,不是吗?加什帕尔对着听筒自问。 “我对戴斯特解释说,事情现在闹大了。不再有延期的可能。她得去一趟警察局把一切说清楚,证明她的清白。她的审问持续了八个小时。我打电话给你可不是为了说这个的。” 啊!炸弹还没有爆炸,饶舌只引起了震惊。加什帕尔弯起膝盖,准备忍受新的一击。 “我是替戴斯特给你打电话的。她想请你原谅她。她不敢。她让我告诉你所发生的事。” “好的,好的,当然好的,”彼得说,气有些短。“人们什么时候弄清楚的这故事?她什么时候去的警察局?” “大约十天前。最终他们通知了学院。不是联邦调查局的警察,而是学院。他们什么都没猜到。我不喜欢唐夫人,她到处探听,于是,我什么都没告诉她。新的告诫。在教务长那里,院长那里。可怜的姑娘最终明白了,在玩笑的国度,人们是不开玩笑的。她给你写信,寄到了你住的一个旅馆。院长请她给你写信请求原谅。她就给你写了信。你好像什么都还没有收到?” 不,教授只收到了迷宫般的警告,关于那不断的和看不见的打击。十天?可怜的小戴斯特……十天来,她就一直在自责?这段时间里,大象加什帕尔身上发生了什么?他只回想起黑夜。紧张的。除了一种转瞬即逝的紧张,一个游荡者无法期望任何别的。白天和黑夜曾是那么的紧张,而且转瞬即逝,就这样!他实在回想不起什么大事,他不再想知道是什么时候,又是如何,他对简妮芙·唐、拉里一号、拉里八号和塔拉都说了,还对航海者教务长也说了,而且,得很快地忘记这一切,抹除它,仿佛它根本就没有存在过。 半个小时后,那男人,并非真的那么老,当然是又胖又秃顶,跟迷人的女杀手通了电话。这,他一定会回想起来的。他决定什么都不忘记,去告诉博学的戈拉这一滑稽的即兴喜剧,圣奥古斯丁会很快找到跟书本的联系,陶醉于这一闹剧的结论。 一种不可抗拒的嗓音,一个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嗓音的女孩,古代问题专家说得对。女杀手想邀请加什帕尔教授吃一顿dinner[93],好好地聊一聊。或者不如说,要为他准备一顿特殊的晚饭。巴尔干饭菜。加什帕尔教授先生有没有一个厨房?嗯!是的,可以安排好的。好极了,她来负责一切。只需告诉她,她什么时候可以带着烹调用的东西前往。她更喜欢不打扰他。就是说,在他不在的时候来做菜。 嗯!是的,可以安排好的,为什么不呢,加什帕尔喃喃道。 还有别的,很重要,孩子补充道。控制饮食。教授是不是在实施某种饮食控制法?恰恰是因为她不愿意……你明白,不是吗?是的,大象明白并流汗,被这新的一击打昏。又胖又秃顶的老男人怎么能跟一个迷人的女郎奢谈控制饮食,怎么能?让他承认现实:每天早上,他身上不是这里疼就是那里疼,有时在夜里,有时候在上课时,胃炎,结肠炎,溃疡,痔疮,肾结石,他能跟那萨拉热窝女郎谈的,就是这些东西吗?萨拉热窝,这牺牲之城? 戴斯特等着,迷人的嗓音给出了一个迷人的停顿。人们只听到她呼吸的和风。半透明的呼吸,一个仲夏夜之梦。 “怎么,你说什么来着?” “我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有,”大象呻吟道,“什么都没有。” “这么说,什么都没有。不控制饮食!太好了!”家庭主妇如获大胜地决定道。“再见,再见!” 加什帕尔教授听到了摩根仙女[94]翅膀的扑嗒扑嗒声。 当天下午,他在小木屋的门下逢道里发现了一个天蓝色的大信封,上面写着名字,是萨拉热窝美人鱼的细巧笔迹。信封内,有几张打了字的纸页。 Dear President Avakian, Following our meeting in your office…[95]在你办公室的那次有教务长先生和唐夫人一起参加的见面之后,我给加什帕尔教授寄去了一封新的信。我重新改写了我的上一封信。我附上了它的附件。我觉得奇怪的是,以前的信,加什帕尔教授连一封都没收到过。 这封信我是通过快件寄的。如我对你说的那样,我完全无意制造误会和不便。我感谢你帮助我平息了已经引起的紧张。 祝好, 戴斯特·奥纳尔 另外还有一封信,写在蓝纸上。 Dear Professor Gapar, This is the third letter I am writing regarding…[96]这已经是我给你写的第三封信了,涉及我那不幸的艺术计划,Babylon Lottery[97]装置。我很遗憾让你担忧了。第一封信,寄往校园中的地址,只包含一些道歉的话。在我跟阿瓦建院长以及简妮芙·唐夫人谈话时,我明白到,这封信你并没有收到。第二封信寄往了你和你妻子所住的旅馆。阿瓦建院长告诉我,这封信你也同样没有收到。在此我特地附上那封信的复件,还有我的计划建议。 顺致我深深的敬意, 戴斯特·奥纳尔 上一封信,用别针夹着。雪白的纸,如处女的灵魂。 亲爱的加什帕尔先生: 在准备一种叫巴比伦彩票的艺术装置时,我曾经给你,同时也给其他一些知识分子、记者、艺术家、作家、教授、政治家,寄过一个由我精心制作的明信片,里面包括一段从J.L.博尔赫斯的《死亡与罗盘》中引用的片断:Next time I kill you, I promise you the labyrinth made of a single straight line which is invisible and everlasting[98]。我得知,某些收件人很是担忧。我没料想到一种如此的可能性。我既不想威胁,也不想吓唬任何人。我请你接受我的道歉,因为我可能给你带来了不必要的麻烦。你十分忠诚的, 戴斯特·奥纳尔 跟这两张白色和蓝色的纸在一起的,是另外四张用打字机打了字的纸,用一根像地狱之火一般的红色回形针别着。厚厚的黄纸。 作为波斯尼亚的女公民,我的根在巴尔干,在黎巴嫩,在约旦,在埃及,在叙利亚。我橄榄色的皮肤和绿色的眼睛,给了我一个奥斯曼女人的外表,我也这样看我自己。我们这一代人常常问自己,为什么阿塔图尔克,穆斯塔法·凯末尔——并不像某些人所说的那样是个犹太人——离开了他在萨洛尼卡的家。我在问我自己,为什么我的祖父、我的叔叔、我的姑姑们得放弃他们在斯雷布雷尼察[99]的故事。如果说柏林墙倒了,那为什么别的墙却不倒?即便它们倒了,我仍怀疑仇恨会跟着消失。仇恨总能找到其他的猎物。尽管多少个世纪以来他们喝的是同样的咖啡,又黑又苦,吃的是同样的羊肉,一起忍受现代世界的残暴,塞尔维亚人、希腊人、土耳其人、库尔德人、亚美尼亚人、阿塞拜疆人,什叶派和逊尼派,他们吃同样的咸奶酪,在他们孩子的血液中灌输进他们传统的仇恨。仇恨的尊严!时候已到,至少我们,奥斯曼人,确定了我们的失败。巴比伦彩票装置将阐明这一定论。我借用了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的文本,他对明信片和迷宫的迷恋。一个由包厢和明信片构成的迷宫,相互连在一起,各自又都独立。第一个大厅的红墙代表了荣耀、英勇、仇恨。李子烧酒和梅子酒的酒瓶,装饰有弯月的杯子,则是被现代主义所侵犯的民族的酒瓶和杯子。 电话。像是触了电,加什帕尔手中的纸页掉了下来。他拿起听筒,听筒掉下来,然后又抓住。 “你听到了吗?你肯定听到了。戴斯特小姐!说多种语言的女人,世界主义者。她还没有提词。连一声低语都没有。什么都没有。我对她的艺术大阴谋绝对一无所知。” “你认识戴斯特吗?戴斯特·奥纳尔。” “我认识她吗?她是我的同室同学!由于她的关系,我都不愿夜里缺席,以免唤醒她的怀疑。她妨碍了我帮流亡者彼得·加什帕尔减轻失眠。流亡,流亡者,我听到的总是只有这些。错位,被剥夺,死亡。而复活,自由呢?人们逃离一个地方,因为待着不舒服,不是吗?那么,为什么还有那种乡愁呢?给我解释一下,我是一个美国女人,我想弄明白。戴斯特小姐!她毫不考虑任何人,就推动了世纪的美学和政治的伟大试验!她总是问我,哪些教授最奇怪,最有趣。一些带有一个密码的人。我引她的话:一个密码!她就是这样说的。带着一个密码,她真是太对了!彼得·加什帕尔,吉尔贝特·安特奥斯,阿瓦建先生?假如真有此事,她也把威胁信寄给了贝德罗斯·阿瓦建院长?跟他有一种爱情关系?她是做得到的,我相信她什么都能做到!一个难以接近的姑娘,贪婪地渴望崇拜,渴望种种混乱关系。” 彼得忙于收拾撒在地上的纸页,没能止住她的夸夸其谈。听筒贴在耳朵上,生怕漏过一丁半点。 “没有提半个词!一个元音,一个逗号。什么都没有!奥斯曼帝国!秘密,阴谋,圈套。背信弃义是什么,亲爱的加什帕尔教授,这就是。优雅,好同学,宁静,有诱惑力,是的,是的,一种真正的快感,正是这,这个亲爱的戴斯特。东方森林的一个东方女巫,在我的床边上的床上。我的边上,先生!美国女人相信她亲眼所见,而不是看不见的迷宫。” “你有没有发现在我上星期的邮件中有戴斯特的一封信?” “一封信?我不知道。有那么一大堆,我都没时间分拣。我答应你,我会去分拣的。一封女阴谋家的信?我倒要瞧瞧她有什么话要说。” “她给我打电话了。” “打电话?这家伙,好胆量!在干了这一切之后?” “她说,她没意识到。她没猜想到她会造成多大的影响……” “她猜到了。她猜到了,请放心!她并不满足于猜到,她还挑衅。为了看一看这一挑衅会引起什么结果。为了被人看到,为了登上舞台。她等待重大的历险。她始终等待着。” “她想解释,道歉。她提出要跟我见一面。” “见一面?什么样的见面?在她干了这一切之后?在她对你干了这一切之后?” “正好,她想解释一下。” “去警察局吧!她应该去那里解释。或者上法庭。我希望你没有接受。” “我接受了。” 沉默。没有一丝声音。愤怒,塔拉应该甩了听筒。不,她没有甩。 “你怎么能做这样的事啊?你怎么能这样?在你忍受了这一切之后……她把你给迷住了?她做了什么?告诉我,告诉我,我很好奇。这巴尔干女巫,除了天真的美国小女孩,还拥有别的魔力。这个,我明白。相信我,我明白。我所不明白的是,一个经历过巴尔干的种种狂飙的男人,怎么会那么快就让步了。就这样,第一阵风吹来,第一次撩拨,他就倒下了?第一次,先生,第一次!或许,已经有了好几次谈话?好几次电话,很多次预赛?” “不,没有过。” 巴尔干的老男人机会不错,他只有女郎的嗓音要对付,而不是她本人。他让步了,让了步,老家伙,刚喝到第一口琼浆仙液,没错,真—没—错,青春不老、永生不死的琼浆仙液。Basta[100],了结了,我的小人儿,结束了。不,他不会再让步了,他庄严地承诺,他将抵抗,如同他曾强烈抵抗过的那样,那么长时间以来,对这美国女学生。他也将抵抗那个巴尔干女人,行了,结束了,他将抵抗,他承诺,他将抵抗。Basta。 “你说得对。我错了。此外,她给我寄来了一分书面解释。我看不出她还有什么可补充的。” 塔拉似乎并不为教授的遗憾所动。她不吭声。 “是的,我应该取消它。给她打电话,找一个借口推迟,sine die[101]。” “你不需要什么借口。你不再需要什么借口或迷宫。” “你说得对,”大象哀号道。 他们决定当天晚上见面。不,不要在小木屋。这一次,加什帕尔教授更希望在图书馆的快餐厅。塔拉并不惊讶,她接受了。美国的公平竞争!彼得,疲惫地,挂上了电话。他在沙发上躺下,闭上了眼睛。厌烦,亲爱的简妮芙·唐,对新事物的厌烦,它实在比空无还更压迫人。他本不应该接受跟玛塔·哈里[102]的约会,而假如他最终还是接受了,如同一个迟钝的老人,很容易上钩,去吃萨拉热窝女间谍为他准备的毒饵,他也不应该一开始就去读那计划。巴别巨塔般的纸页很是令人厌烦。一次冷水淋浴,在麻醉剂的浸泡之后。不冷,刚好温温的,平庸,抑制幻觉。摆脱诱惑的解药就在这里,在纸上,触手可及。 第二个大厅叫巴别图书馆。一个六角形的空间,博尔赫斯的逻辑关乎宇宙和数学秩序。架子,屏幕,音像作品,《公民凯恩》《大幻觉》《伊凡的童年》《摩登时代》《战舰波将金》《罗马不设防》《第七封印》《奇遇》《希腊左巴》的镜头片断。岔开的片断,在两个屏幕上。一个关于我们的历史和混乱形象的迷宫。 厌烦,麻木,从上到下,从下到上,还有两边。得做点什么,无论什么,叫救护车,跑到博尔赫斯的坟墓上,打电话给戈拉。是的,把谜语的答案送给教授。圣奥古斯丁配得上这个。或者还不如打电话给戈拉的前夫人,问她波斯尼亚小姐的信是不是寄到了那个可怜的广场旅馆?或者,实际上什么信都没有?天真而贪婪,这个迷人的蜘蛛,我可爱的戴斯特?迷—人—的,是的,天真而贪—婪。哦!他喜欢这个词,他清晰地重复它:贪—婪。突然有了一个可怕的、病态的渴望,看一眼露。家庭,他唯一的家庭……他看见她,如同透过了迷雾,在往昔的神圣瞬间。他闭上又睁开眼睛,用手推开不可能。他最好还是抬眼望一望火烧一般的天空,再看一看他的同类不成功地前进在它们的高跷上,狭窄的、无限的高跷,无—限—的,母的走向公的,公的走向母的,永不靠近。细腻而透明的关节。长长的,透光的。巨大的毛茸茸的耳朵,毛—茸—茸—的。史前的象牙。墓葬的负担,烂泥般的眼泪从松弛的象鼻中流下。母象的鼻子卷起来,这弯曲着的天鹅脖。麻木的公象让它的鼻子垂向地面,朝下。 第三个大厅专为《沙之书》而设。中央,有一册大书,布的书页,复制出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几代人的一些军事文献、地图、统计资料、徽章、旧报刊剪报、图表、肖像画,讣告悼文。探照灯,在天花板上,总是在书页上投射出其他的形象。没有一个来访者看到同样的一页。我演示个人和集体的历史概念。 呜呼!……他感到需要有一种消遣。消遣的急迫性。一个嗓音。他需要一个真正的女人嗓音。不可接近的露,众多世纪以来他就再也没有听到过的嗓音。 几个小时后,将是塔拉,年轻的美国女同学,但现在,这里,马上,在电话听筒里,他需要露。兴许不,露本人兴许不会拯救他。“我需要无责任,”大象重复道,疲惫不堪。 一个不可抗拒的嗓音,这就是吉尔贝特曾经说到戴斯特的话。书页上的威严句子似乎并不是最好的辩护词。 最后的空间,一个昏暗的小间:《死亡与罗盘》,博尔赫斯最喜爱的作品。侦探罗伦特试图破解罪行的迷宫,这迷宫将把他引向死亡。探灯把谜一般的密码投射在墙上,地图、悼文、装饰、徽章、军舰、飞机。悬崖和伊甸园一般的山谷,滑雪站和度假村。现代的迷宫,地铁,以及好几百个巴别塔,一直上升到天空。一条宽阔的磷光的条幅,从大厅的一头伸到另一头:NEXT TIME I KILL YOU, I PROMISE YOU THE LABYRINTH MADE OF THE SINGLE STRAIGHT LINE WHICH IS INVISIBLE AND EVERLASTING[103]。地面上,40个信封,寄给收件人的,兴许还有他们的答复。苏丹人、美国人、俄罗斯人、黎巴嫩人、拉脱维亚人、希腊人、尼日利亚人、亚美尼亚人、犹太人、中国人、波斯尼亚人、阿根廷人、卢旺达人、澳大利亚人、意大利人、柬埔寨人。每个人都有一份很简短的传记。一条巨大的蓝色横幅穿越过大厅。用白色的大字母写着:全世界流亡者,联合起来! 纸页在颤抖的手中抖动。厌烦得要命,他就任它们落到地上。他拨了戈拉的电话号码。长长的铃声,一记,三记。他又挂上听筒。他重新摘下听筒,再次拨号。长长的铃声,一记,三记,四记。 录音中,戈拉的嗓音请对方留下姓名和电话号码,他可以再打过来。 “一个很重要的消息,阁下。那带长镰刀的婊子嘲笑我。她把我甩了,那下流的求偶狂。她嘲笑我。死神拒绝了我,侮辱了我,让我在所有人的眼中滑稽可笑,圣奥古斯丁。她让我游荡,她根本就不想要我。她污辱我,她把我推开,像是对待一个平庸者。” 喀嗒,听筒一响。镜子里,大象奥利佛,杂技演员在挣扎,无能为力,惨遭迫害。 彼得捡起纸页,放在他的胸口上。免疫证明。疲劳,他闭上了眼睛。 *** 与戴斯特的会面分三个阶段,午睡期间。 一记锣声:预定的时刻。彼得轻轻地敲那扇金门。他没等人给他开门。他用神奇的钥匙在神奇的锁眼中转动。他勇敢地走进了房间。短暂的勇敢。只一会儿。他在门槛上站定了。 女阴谋家打扫了修道士的单间,洗干净了盥洗池中的碗碟。她整理了架子上的书,地上的地毯,床上的床单。玻璃不再模糊,巨大的鞋子、巨大的靴子,以及巨大的拖鞋,全都乖乖地摆在衣帽架面前。衣服摆在自己的位置上,如在梦中一般。桌子上,干净的碟子,干净的杯子,柠檬色的餐巾,一张洁白无瑕的桌布。一个童话。红葡萄酒,黑面包。 命运扔下了骰子。不,死神并没有抛弃他。她现在登上了舞台,有意识地,为维持游戏和策略。她完善了布景,准备好了炉灶和烤箱,为致命的晚餐。美味的菜肴,如画一般,一顿拜占庭式的晚餐。完美的布景。完美的戴斯特。完美的死亡。 彼得脱下了他的羊皮里上衣,犹豫了一下,转身背向地狱,把上衣挂在衣帽架上,让背一直朝向桌子和危险。 “我去洗个手,马上就回来。” 无可挑剔的浴缸,厚毛巾放在凳子上。黄色的玻璃杯,里面有牙刷和牙膏。红色的浴衣挂在钩子上。镜子上方是小柜子。刮胡刀、除臭剂、绿瓶子的须后水,全都摆放得整整齐齐。 镜子,在盥洗池上方,闪亮,敌视。眼圈很深,颜色发蓝。 他感觉身边有一个女人的肉体,充满了欲望,它在他的睡梦中骚动,受到长了处女脸孔和身子的求偶狂老女人的折磨。 他蜷缩起身子。色鬼,一个老色鬼,在他的睡梦中。 “行了,我准备好了!” 彼得·加什帕尔教授出现在门框中央。 沙拉菜拌茄子鱼子酱,黑面包片盛在篮筐中。餐具不成套,但很干净,酒杯不成套,但很干净。大水罐,以及更小的空罐。黄色的无纺布餐巾。一小束田野里采的花,蓝色的。桌布的褶子证实,它在一个抽屉里待了很长时间。他久久地瞧着这些褶子。 “不,我没有带蜡烛来,”女学生解释说。 她解开小小的白围裙,露出里面的黑裙子,很短,刚及膝盖。圆圆的膝盖,浅苍色。黑色的半长袜。这不是一个奥斯曼的女传教士,而是一个巴黎的轻浮女人,专门来伺候多纳蒂安·阿尔丰斯·弗朗索瓦,萨德侯爵的。一个黑色的虚空,就像在电影中,镜头中断了。它中断了,是的,彼得处于一种似睡非睡的状态,但他就是睡着了,喂!又疲竭了,睡着了,安然无恙,在舞台上。 “我做了茄子鱼子酱。一个永不失败的头道菜。” “令人思乡的鱼子酱。” “我求一个美国同学带我去了一家蔬菜店。削茄子皮并不容易。也不好煮,要用小火。哪里去找一块切菜板?小小的木头刀,必须是木头的,不然的话,味道就串了。我尝了又尝,不下几百遍。在我们那里,通常用蒜来拌,在你们这里,则用洋葱。我把洋葱切细,很细很细。” “我们来喝一杯。在我们那里,一开始要喝一种烈酒:李子烧酒。” “我知道,它就像梅子酒,但味道更醇。尽管,我们这里……” “嗯!是的,宗教……” “我在一个非教徒家庭中长大。波斯尼亚经历了社会主义的世俗化。然后,“去铁托化”来了,回归到神圣。而不是家庭。” “我明白,我们来喝酒。” 戴斯特站起来。 “我准备了一个玻璃瓶!小小的,来装酒,我是喜欢这样的,”女杀手啁啾着。 “你把一切都准备得很完美,如同一桩罪行。” 打断,鼾声,黑暗,呻吟。彼得舞动着他的大手,像挥舞铲子,他游着泳准备逃脱。 “我忘了给你买东西的钱了。” “是我发起的邀请。我有钱。我丈夫的。” “啊!他在这里,在美国。” “他走了。在奥地利。他在林茨开了一家咖啡馆。他打电话给我送鲜花,还给我寄钱。这混账!就像我们那里所有的男人。但我更喜欢他们。我憎恨那些万事通先生。米尔科很复杂,令人难以忍受。塞尔维亚人。波黑战争毁了他。” 一个山鲁佐德的一千零一夜故事。牺牲者的巨大躯体松弛下来。一个浮肿的老小孩又找到了他的摇篮。 山鲁佐德直瞪瞪地瞧着牺牲者。彼得蜷缩起身子……苍白的小小手指抚摸着太阳穴。 “美国式厌烦让我愤怒,让我气恼。展览出来,这些疯狂的信件。看看会发生什么。好让美国佬的空无、纪律和天真爆炸。” 彼得瞧着他的鞋子,史前的化石,庇护着古老的魔幻。 听觉毁了视觉,男人没有抬起眼睛,他避免了绿光。 他尝试,最终,抬起眼睛,沉重的铅一样的眼皮,根本无法动。女学生:一个男孩样的脑袋,短头发,法国式的,眉毛紧皱,西藏人的,毒芹般的绿眼睛,脆弱的脖子,丝的紧身套头衫,很短的裙子。小仙女。 将会站起来,不会站起来,这是混沌的开始。以往,青春的混沌就是这样开始的。 他不慌不忙地抬起身体的重量。他感觉绿色的箭头,在胸脯的凹处,在脑子里,在被皮带勒得紧紧的皮肤底下的肚肠中。 最后一阵挣扎,动作让他从床上滚到地板上。撼动,醒来,幸亏,一个奇迹! *** 这里要遵守的规则。微笑,左顾右盼。礼貌的致意和礼貌的微笑,左顾右盼,绕圆圈。书房的门向任何来访者敞开。人们低下眼睛不去看低领的衣衫,袒露的胸脯,还有很舒服地搁在桌子左边椅子背上的赤裸裸的小腿。学院的小径中彼此拥抱在一起的男女。夜间狂欢的欢快叫嚷。屏幕。电视广告。新鲜蔬菜和牙膏。滑水运动。裸体女郎,冲着爱好者微笑。大量的形象,自由放荡的世界末日,启示录式的狂欢,挑战着道学家的修辞学。赤裸的胸脯应被忽略,带了彩色环钉的肚脐眼也是,这些高更笔下的仙女,赤裸的双脚巡逻在湿漉漉的青草上,膝盖有节奏地跳动在自行车上,蓝色、绿色或橘黄色的鬃毛。 最终交配的狂欢,在末日之前。救世主的教诲,无产阶级的道德和政治修正。放肆的公告和公开的道德演讲。 世界的末日,老游荡者!尼禄的罗马,雅典的末日。谨慎在统治,对资本主义的实用主义,对自由世界中自由的鲜明对比,它无为而治。 然而,本能并不死亡。强烈而活跃的冲动一直存在。加什帕尔教授看到自己如同一个赤裸裸的孤独盲人,在学院的小径中!浓浓迷雾中,突然显现出阳具。武器显露,清晰可见。一个狂人从伪善者的庇护所逃出,终于摆脱了约定俗成的治疗。不负责任,如他所希望的。饿狼的眼睛,颤抖的双手急不可耐地伸向了猎物? 下午,图书馆的快餐厅,教授没有一双狼眼,也没有颤抖的双手。他平静地瞧着塔拉,微笑着,他等待询问和建议。 “你取消了东方之夜?你竟然有勇气拒绝了催眠?” 罪人没有回答,他宽容地一笑了之。 “假如你还没有做,那将很难回头重来过。和解的晚餐是致命的!它将麻醉你。我那位微妙的同室同学知道她想要什么,并且持之以恒。她将让你转过头去,并把你放在她的传记中,作为战利品,在‘不时之需’那一章节中。你不认识她,你不认识那个女阴谋家。” “我们为什么来到这里?我们早已决定今天晚上去城里,去餐馆。” “当我忙乱不堪时,我没有胃口。我希望我们能澄清事情。弄清楚你是不是取消了约会。” “别这样抱怨。不会有任何灾难的。” “你见到她了,还是你想过要见她?什么时候?” “我将避免见面。我本不该接受的。我当时惊呆了,我很好奇。好奇,幼稚。” “这个你已经说了。这意味着你没有碰你的电话,来取消童话的晚会。”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恨她。对我,她已经毒害了我好几个月的生命,不是对你。我会拒绝的。” “你有权利拒绝,但你很好奇。你想近距离地看到幽灵从另一个世界寄来喷香的书简。我,我没有理由好奇。我认识女阴谋家。” “你以为认识她。然后,形象转了个个儿,违背了自己。你认为,又一次,认识她,但她兴许是另一个人。让我们去吃晚餐吧。你是开了汽车来的,我猜想。” “好的,去吧。甜品之后,人们就将逃跑。在内华达的荒漠中。我希望它对你有吸引力。” “我很惊讶和害怕。” “美国姑娘都讲究公平竞争。她们说出自己的意愿,不像东方的奴隶,她们委曲求全。” “美国女人更危险。总之,无法忍受。总是相信她们的权利,提要求。没有疑问,没有忧伤。没有flirt[104]。Flirt,很暧昧,不是吗?不能接受的,不正确的?政治上,道德上,宗教上,不正确。争取参政的美国女人有很确切很个性化的标准,当那些标准被忽略或被伤害时,或者她们认为是那样时,她们会迅速行动。” “哦,哦!……这个,你走得太远了。我邀请你去内华达逃亡一次,在那里像野人那样生活几个月。历险会回报你的课。一种自由和原始主义的治疗。我们隐居到我那外省小城中去。充满了习俗和常理。我会给你介绍我的一个姨妈。我母亲的姐姐,单身女子。你会喜欢她的。她专跟陈词滥调作对。她熟悉疑问和忧伤。总之,跟我一样……但她同样也讲公平竞争。安宁,幽默,生机勃勃。睿智。她还很诱人。美国为你提供一个美国伴侣。” “因此,我们还是去餐馆吧。” “我们会去那儿的,但首先,先参观一下狗熊的巢穴。去闻一闻背叛的痕迹。我把汽车停在了加什帕尔教授的小木屋前。我们从参观巢穴开始。一小会儿,不多,不必太长时间。我很快地闻一闻陌异的痕迹。” 木屋前停了一辆红色汽车。加什帕尔打开了木屋的门。 “你想进去吗?来闻一闻痕迹。” 塔拉犹豫了。她微笑并犹豫着。精神集中。人们从她鼻根上出现的一道沟上注意到这一点。当思考变成不安时,你就能看到这一皱纹。 教授站在门槛上,在大开的门前。他做了一个殷勤好客的主人的大幅度动作。 “不,我就不进去了。我不是警察。甚至已不再是加什帕尔的学生了。也不是送信的邮递员。借用加什帕尔教授的话来说,我已不再有理由了。” 餐馆空空的。塔拉直率,公正,即便她并不总是很真诚,而这个彼得不是那个彼得,加什帕尔不是皮佩尔科尔恩先生,他没有那个荷兰人的轻薄、不讲责任的优雅,也没有他那种脚步稳健的活力。但是,就在周围,而不是在过去的书页中,两次大战之间的那个人物,在多种不同的漂亮外表底下,重新出现在了今天:结了第五次婚的男人,跟一个比他女儿还年轻的姑娘在一起,这姑娘还是再婚所生,而且丈夫全靠了伟哥变得焕然一新——一个崭新的皮佩尔科尔恩。 意大利餐馆,静悄悄,暗幽幽,所有的桌子上都点着蜡烛,承诺了内华达体验的一个好开端。第一杯酒。寂静,思想的滴答滴答,目光中犹豫在搏动。教授伸出一只手,女学生没有缩回她的手,没有叫,被这轻触吓了一跳。既没有道德讲演,也没有新教的清教主义。 教授抓住了女学生的手指头,俯身朝向她那反抗的耳环。他很快就被战胜或征服了,而不是以他的存在本身占有猎物。塔拉对彼得似乎很感激,为他最近几个月来对她态度的变化。自动,活跃,但比起把那么多同一代姑娘的词汇和想象淹没掉的陈词滥调来,要更现实,更有力,她学会了以一种同伴般的自然来保护她的对话者,今天晚上,这种自然深化了他们俩的亲密性。 接下来的几星期里,塔拉的汽车停在加什帕尔教授的小木屋前。闲言碎语成倍增长,但院长拉里一号却并不指责。在一次平常的谈话中,当简妮芙·唐以一种军事方式,简明扼要地向他报告说,有人看到加什帕尔教授在校园中游荡时,他也只是做了个表示厌烦的鬼脸。当时,简妮芙·唐说得很邪乎,说他不修边幅,裤子拖在地上,你知道的那个地方他都不扣扣子,仿佛他根本就没有时间,也不打算那样做,而一个女学生的汽车,恰好就是人们在威胁信事件中怀疑的那一个,停在他的小木屋门前。 在期末典礼上,塔拉得到了证书。戴斯特宣布说,她最后一年的学习换了一个大学。之后不久,加什帕尔从校园中消失了。 没有人知道,这仅仅只是一次暑假期间的暂时缺席,还是他for ever[105]消失了。 *** 暂时缺席还是for ever消失?没有人能回答,戈拉与命运相争的悼文也不能,“玩弄现实的不忠诚的叙述人”也不能,这个绰号,我得归于帕拉德。 在那些不确切的日子里,戈拉给我打来电话。很久以来,我们彼此就认识了,全靠了米赫内阿·帕拉德,这个布科维纳人比我晚几年完成了在我们满是大树、充满田园诗的小城里的中学学业。正是他带我去的嫌疑者的阁楼。 帕拉德跟我攀谈,在首都的中心,意大利教堂门前,自从他进了大学拜访我一次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在我们长久的漫步期间,就在优雅的约阿尼德公园里,离我们早年相遇的地方不远,我分享了他对一个大都市为我们提供的那种匿名状态的喜悦,他对我谈起了他新的朋友圈,他们在一起谈论文学、宗教、哲学和艺术。他似乎充满了活力和热情,很高兴有一个像我这样的工程师能被这样的诱惑迷住。他是学数学的,并非生下来就把莱奥帕尔迪奶瓶叼在嘴上,他隐约发现在我们之间有一种一致,不仅是地理上的,而且还是文化上的。他把阁楼的地址给了我,并狡猾地补充说:“那可不是跟女人的风流约会。那可要更糟。” 几个小伙子,两三个姑娘。那些极其晦涩的争论,以及使这些争论变得越发激烈的年轻人特有的那种盛气凌人令我厌倦,不无炫耀意味的反共产主义让我觉得很可疑。那些自恋的发言,充满了引文,很像是一些背诵练习,那些文学辩护词刺激我并令我疲惫,除了露的固执之外,我对那些晚会并没有留下一种特殊的记忆。 戈拉也好,帕拉德也好,谁都忘不了这一奇特的困境,我这文学热爱者的这种怀疑主义。我将得知,戈拉总是带着更强烈的情感参加那些火热的论战,而且他要把这些论战逐渐引向文学,而不是政治。正是在那些争论中,米赫内阿·帕拉德评论了博尔赫斯的《死亡与罗盘》、卡夫卡的《审判》、奥威尔的寓意小说、迪玛的书和个性,也是在那里,他重又见到了露,以前,他是在有众多年轻音乐迷和舞蹈迷参加的星期六晚会上认识她的。我一直都没有忘记他一开始回顾那些往事的方式。 “她很漂亮,但有些时刻不漂亮……当她无法控制和隐藏对她的那些干扰时,她的光彩就完了。她不稳定,但习惯于闪光,并跟自己的不稳定作斗争。另一些时候……另一些时候,她很开心,善交际,心不在焉,想入非非。被这种缺席所解脱,然后,重又沉湎于自身中。我重又感觉到了她的激情,她的敏感。即便当她坚如钢铁,很完美,沉着冷静。在一个熟悉的环境中。她是不可抗拒的。至高无上,成为自己的主人?不,根本不是!而是脆弱,外表上一种不可动摇的纪律。因此,敏感性。异常的性萌动,不是吗?” 帕拉德不会掩饰对戈拉的一种轻微嫉妒,即便是在此后,不仅因为他跟那位谜一般的露的关系,还因为他来美国之后跟迪玛之间的关系。尽管他通过遗嘱已经把权利让给他了,迪玛似乎仍哺育出一种对戈拉的秘密喜爱。他那流亡中的妻子,梅丽,一个精致、优雅、轻信和世俗的英国女子,似乎也给予戈拉更多的信任。在老头子死后,她曾经答应他,好好查阅一下写于战争期间的那本神秘的《紫色笔记》。戈拉答应不对任何人谈这些,也不写关于这一主题的任何文字。在他跟帕拉德会见时也好,在向加什帕尔说明关于他那文章的文献时也好,他都没有谈到这本《紫色笔记》。 现在,他因加什帕尔的突然失踪而沮丧,我同样也有些沮丧,因为,在告诉了我这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后,戈拉有些紊乱,直接就过渡到了迪玛的情况。仿佛这之间有一种他没有提到的联系。 “迪玛掌握了关于战争的所有信息,他了解德国人在东部犯下的恶行,但是……他在笔记中没有提一个字,对他年轻时代的爱人玛尔嘉·斯泰因的命运,也没有丝毫的担忧。人们说,本来,他跟她的前男友分享了她一段时间,然后就开始嫉妒了,迫使她作出选择:她更喜欢的人是他。那时,让他害怕的唯一事情,是斯大林格勒!但是,玛尔嘉到底怎么样了,不光光是她,还有德国,它是不是战胜了?在他的日记中,一个字都没提到。” 迪玛的崇拜者是不是因为彼得·加什帕尔的消失而开始反对大师呢?还是因为他本该自己写一篇文章,而不是按照他愉悦的好心境来指导新手加什帕尔?为他的人民担忧?!玛尔嘉是不是属于人民?她是不是属于迪玛的人民? 戈拉并没有想到,我对玛尔嘉·斯泰因的了解,至少也跟他准备告诉我的同样多,他夸张的辞藻对我产生了一种导流作用。 “问题涉及的不是一个简单的个人,而是所有那些被逼到绝境中的人。带着冷漠……不是吗?” 戈拉似乎被回忆和悔恨震撼,它们尤其集中地体现为加什帕尔的消失。 “一些很简单地缺席了的人。思想总归是一些思想,一些抽象,一些精神游戏。真正的证明,是人,我们对待人的方式。” 对一个戈拉这样的孤独者来说,这一肯定证明了一种很大的混乱。我此后给他去了电话,他也一样,给我来了电话,我们长时间地讨论过加什帕尔失踪的事。 我坚信自己只是一个替代者。他不能跟露谈论这一消失,或者他曾经尝试过那样做,人们却不敢更新他的尝试,他需要他故国的另外某个人。他更喜欢帕拉德,他根本就不知道我最近跟他的几次会面。 *** 二十年后,当帕拉德决定返回故国一星期,去看看他的家人,并把他的未婚妻给他们介绍一下时,他特地要求跟我定一个约会。我刚到美国才两年,被这陌生人的教诲弄得很迟钝。 我来到新世界时,曾给他写过信,他也给我回过信,我们在电话里还聊过好几回,他帮我牵线联系上了戈拉,之后我们间的关系疏远了。 我们约好在中央公园见面,离儿童游乐场不远,在《爱丽丝漫游奇境》的人物像前面。他说,他是特地赶来纽约的,并选了这个地方作为非同寻常的约会地点。 他的怪异和荒谬有增无减,我心中暗想道,但我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惊讶或抗议。 那是一个明媚的春日,天气不太热也不太冷,也不下雨。我们彼此端详,微笑,拥抱。帕拉德显得很匆忙。他开门见山地切入了主题。 “我要去我们忧伤的、充满幽默的国家。兴许要死了。” 我根本没想到一种如此干脆的单刀直入,我决定尽可能不插话。 “你可能会问我,我选的为什么恰恰是你。很少有人知道我们是同一个城市的。我们很久没有见面了。从那个著名的夜晚起,你记得,那一天我尝试着把你带进那个时代的文学青年圈。但你脱身而退。你似乎觉得那伙人有嫌疑。” 我不记得当初还曾表现得如此敏锐。但我的确是从一度迷住了我的阁楼中消失了。软弱的睿智……我避免了危险的环境,无论如何,这样的环境并不罕见。 “很不幸,你是正确的。国家安全部门的档案,那些保留下来的,那些没有被篡改的,都证明了你是正确的。这又是一个我要见见你的理由。” 他皱起眉头瞧着我,然后点燃了一支香烟。 “你也许听说了,我在作一些神秘的历险。我能读出命运的密码符号。我周围的信息,无论它们多么晦涩,都在向我显示出一种危险……他们会在这里清洗我,当然,跟在那里一样。” 我等待着更清晰的解释。但他没有给我作解释。 “在我们的过去,一切全都是妥协折中,同谋关系。呼吸那股空气……还是那些妥协和那种同谋关系。他们怎么就给我发了一本护照呢?通常,那是一个市场。给予,给予。同时还有策略。一个拜占庭国家:在桌子底下而不是桌面上玩牌。关系,利益,种种偏好的链条。别要求得更多。” 我只想问我自己几个问题。 “语言不是我最基本的丧失。我很年轻就从那里来到了这里,我从第一天起就在写。我出版过一些书,我还有些书稿藏在抽屉中……大的危险,是他们总在问你要文章,或者他们接受人们寄给他们的一切。迪玛,比如说……他就发表得太多了。这样,哨兵们,很自然,对我与他的关系颇感兴趣。人们打算为他荣归罗马尼亚好好庆贺一番。人们嘲讽他以往的反共产主义言行。那个阁楼本来会给制度带来合法性。迪玛年轻时,曾梦想成为改革家,只不过他的改革是反动的。” 他停了下来,在思考,或是在回忆。 “你有没有听说过物理学家希尔的团队?他行走在火红的炭火上却毫发未损。我们也一样吗,我们在这个阁楼中是行走在火红的炭火上吗?但是我们,我们感觉害怕,怀疑,有罪。在加利福尼亚,人们正在研究意识的技术性变化。你对这个国家有什么话要说?最好只说说新世界,旧世界早已彻底过时了。假设他并非总是那样。那里,在旧国家的旧阁楼上,是我发起了对迪玛的崇拜。但是,我们中没有人知道玛尔嘉·斯泰因的情况。我相信,是戈拉虚构了她。在他的那些悼文中,可能性变得真实了。我同意,生命并不只是由现实和可见部分构成。但是可能性被体系化了。戈拉被书本催眠了……尽管他有时候也有一些很具揭示性的直觉。” 很久很久的沉默。无限。帕拉德不吭声,不再瞧我。对他来说,我已经消失。 “无动于衷也是一种人性,不是吗?” 他没有听见我的话。 “疏远,也是一种人性。人性。不是吗?米赫内阿?我们都是人。” “嗯!是啊,纳粹在东方的暴行不在他的优先考虑中。他并不敌视玛尔嘉·斯泰因的同党。他们不在他的优先考虑中,仅此而已。” 他点燃了他那支香烟,他重又看到了我。 “很快,最终的幸存者就将消失。我们是将被遗忘,还是将保留一个象征,一个若是没了它我们兴许就无法理解我们自己的象征?” 他抖掉烟灰,神经质地把没吸完的香烟扔掉。 “是的,冷漠,疏远。自我困扰。然而他很慷慨,爱助人,敏感。他过去也是这样,那时候他宣传包裹在绿纸中、带有神圣形象的噩梦。我,我相信有平行的世界。多重的世界。相信繁多性。因此,也信表里不一。它并非总是消极的。人不是一个单一的存在。他有缝隙,秘密。一些隐晦的潜在性。我是一个糟糕的诡辩家,你说呢?” 他又点燃了一支香烟,打算也递我一支,我则很高兴已经戒了烟。他带着一种极端的注意力瞧着我。 “你,你应该明白迪玛的暧昧。人们总是要求你们变得完美,你们这些人,而你们却做不到。天使不写书。” 多年之后,我将得知,加什帕尔运用了这一警句,很显然,他不是凭空胡诌的。 我不喜欢有人跟我说话时称我们为“你们这些人”,但是,我跟米赫内阿一样,被那些矛盾、那些裂缝、那些秘密、那些意外的潜在性吸引,只不过,在我看来,人比思想要更重要。更重要,相信我,米赫内阿,这就是我要跟米赫内阿·帕拉德重复的。我还没做到。 “你想象一下,他们不许我进入档案室!不许我!我是他忠诚的崇拜者,他的弟子。从我开始提出问题的那一刻起,他们就不让我进入迪玛的档案室了。我建议他不要再去看那个狂热的老医生。铁血团在美国的代言人,你得明白!这绝对太可笑了!我想你一定听说过那位医生。” 我的沉默是一种默许。帕拉德并没有期待默许,他只想排放毒液。我成了后人的见证。 “我听说戈拉看到了秘密档案。我怀疑。” 他嫉妒。他曾很赞赏迪玛,他没想到人们会更喜欢某个人,远远超过他。 这是一个攻击的好时机。我问他戈拉是否会是一个情报人员。这也是一种迂回方式,要问他同样的问题。 “他是否会?所有人都会。不是因为天生的,而是因为命运会屈从于最高机构。魔鬼变成一个小小代理,一个争吵者和一个官僚,而人总有着意料不到的可能性。整一性和两重性,全都同样的令人惊讶。稍微想一想通奸……平行的双重生活。有时候会长达许多年,甚至几十年。锈死在分离深处的秘密。平行的世界。电脑将完善种种机会,直到发展为彻底的麻木。你一定听说过的,我相信。” 我多少听说过一点,我都准备好了去听任何东西,并把它们记住。 “你戴上特殊的手套,电脑程序突然就给了你进入世界的机会,你也就一下子进去了。你在另一个世界中运作。靠着那手套,你的手抓住另一个世界的东西,感觉它们,操纵它们,掌握它们,改变它们。” 他东拉西扯,是对戈拉的一种影射吗?不太明显。 “啊!对,你提出了一个关于戈拉的问题。我曾是他的学生,我们关系很好。他在我之前走的,这你知道。人们说全靠了他妻子家的干涉,我不相信。说他们想让他跟露分离,这么说有些牵强。无论如何,怀疑存在着。如同我的情况。这是制度的伟大胜利。普遍性怀疑的生命要比制度本身更长久。一种无法摧毁的后劲。” 他再一次死死地盯住了我。不是为了掩饰怀疑,而是,可以这么说,为了加强怀疑。 “戈拉是个手法细腻的男人,在所有领域中都是。带着虚伪和文明的外漆,这很显然。他对露的顽念你觉得可信吗?这里头有很多的色情服务,跟一些姿色优美、出价昂贵的年轻女郎过夜,完全是一个孤独的贵族该有的。贵族,是的。不是血统的,而是靠着学问。戈拉的夜晚?一些秘密的夜晚,我向你担保。书本需要女人的陪伴。女人们,不是仅仅一个女人。露不是一个单个女人,她是多样的女人……我所知道的是,戈拉合法地离开了国家,带着当局的批准。他尝试着让露过来。他需要体制的帮助吗?我不知道。迪玛尝试着帮助他。戈拉固执地反对迪玛在共产主义罗马尼亚的任何访问。不,不,不惜任何代价,戈拉叫喊道,因愤怒而脸红。迪玛不是那么不讲妥协的人。老了之后,他也不再希望共产主义的灭亡了。他很怀恋以往的那些地方,他认为,一次访问将增加他的国际威望。那些灵巧的制度宣传员已经成功地说服了西方人,让他们相信,我们敬爱的独裁者,喀尔巴阡山的天才,建成了一种特殊的社会主义民主。一种特殊的民主,在一种特殊的社会主义中。我们成为了,就像他会说的那样,一个特殊的种类。” 我早就得知,迪玛想在他的国家和我们的国家安排一次隆重的访问,而戈拉的反对似乎是他廉正的一个证明,在这方面没什么新东西。 “你有没有听说过自由欧洲电台的前波兰领导人?在反共产主义的征伐中声名卓著。你知道人们最近的发现了吗?” 我睁大眼睛,竖起耳朵。 “一个很有教养的先生,闻名遐迩。写过一篇关于约瑟夫·康拉德的很被看重的论文。有些人说是最好的一篇。波兰的共产党政府,被自由欧洲的广播弄得有些歇斯底里,判处了这个反共派的领导以死刑。被缺席判处死刑!” 但是今天,人们在波兰安全部门的档案中获知了什么?那位著名的反共知识分子是一个探子!漂亮活儿,不是吗?他们当初怎么就没有把他杀死呢?有些人被杀,是因为他们拒绝,另一些人被杀,是在他们完成了任务之后。 帕拉德对历史线索有些糊涂:嫌疑人起先是波兰安全部门的一个探子,然后他弃绝了,逃跑了,去为敌人工作。 “你有道理提防那嫌疑者聚集的阁楼。谁是特务,谁不是?我,戈拉?你?没有人调查过你,你没有接待过警察的来访吧?谁知道他们在报告中写了或删了一些什么?他们总是在里头造假,我敢保证……那些迫使我们当告密者的人,安安稳稳地住在他们的别墅中。那些为党,为天才的一号同志高唱赞歌的笔杆子,跟安全部门的三五个将军一起,在餐馆里或在更隐秘的地方开心地拍着肚子,他们并没有情报人员的卷宗。或者他们曾有过,但它们消失了。你能说什么,嗯?拜占庭的优良传统在共产主义的优良传统中找到了一个同盟军。或者,是警察传统。或者,还是警察传统……” 帕拉德先生微笑,对他的那番话很满意。他前来转移我的疑惑,而不是来隐藏它。我应该向他提出我曾不断带来的问题。 “那么露呢?你认为她如何?” 他越来越急迫,立即就回答。 “她也一样,也在阁楼里。” “然而,他们毕竟不全都是特务吧?” “根本就不是!那是一个戏剧小圈子。不,我是想说,我们在那里见面。也正是在那里,戈拉遇见了她,那一天,他还没有分离。那不是博学之人的一种简单的疯狂,就像人们想到的那样,也不是那些沉湎于书本中的人的幽闭恐惧症或广场恐怖症。我们明白这个的,我们对这种毛病同样也不很陌生。对他来说,很不一样。露不是一个单数女人,而是复数。一个绝不可忽略的机会!我从阁楼上的晚间活动起就认识她了,但我同样还熟悉那些世俗圈子的晚会上的她。一个美人。她属于小集团,跳摇滚、摇摆舞,玩呼啦圈。文静,快活,舒适。带有一些突如其来的反应,仿佛精神上受过创伤。我记得有一次晚会。午夜已过,好几小时的跳舞和调情之后,气氛变得很催情。好几对男女钻到了那些纨绔子弟的众多房间里。晚会经常在那些前大资产阶级的豪宅中举行,那些人不知道施了什么诡计,成功地保留住了他们的财产。跳舞和爱情。男女交换对子,最终成为淫荡夜会。露明白有什么阴谋正在策划中。她突然脸色苍白,拿起手包就溜走了。我很焦虑不安,第二天一早就打电话给她。她对我说,当时,在黑夜中,她独自步行了一个钟头,穿越湖边的那个街区,一直来到凯旋门。她终于在那里叫了一辆出租车。身上没带钱,她把镯子给了司机。就这样,拂晓时分她才算回到了家里。” 我明白,对这位平行世界中的居民,不应该等待更明确的回答。 帕拉德没被杀死在他的祖国,他又回到了那里,比他离开时更为不安。他告诉我,他在肯尼迪机场有好几个小时的间歇,等待转中西部航空公司的航班。 一个忧郁的白天,大雨如注,雷电交加,之后,则是明海尔·彼得·加什帕尔和他表姐在美国的意外出现。 航班全都长时间延误,一些航班还取消了。我在机场等了好几个小时。 “旅行还不错。就是说,不好,但有收益。它让我清醒,明白我是否还需要它。这一革命,假如可以这样称呼的话,是后现代的。我想说,它就是这样的。它在继续产生自身的戏仿。舞弊,编码,相对化,不确信。在一个超现实主义国家中的一种后现代革命,你说呢?” 我什么都没说。在一种后现代革命中的一个超现实主义国家,由一个研究神秘学和超自然现象的专家所描绘的,值得人们流连于其中。 “他们为他们的革命而自豪,他们回顾成百上千的牺牲者,但他们对我说到了恐怖分子的大量渗透,克格勃的一种阴谋,西方的手,还有东方、南方和北方的手。他们说到了过渡,不是向着2000年而是向着1938年,迪玛的模式。我曾经经过了一段惊恐与疯狂的时光……他们都那么瞧着阿叶莎,我的印第安女人,就仿佛她刚从岩洞里钻出来。” 我一门心思地想猜测,谁会是这一访问的受益者。帕拉德没有等我的问题。 “我很高兴能再见到朋友们。这让我想起我的青春时代,我们俩都喜欢的那些地方。大辩论的阁楼。梦想,还有那些梦的暧昧性。” 暧昧性一词很有些前途,我希望忏悔会继续下去。但它没有继续下去。 “还有,我捕捉到一些符号。一些信号。一些召唤。我没有全部破译。我的兄弟……你知道,我的双胞胎兄弟。带有同样普遍的初萌情愫的双胞胎。当我在那边时,他开始梦想起一些奇怪的东西。” 我担心,就像我们上一次见面一样,淹没在神秘的魔法和莫测的变幻之中。 “虚构属于现实,这你是知道的,人们操纵现实。Unreliable narrator[106],如同人们在此常说的那样。戈拉做得也一样,但他声称那不是虚构……虚构是从现实,从人们中传播出来的,同时也是从那里捕捉到的,但它同样也来自非现实。梦幻、想象和情感,这些都是人的。科学不会别样地发展……要发现某些东西,首先就得想象一种前所未有的可能性。” 我把咖啡杯送到嘴边,慢慢喝着,没有瞧帕拉德。他的脸有一种病态的苍白,从他一下飞机起就给我深刻印象,并在此后一直让我困惑。他明白,让我感兴趣的不是他那复杂的理论,而是旅行的实验。 “你相信那些符号……” “你知道,我,我寻求历险,甚至是在物件中,或透过物体。广告吸引我,它们的谎言,它们的成功或失败。它们的数字!假如我出门买一个冰淇淋,我回来时会带上一定数量的无用玩意。只因为它们就在我路过的地方。或者,干脆买上至少八个不同颜色和不同味道的冰淇淋。就仿佛我强求与意外之物、无形之物的相遇。我惊扰了物件的睡眠。最近这些日子,当我在家里时,我母亲让我去城里给她买织毛衣的针。一些比较粗的针,她要织一件羊毛背心。我被这次与毛衣针的约会所诱惑。我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作这样平庸和魔幻的购买了,为我的老母亲买毛衣针。回来时,在街角,碰上一个茨冈女人。年纪轻轻的,很诱人。她向我乞讨。我停了下来,瞧着她,给了她钱,比她想象的要多,她瞧了瞧我,用一只火辣辣的眼睛。‘你愿意我给你看看手相吗?’我把手心伸给她,她细细地看了一会儿,又一会儿,很长时间,很不相信的样子,她迟疑着,没有说话。她似乎吓坏了。你跟我出生在同一个月同一天,她嘟囔道。不是同一年,只是同一月同一日。她说了哪一月哪一天。” “你的生日是哪一天呢?”我问他,以打断那种紧张。 “一月初……”帕拉德赶紧回答我,接着又讲他的故事。“摩羯座。我看到了血。太阳穴上有血,那女巫说。你坐在一把王座上,血从你的太阳穴上流下。凶兆。小心你的敌人,我好心的先生。提防封闭的场所,外国人,神谕是这样说的。” “这么说,你相信那些征兆了,你从中读到了警告。” “精神生命有危险。显而易见的真相还不是唯一的危险,被隐藏的真相也很危险。巧合、差错构成了一个密码游戏。” “你在阁楼上见到的人还有谁……还有谁?” “啊,你想到了露,有人说戈拉夫人对你很感兴趣……有一次你曾问过我对她的想法。我遇见过她。在剧院。看《大师与玛格丽塔》。一出神秘的戏,不是吗?或者魔幻的戏?我还记得我们时代的那一出。想象一下,他们总是上演这一出。露,是的,跟一个更年轻的表弟,反正她是这样给我介绍的。一个高个子男人,秃顶,健壮,留着小胡子,不太爱讲话,但似乎随时随地准备一跃而起。露跟他很亲密,我也是,我对她也很亲密。我跟露约定去喝一杯咖啡。她甚至都来了。我们聊了聊天。还谈到了戈拉。甚至戈拉。” “甚至”这一词又回来了:甚至露,她甚至都来了,甚至戈拉——怪异构成了帕拉德的日常生活。 “她说她治愈了。她头发很短,短得像是男孩子。一个震惊。苗条的身材,颤巍巍的动作,脆弱的颤动,眼睛更深奥,双手像以往那样,无比雅致。她看来更高了,也更轻盈了。疾病是一种奥秘,有它的魔法,它让你接近陌生和神秘。尤其是一种如此严重的病……人们是在过境。位于两者之间。更靠近死亡,人们更强烈地感到生命的奥秘。疾病加剧了感觉。我通过她的动作、她的话语,猜测到难以察觉的东西,被审慎和害怕所压抑的东西,害怕自己,而不仅仅是他人。我明白了戈拉的顽念。奢华的不是他,而是她。露同时是许多个女人,我对你说过了。我以前见过她是这一方式,今天看到她还是这一方式,除了一点,现在,病后,她显得更可接近,更开放,更自由,更渴望……” 我对他似听非听,我渴望别的细节,这是肯定的,但我换了话题,让我从自我中逃出来。 “你认为,那些前安全人员有特殊理由跟踪你一直到这里吗?” 他没有如我期望的那样马上回答。他似乎需要时间来决定回答什么,如何回答。 “我不知道在他们的卷宗里有什么,我不排除任何假设。我是一个爱假设的人,我相信秘密以及秘密的需要。在一个双重或多重的生命中。冒牌替代是一种跟我们熟悉和接受的那种体现不一样的体现,仅此而已。请看这里,在充满自由和禁忌的美国,某某政客陷入了一个简单色情事件的旋涡中。巨大的丑闻。政客完蛋了。在法国,他将受到赞赏。而通奸,跟世界一样古老的通奸,能不能证明此人在所有问题上都在撒谎?证明他对穷人,对宗教,对他的孩子,对美国的命运都不感兴趣?根本不是!” 他沉默了一阵,久久地瞧着我。 “不,我不是一个探子,假如你想知道的话。昨天和今天的安全人员可不是为了这个而追踪我的。我不知道其中的理由。这样兴许更好。” 他说,那是我们最近的一次谈话,也是一次忏悔。 “我们生活在一个被人恨又被人赞赏的美国。一种被秩序和自由所困扰的混乱,实用的和宗教的,腐败的和理想化的,带有几百个宗派,千万个武装的种族主义者,各种程度的文盲,腐败、愚蠢和表演。还有崇高!幸亏,不完美。只有独裁是完美的。” “他说戈拉什么了?露说戈拉什么了?她同意谈论他了吗?为什么她不跟他了?” 帕拉德观察我,有些失望。他微笑,那是一种狡猾的同谋者的微笑,似乎我所要求的是一种躲避还没提出的问题的笨拙方式。 “很可能,露现在离开了她以任何代价都不愿意离开的地方。我终于说到了戈拉。为什么她不跟他了?我不知道,我依然不想知道,她这样回答我。我们每一个都是不可替代的,年龄是不可替代的,我们不可能被替代,即便是被在另一个年龄,在另一种情况下的我们自己,她说道。我不知道,我不想知道。事实是,她变得不那么紧张和暧昧了。行,我们就到此为止,我很忙,我在忙着三本不同的书,我有合同的。很多工作,直到五月份,五月注册在了我兄弟的梦中。” “这是什么意思?” “政治局的一个会议。前政治局。干草、棉花和呢绒做的木偶小人国。就像一出木偶戏。胖乎乎的厨师,拿着耙子的园丁,戴着小小眼镜的记者。将军们,穿绿衬衣的荣誉团的年轻人,戴着鸭舌帽、举着红色标语的劳动者,社会活动分子。一条大标语覆盖在墙上:民族主义,共产主义的最后庇护所。跟我们的时代有关的,有其他的标语:‘干部,党的宝库’,或者‘人——最珍贵的资本’。他们讨论着我的情况,行刑的日期,他们等待着一个信号,一个指示。喀尔巴阡山的天才似乎形容枯槁,他转身朝向一个戴鸭舌帽的顾问。这就是我兄弟卢奇安对我讲述的。他那有前兆性的梦。” 帕拉德紧了紧围在脖子上的围巾。他穿了一件海蓝色上衣,跟往常一样,一件开领的白衬衣,一条红色的羊毛软围巾。 “木偶以一种沙哑的嗓音回答,如同一个腹语专家:东正教圣徒的节庆。天才在微笑,他喜欢他这个顾问的严酷,他点点头,并用一个手势表示赞许。众木偶纷纷掏出各自的笔记本,记下日期,五月的节庆。那一年,我顺利脱了身,什么事都没发生。很遗憾我这里没有茨冈女人可以破解奥秘。” 他又紧了紧围在脖子上的围巾,尽管四周热得很。他那围在脖子上的羊毛大围巾,无用的保护。 那是我们最后的一次见面。 之后,很多时间过去了。兴许彼得·加什帕尔本人也找到了帕拉德,在平行的轮回世界中,让人知道了他失踪的谜是不是跟米赫内阿·帕拉德失踪的谜是同一个。 *** 加什帕尔在电话录音中留下的信息具有一种挑衅意味。他是否一直在猜想,他就是戈拉办公桌上的悼文的主人公?信息立即就传输到了卷宗RA 0298中。这一丧气的消遣竟也要求专业化!戈拉变得专业了,他学会了维护那些还活着的人的好脾气:称作传记的闹剧变成了滑稽的悼文。他一会儿选择这一个片断,一会儿选择另一个片断,为那些已经留在了冥河斯蒂克斯另一边的人。 她在嘲笑我,这婊子!她让我在所有人的眼中变得滑稽可笑,这个求偶狂……她根本就不想要我。他传送了录音,那些词语乖乖地躺在卷宗明海尔中。戈拉重又听了几十遍录音信息,他都已经背熟了。录音材料就在眼前,他注意着嗓音的起伏,对照着声音与文字,寻找着新的意思。他不知道米赫内阿·帕拉德所相信的灵魂转世是什么。 彼得·加什帕尔是不是利用了这一延期,以继续跟这个女性求偶狂演戏,就像他刚刚来到新世界时所答应的那样?或者,他厌倦了,停止了游戏,证明是他一个人决定了结尾? 自杀不太像是真的。这个唠叨者留下了一个唠叨的信息,然后失踪。从此再无踪影。这一信息排斥了一种冒犯的可能性,就像人们强加于米赫内阿·帕拉德的那种冒犯?教授木屋中的电话在空无中响起,学院的秘书处承认,度假去了的教授已经申请了a leave of absence[107],一段不带薪的休假。信封背面是不是有一个寄信人地址?没有答案的问题,官僚们没有权利强暴私生活。 他最终跟戴斯特一起逃走了吗?还是跟塔拉一起去了内华达的尼尔瓦纳,去发现真正的美国,自由的荒漠了?哪个塔拉?那个检查贴身内衣与被浪费的面条之间的关系,味道与臭味之间差别的女人,还是那个提供了威胁信的女邮递员?一个跟那个渴望得到坏分数的神经质女人没有关系的,放松的、真诚的、明智的伴侣? 彼得消失在了美国的迷宫中,没有回答。他是不是在大峡谷中遇见了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那位盲人了? 戈拉知道自己是一个不被信任的专栏作者。因实难做出抉择而深受刺激的他,用手掌抚平了卷宗,瞧着放有红手套的桌子角。 [1]不受欢迎的邮件。(法译本译者的注) [2]巴贝尔(Isaak Babel,1894—1940),俄罗斯作家。写有短篇小说集《奥德萨故事》。 [3]英语:“我母亲给我来电话问我期中考试的成绩”。 [4]英语:“我甚至告诉了我母亲”。 [5]英语:“一个仁慈的倔强者。一个好心人”。 [6]英语:“美腿”。 [7]英语:“你得更经常地刮胡子”。 [8]即彼得堡的冬宫博物馆。 [9]英语:“令我母亲大为开心……” [10]英语:“《纽约时报》,星期三,10月12日。” [11]这一段的几个英语词,意思分别是“教授”,“学校”,“亲爱的”,“亲爱的彼得”。 [12]英语:“下一次……下一次我要杀了你,我保证。由一条看不见的无尽头的直线构成的迷宫。你真诚的,D.” [13]英语:“死亡”。 [14]英语:“下一次,我要杀了你。” [15]英语:“喧哗与骚动”。 [16]英语:“学院奖提名,最佳特写纪录片。强有力,有见地……令人揪心地痛苦”。 [17]英语:“政治正确”。 [18]这是对I.L.卡拉贾勒(1852—1912)的喜剧《一封丢失的信》的影射。(法译者原注) [19]这是对“大天使米迦勒军团”成员的称呼,它是罗马尼亚一个有强烈排外情绪和反犹主义倾向的法西斯组织,以“铁卫队”的名称而出名,1927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之间存在于罗马尼亚。(法译者原注) [20]指Radio Sopâlita(字面意思为:小蜥蜴电台),自由欧洲电台的外号。(法译者原注) [21]原文为Trooper。 [22]英语:“下回我杀了你”。 [23]英语:“下一次”。 [24]英语:“下一次我要杀了你”。 [25]英语:“丢失猫寻求帮助”。 [26]英语:“加蒂诺是一只六岁的虎斑猫,雄性,带条纹,有斑点……” [27]英语:“它短毛,娇贵。请求了,请求了……” [28]英语:“安全”。 [29]英语:“安全部门”。 [30]英语:“再见”。 [31]英语:“《纽约时报》,星期三,10月2日”。 [32]英语:“往昔荣耀”。 [33]英语:“只限于美国地址”。 [34]英语:“亲爱的”。 [35]英语:“一次操之过急的尝试”。 [36]英语:“恶魔?傀儡?命运?神性?死亡?” [37]英语:“特别警察”。 [38]多洛雷斯·伊巴露丽(Dolores Ibárruri,1895—1989),西班牙女共产党人,“热情之花”曾经被她用来做笔名。罗莎·卢森堡(Rosa Luxemburg ,1870—1919),德国共产党的创始人之一和第二国际左派领袖。克拉拉·蔡特金(Clara Zetkin, 1857—1933),德国著名的女共产党人,国际共运和妇女运动的风云人物。安娜·波凯尔(Ana Pauker, 1893—1960),罗马尼亚共产党女领导人。亚历山德拉·柯伦泰(Alexandra KollontaÏ,1872—1952),苏联女共产党人。 [39]英语:“盲人帮”。 [40]查尔斯·曼森(Charles Manson,1934—),美国一个著名的杀人犯,自称杀了35人,其中被证实的有7人,被判终生监禁。 [41]蒂莫西·麦克维(Timothy McVeigh,),制造俄克拉荷马城大爆炸的元凶。1995年4月19日他将一辆满载炸药的车开进了俄克拉荷马市政府一幢日间看护中心引爆,共造成168人死亡、五百多人受伤。 [42]杰弗里·达默(Jeffrey Dahmer,1960—1994),美国的一个系列杀手和性侵犯者。曾先后杀死17人,并碎尸食肉。 [43]英语:“青年会”。 [44]英语:“密探”。 [45]Dracula:德拉库拉伯爵这一名字最初出现在爱尔兰作家布雷姆·斯托克(Bram Stoker,1847—1912)于1897年所写的同名小说中。在小说中,德拉库拉原是特兰西瓦尼亚的伯爵,后成了吸血鬼之王。 [46]英语:“不幸围绕着一种无能力”。 [47]英语:“精神幻想的连接……性欲,唯一的迷宫”。 [48]英语:“性欲,唯一的迷宫,它们中的哪一个都可以确切称之为属于自己的”。 [49]英语:“无尽头的睡眠,看不见的和无尽头的。由唯一的一条看不见的、无尽头的直线构成的迷宫”。 [50]J.L.博尔赫斯,《死亡与罗盘》,由Paul Verdevoye从西班牙语译出,见《博尔赫斯小说集》,版本同上,第147页。(法译本译者注) [51]英语:“由单独一根直线构成的迷宫是看不见的。本身就看不见的单独一根直线。” [52]英语:“一种新开始”。 [53]英语:“自我奋斗的人”。 [54]拉丁语:“下到地狱中”。 [55]土耳其语:“多尔玛”,一种蔬菜卷,流行于东欧、小亚细亚、俄罗斯一带。 [56]罗马尼亚语:“包心菜卷”。 [57]罗马尼亚语:“小烤肠”:一种以牛肉为主的混合香肠,一般烤着吃。 [58]罗马尼亚语:“馅饼”。 [59]罗马尼亚语:“油炸圈饼”。 [60]罗马尼亚语:“帕斯卡”,一种小点心。 [61]拉丁语:“返回到子宫”。 [62]英语:“自我告发”。 [63]代指匈牙利人。 [64]Otto von Bolschwing(1909—1982),党卫军军官,著名的纳粹分子。 [65]英语:“国会议员”。 [66]安布罗思·比尔斯(Ambrose Bierce,1842—1913)。美国短篇小说作家、记者,作品多以死亡为题材。 [67]英语:“一部充满嘲讽的英语局部词典。安布罗思·比尔斯(1842—1914?),一位内战老兵”。 [68]英语:“鬼”。 [69]英语:“一种内在恐惧的可见的外在符号”。 [70]D.夫人通常指英国王妃戴安娜夫人。 [71]英语:“别放松”。 [72]普珥日(Pourim),犹太人的一个传统节日。 [73]波斯王亚哈随鲁王当政时期,有一个大臣叫哈曼,曾在王前极为尊大,并与犹太人为仇,为剪除全国的犹太人,他说服亚哈随鲁王给他足够的权力,就在他所择定的日期——普珥日,准备彻底剪除犹太人。但神在这一日借以斯帖施行了拯救,让犹太人逃过灭族的危难。后人为纪念犹太人在波斯帝国所获的拯救,每年都要庆祝普珥日。 [74]罗伦特(Lönnrot)是博尔赫斯小说《死亡与罗盘》(《杜撰集》中的一篇)中的主人公,夏拉赫(Scharlach)也是这篇小说中的人物,是南方最出名的枪手,外号“花花公子”和“红”。 [75]所谓的“巴尔干的小巴黎”,指罗马尼亚的首都布加勒斯特。 [76]英语:“盎格鲁-撒克逊白人新教徒”。 [77]英语:“由于死亡公告到达跟下一期出版最后期限之间间隔时间很短……”。 [78]英语:“可以拿一份悼文当样本……” [79]英语:“死亡金属流派”。 [80]《死亡缘由》(Cause of Death),《终结的完成》(The End Complete),《世界之终》(World Demise),《盖棺定论》(Set in Stone),《活埋》(Buried Alive)。 [81]英语:“最近几年里,一个新的报道形式发展起来,作为娱乐的悼文。” [82]英语:“娱乐”。 [83]英语:“这是一个新的产业,一系列的表演者和治疗师”。 [84]拉丁语:“对于死者,唯有称美”。 [85]英语:“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短篇小说选及其他作品”。 [86]英语:“下一次我再杀你时,我答应要给你一个由唯一的一根看不见的、无尽头的直线构成的迷宫。” [87]英语:“他倒退了几步。然后,非常小心地,扣下了扳机。” [88]英语:“‘下一次我再杀你时,’夏拉赫接着说,‘我答应要给你一个由唯一的一根看不见的、不断的直线构成的迷宫。’他倒退了几步。然后,非常小心地,扣下了扳机。” [89]原文为Trooper。见上文注释。 [90]英语:“研究生学习阶段”。 [91]英语:“圆满的结局,好莱坞,任何事都可能是固定的”。 [92]英语:“邪恶轴心”。 [93]英语:“晚饭”。 [94]Morgane:亚瑟王传奇中的一个仙女。 [95]英语:“亲爱的阿瓦建院长,在你办公室里的那次见面之后……” [96]英语:“亲爱的加什帕尔先生,这已经是我给你写的第三封信了,涉及……” [97]英语:“巴比伦彩票”。 [98]英语:“下回我会杀了你,我答应给你一个由唯一一根看不见的、无尽头的直线造成的迷宫。” [99]斯雷布雷尼察是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一地。波黑战争期间的1995年7月,那里发生了一场大屠杀,由拉特科·姆拉迪奇带领的塞族共和国军队执行屠杀,造成大约八千名当地男子死亡。 [100]意大利语:“行了”,或“够了”。见前面的注。 [101]拉丁语:“无限期地”。 [102]玛塔·哈里(Mata Hari,1876—1917)是德国的一个舞女、交际花,被法国人认定为德国间谍而处死。现已成为女间谍的代名词。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103]英语:“下回我会杀了你,我答应给你一个由唯一一根看不见的、无尽头的直线造成的迷宫。” [104]英语:“调情”。 [105]英语:“永远地”。 [106]英语:“靠不住的叙述者”。 [107]英语:“离开一段时间”。 第三部 失踪之前,彼得最后一次见到了列奥瓦·波尔坦斯基。 宾州站!他走出密密麻麻的人群,目光向上,很高,高到天空。现在!现—在!旅行者嘟囔道。他新生活的格言和祷告:现在! 黄色的拉达车停在了阴沟边上。列奥瓦等着他,很默契。 “谢谢,你真是说到做到,一个守信用的人。苏联人真是守信用。” “美国人也是,假如工资付得高的话。你付我的钱不少。很好,太好了。” “究竟如何,看一看……我是你的债务人。Noblesse oblige[1],法国人是这么说的。乌克兰人怎么说的?” “为什么是乌克兰人?” “你老家不是那个著名的奥德萨吗?” “我是苏联人。我对你说过,而你并没有明白。Ein Mann, ein Wort[2],这个,我是在家里学的。这不是法语,但我相信意思是一样的。” “几乎一样。” “行。我们去哪里?” “我不知道确切地址,但我知道在哪里。” “纽约不是一个村庄,得有地址。” “你知道勒诺克斯医院在哪里吧?那是一个大医院,边上,有一个小诊所。” “又是去瞧大夫?你的女朋友转去了勒诺克斯那里吗?那个不愿意见你,没等你到达就消失的女朋友、伴侣或者妻子吗?” “不,她没有转去。我去不是为了她。” “你病了吗?一个精神病医生吗?我已经问过你一次了,你没回答。一个精神病医生?” “上次我回答了,我现在也还回答你。不,他不是精神病医生。科齐大夫是一个全科医生,一个在美国已经过时的职业。” “这倒是。医生们都专门化了。专治右手的,治左手的,治膝盖的,治筋腱的,治头疼的,治秃顶的。你不是有十个手指头,十个脚趾头吗?每一个都配一个专家。一共二十个专家!再有一个专家来治每根指头的指甲,又有二十个!牙医中也有专门只封口的,只拔牙的,有的专门治牙龈,有的专门种更结实的新牙。福特的方法,劳动分工。最大生产量。查理·卓别林的电影。我在苏联看过好几十遍呢。” “片名是叫《摩登时代》吧?有效而又凶残的资本主义。因此,你们是在社会主义国家看的那些电影。那么书呢?你们读书吗?” “我能读时就读。” “你什么时候能读呢?在那边,我们全都落到了书的圈套中。” “为什么是一个圈套?” “哦!一种说法而已,那还是一个巢穴,人们可以独自待着,除了书,人们什么都没有。” “科齐大夫……科齐,你说的?” “这是他的姓。” “这么说,是肺病专家。科齐杆菌,我在学校里学到过。你肺里长了什么东西吗?” “什么都没长。我,我不叫他科齐,而是阿维塞纳。你知道那是谁吗,阿维塞纳?” “我知道,尽管我不全知道,也不感兴趣。因此,你是一般的病人,不是肺病。左脚小脚指头的指甲吗?” “我去不是去看病的。我给他带去一件礼物。这个卷筒。” “原来如此!已经不是那个沉重的口袋了,现在,你有了一个卷筒。这么说,你不去图书馆了,也不去图书馆的快餐厅,你也不会丢皮夹子了。” “不,我不会丢了。我有钱,你别担心。” 彼得胳膊底下夹着一个带盖子的蓝色大卷筒。 “我带去一条信息。” “这么大啊?关系到跟他一起工作的那位女朋友吗?你恳求她爱情上的帮助,一种香水作为处方?这样的圆管,装地图或文凭的,也可以用来装带有爱情魔幻格式的纸莎草纸。” “我给他带去一件礼物。一幅罕见的版画。我特地为他而买的。” “原来如此!一件礼物。感激。旧大陆的习俗。Noblesse…你刚才怎么说来的?” “Noblesse oblige。” “是的,正是这个,oblige。是ein Mann, ein Wort的另一种说法。现在,我明白了。这很不一样。” “不完全。” “感谢一次治疗。” “不仅仅。” “你说这是一个信息。信息是单独的吗?” “单独的。但礼物同样也是一种信息。信是另外一种信息。” “是这样啊!关于你女朋友的。” “一个朋友。一个共同的男性朋友。” “是这样啊!是某种舒服的还是不舒服的东西?” “不舒服的。” “有热也有冷。礼物为的是感谢,信件为的是下毒。” “差不多是这样。” 在医院附近,堵车了。出租车和救护车。 “我们到了,我想我们是到了。我们现在去哪里?” “再朝前开一开。过了路口,第一个大楼,就是科齐的诊所。阿维塞纳。” 列奥瓦停在了诊所前。彼得准备好了钱,他数了数,他不愿意多给,那会让苏联人难堪的。 “谢谢,列奥瓦。你真值得信任。” “好,你每次需要时,我都会来的。你有我的电话号码。” “好的,我有的。我记下了,我不会丢掉的。” 突然,他改变了主意。 “这样吧,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回来,然后我们返回。” “去哪里,东欧吗?” “不,去宾州车站。我有一趟车要赶,一个小时后开。” “大城市让你疲劳了,你来到这里,然后立即就躲开它。” “它让我赞叹。世界上没有跟它同样的。月亮之城。但我很忙。很忙。” 彼得走进了满是病人的小小候诊室,他不东看西看,两步就走到了西班牙女人小朵拉正在值班的窗口前。他把卷筒拿给她,显示了蓝色卷筒上的白色标签。“科齐-阿维塞纳大夫。”他如龙卷风一般冲出了门。 列奥瓦忠实于岗位,列车忠实于岗位,美国运作得完美无缺,彼得消失了。 戈拉,他也有波尔坦斯基的电话号码。“当你需要时,你只要用它就成,它将让你回想起我们的青春时代!”彼得说道。他没有用它,他不知道,彼得在消失之前,曾经坐列奥瓦的黄色拉达车旅行过。 科齐-阿维塞纳本来应该,很自然地,给出关于彼得·加什帕尔先生的告别访问的消息,但这既不舒服,也不紧迫。科齐大夫等待着有利时机。 *** 她在嘲笑我,这婊子!这个求偶狂……根本就不想要我。 不对,她也许想的,游戏没有结束。时间的推延表明,历险并没有结束。 早上7点30分。戈拉已经起来,准备好,他也一样,准备去历险。寻找失踪者的历险。 《魔山》就在边上,在书架上,只要伸出手去就能够到,但明海尔·彼得·皮佩尔科尔恩,他受辱的对手汉斯·加斯托普,还有长了一对杏眼的奇特的克劳蒂娅·肖夏[3]都很远,在往昔的欧洲。 得在今天的美洲寻找加什帕尔。戈拉准备好要去历险,他面前是图文并茂的导游书:A Day in the Life of America[4]。无论把它翻到哪里,翻开的都是逃亡者隐藏的美国。 坐在椅子上,一条退色的牛仔裤。椅子前,在沙土色的机织地毯上,紫色的塑料袋,大手表,圆圆的,黑色的表盘,镀金的数字。背后,木床,床头灯的白帽子。近景,一只白色的皮鞋,带一些小孔,一只栗色的,带鞋带,韦伯斯特大词典,从A到Z。画面左边,赤裸的脚,古铜色。年轻的脚压碎了地毯。脸、肩膀和上身都不在画面中。只有腿,从下往上。涂成玫瑰色的指甲,柔软的皮肤,从粉红的脚跟一直到跟腱。 今天早上,塔拉变成了桑德拉,莱克维尔学院,密歇根州,在厚厚的《世界领军摄影记者200位》[5]中。 书本打开在桌上,在电脑前。 桑德拉不像塔拉那样井井有条,她无法做到先后有序:房间里的一派混乱应该源自她准备毕业考试时的担忧心情。她的同学也没什么两样。别的时候,教授,别的地理,别的历史,而不是你从中逃出来的那些。 早上8点。戴斯特准备去参加仪式。帕布帕德宫,在芒兹维尔山山顶,西弗吉尼亚州。帕布帕德,运动开创人哈瑞·奎师那[6],监视着他的六百信徒。他们都是出生于美国的本地人,是奎师那国际知觉会的骄傲。戴斯特今天是在印度经典舞蹈婆罗纳伽姆中的范娜·达西。头发里插着对称的金簪,从小小王冠的正中央开始,拖下一条细小的金链条,一顶珍珠之冠,一个中间镶了绿玉石的金花环。范娜·达西的脑门上点饰着烫金的图案。在用中国墨描黑的眉毛之间,有血红的一点。绿色丝绸上衣之外,有纱丽,黄颜色面纱,从肩膀一直罩到腰身。 范娜·达西,少女,真名蕾妮·沃克[7],并不像戴斯特。戴斯特更是那个主持人亚蒂拉·德维。在画册的闪亮页面上,亚蒂拉正把小小的王冠放到变成了范娜的蕾妮的头上。 嘴巴微张,嘴唇等待。鼻孔之间固定了一朵象牙的三叶草。花纹的王冠。红的、绿的、金色的珠宝。毛茸茸的耳垂,黑色的发绺,黑色的眼睛。夜蛾的眼毛和眉毛。从萨拉热窝的后宫中逃跑的模特儿。 在美利坚合众国,西弗吉尼亚州,帕布帕德宫,戴斯特变成了亚蒂拉·德维!戈拉教授注视着她,很忧伤,期待着逃亡者彼得随时出现。 9点钟,悼文作者的眼前是科罗斯四人组的那张凌乱不堪的床。一个年轻女郎,穿着短裤和短背心,一块厚毛巾围在脑袋上,成了一块缠头巾,另一个,只有背影,一样也只穿短裤和背心,满头夹着卷发器,男人,仰卧着,小胡子,穿着牛仔裤,脑袋上缠了绷带,还有小孩,乔,一个婴儿。床上,刷子,梳子,裤子,一卷卫生纸。阿图罗,丽莎,罗萨丽奥:“科罗斯”,一个墨西哥郊区组合的成员,出生在美国,跟西班牙传统以及盎格鲁-撒克逊文明相冲突。那画册上说,每个人都有外号。 阿图罗的外号是“强哥”,丽莎是“坏女孩”,罗萨丽奥,女人,是“笑脸”。他们一起生活在白色栅栏区,洛杉矶东边的一个“barrio”[8],乘坐同一辆旧车子外出。谁都不工作。他们轮流照顾小家伙乔“小嘘嘘”,他是年轻的罗萨丽奥的孩子,就是头上缠了头巾的那女人。小家伙乔是他们中唯一不聋不哑的。加什帕尔对聋哑人很感兴趣,他无疑知道科罗斯四人组。 9点30分,戈拉在商店里找彼得,那是谢姆尼亚克家从1921年起就开的店,在密歇根州哈姆特拉米克的约瑟夫-坎波街。这个馋嘴的彼得……无疑很能欣赏橱窗,著名的kiebasa[9],底特律地区谢姆尼亚克店的波兰香肠。 10点30分,戈拉遇见了罗德岛纽波特的艾伦·斯罗昆夫人,她是1644年创建该州的罗杰·威廉姆斯家族的后代。红套裙,扣子一直扣到脖子。天使般的脸,满是雀斑,金发,很粗糙。满是皱纹的手显现出她的年龄有六七十岁了。艾伦和她丈夫,退休的外交官约翰,很自豪有十一个重孙子孙女,还有一个庞大的家庭农庄。一个褐发小个子男仆,拿着盘子,银质的餐具和咖啡壶,吃早餐用的。卡洛斯·胡阿雷斯在阿根廷驻华盛顿大使馆工作,一直到1982年,当大使因马尔维纳斯群岛战争[10]而被召回。不,不是那个胖彼得·加什帕尔。 11点钟,追逐停在了内华达的金谷。吉娜·蒙特威尔第,塔拉答应过要让加什帕尔教授见的那个姑妈,在路上迎接他。她怀里抱了一只叫索菲亚的母猫,还有一把绿莹莹的茶壶,里面沸腾着春药。涂脂抹粉的脸颊,酒窝。浓密的黑发中夹着几根银丝。玫瑰色的法兰绒睡袍一直拖到地面。吉娜刚从家里走出来,来到跟她的宠物索菲亚有着相同名称的十字路口,等候她的来宾。黑猫,白色的长胡子。索菲亚十字路口。路牌上,有一个橘黄色的菱形,画着猫,还有警告词:Cat. Slow Crossing.[11]请减速,教授,来内华达的尼尔瓦纳的朝圣者都要这样做!……欢闹的索菲亚值得这一尊敬,就像它的姐妹玛尔妲、丽塔、露西娅。塔拉没有透露她那在尼尔瓦纳的姑姑的意大利出身,也没有说吉娜生下了四只女巫猫。 她也没有透露关于安东尼的内容,救世主的这位使者,家就在附近,在内华达的里诺,画册的第124页。 黑外衣,红衬衫,白色牛仔帽。脖子上,一条粗项链,十字架。还有一条白色珍珠项链,尽头有一个白色的骨头十字。厚嘴唇,白牙齿,大鼻子,很强硬。石板屋顶的白房子。在橘黄色的微型面包车里,一大堆招牌:PROCHOICE MURDERS–UNBORN BABIES WITH NO CHOICE–ABORTION CRUCIFIES BABIES.[12]。在大天使安东尼的T恤衫上,红色的大字母写着:PRO CHOICE KILLS BABIES[13]。“人们说我疯狂。是的,我疯狂地爱生命”,安东尼喃喃道,若有所思。他早上7点30分来到教堂,在里诺的大街上就开始征伐。“我在军队中服役了二十年,但我从来没有这样坚强地战斗过。这是第三次世界大战。对无辜胎儿的屠杀。” 戈拉合上打开又合上画册。做梦一般,他又喝了几滴杯子中的饮料。他闭上眼睛,在虚无之地飞翔。很好,虚无之地。彼得回想起了游荡的时光:现在。戈拉歌颂了游牧人的地理:“虚无之地强于随便哪里。”每一天,他流下一滴喜悦和痛苦的眼泪,因为有机会在虚无之地。 斯米蒂餐馆,密西西比州的奥尔良。哈德斯通兄弟,约翰和吉米。 老男孩,双胞胎,他们穿着都一样,复制着他们的动作和话语。约翰和吉米坐在一张木桌子前,瞧着门,只见戈拉教授从那门里进来。双胞胎下午来这里喝他们的咖啡或可口可乐,离开始终跟他们生活在一起的八十七岁高龄的老母亲几个小时。发现了他们前来这里的是为画册《美国生活的一天》拍照的法国摄影师,在密西西比州奥尔良的这斯米蒂餐馆,不是monsieur[14]彼得·加什帕尔,不,不是他。 戈拉瞧着手表,想知道彼得这个游荡者现在杀人是在几点钟,又是在哪一个时区。突然,被他早先的幻觉所诱惑。从彼得到露,只有一步之遥。他寻找着加什帕尔,却不期遇到了露。“我不认识她,我认出了她,”戈拉以前曾承认道。“她很久以来就在我心中。我做梦都想不到的发现,多年的梦想啊。” 这一回顾性的练习又一次抓住了他。他妻子保护了他的游荡,假如她不存在,他也会把她虚构出来。于是,就像现在,他寻找着露这一酷刑。 *** 表姐弟间的吸引——假如这就算吸引的话——挑战着只在家族之外寻求婚姻的习俗。露在保护自己抵御习俗,但对标准的偏离也是很常见的。当她身边的所有人都梦想着移民时,她却拒绝了。为的是以后能令所有人大吃一惊地出现在新世界,跟一个年轻的表弟一起,比那些在她身边团团转的求婚者还要更年轻。她的秘密不会显示在戈拉教授为彼得·加什帕尔准备的悼文中。 甜美的晚会。鞋跟打在水泥地上响板般的节拍,黄昏的忧伤景象。奥古斯丁·戈拉注视着陌生女人。就仿佛那不是美的魔力,而是偶运的其他礼物。美貌有助于张扬它们,但有时也会模糊它们。他不愿意承认,命运为他打发来了书拉密女子[15]的替角。 “我不是发现了她,我是再见到了她,”他曾经说过。“她很久以来就在我心中。”但他并不同意,说这一“认出”让他盲目,妨碍他发现在即刻启示之外的东西。他匆匆瞧了一眼细皮条的高跟鞋。后跟处的皮条让脚踝露了出来,小腿的腱子肉缓缓地从细细的脚踝处向光滑的膝盖提升,其余只是陶醉。 遇见,散步,毒害操练。世界远离了。摸索,游戏,失眠。第一夜。他听到她喃喃道:“我要别的样。”戈拉跟这外国女人的肉体分开,仰躺在那里,他似乎并没有听到。最终他挺起身来。露弯曲着,蜷缩着。喘气重又开始,节奏和衰竭。 露不谈过去。她并非要掩饰不光彩的奥秘,而是拒绝走向一种她认为简单、自然,却又不可触知的亲密。 是这样的吗?有太多的蜿蜒曲折。陌生人让她害怕,她一定花费了不少时间才习惯了戈拉。她心中的陌生人还在让她更害怕,某个别人在场时,她无法探测他,哪怕他那么亲近。 她在彼得身上找到了一种亲戚关系,熟人的初萌情愫?熟人是重复性的和令人厌烦的,但又是保护性的,新人新事是侵犯和幻觉吗? “我不是发现了她,我是再见到了她,她在我心中,她在那里等我,”被妻子所抛弃的丈夫重复说,他实在无法跟她分离。 应该到哪里去寻找她拒绝跟随一个丈夫的理由?对这丈夫,她似乎只是一味屈从,对他,她总是给出那么多绝对忠诚的证明,只是屈服……而不是背叛,理由何在?露很蔑视叛逆者的戏剧表演成分。她是不是首先谨慎地权衡了这一利弊对立,然后才作出了异常和冒险的决定,要停留在能为她提供安全的位子上?毕竟,他是她环境中的认识者、熟悉者,尽管那么丑陋?婚姻的散文难道不也是代表了某种认识的、熟悉的、稳固的东西吗? 几十年之前,那天晚上,从火车站的回归是否宣告了她与彼得的未来关系?那时候,她是不是突然发现了自己?模糊的、远祖的倾向,在她所知太少的一段往昔的混沌深处?猛然被那深渊所忆及,所召唤?在戈拉走掉之后,再找到彼得,这很可能激活了那天晚上的回忆。一种肯定。他们结合了,因为他们已由一段他们并不怎么熟知的往昔所结合,这段往昔,他们俩谁都不太熟知,彼得也并不属于它,尽管他是它畸形性的产品,一段往昔,露只是在她的恐慌时刻才跟它有暗中的联系? 跟往常一样,戈拉提出了受虐狂的问题。他常常瞄准娇贵的一点,化脓的伤口。 “你并没有成为异族人的对手,即便是在被你崇拜的对象抛弃之后!这可不是小事,不是小事,真的。在我们伊甸园般的小小国家也好,在更波澜壮阔的地方也好,都不算小事,”幽灵彼得重复道,在他的夜间挑衅中。 多年前,彼得的出现不仅改变了露对她自己和对她周围环境的感觉,而且也改变了彼得对他自己以及对他周围那些人的感觉。在他成为所遇识的那个家庭的关注对象时,他第一次感受到某种神秘和怪异的东西。回到自己家后,他让他母亲忍受了真正的讯问。他渐渐地知道了人们曾对他隐瞒的事。但这并没有在他身上激起跟在他漂亮的表姐身上一样的抑制,但他已经不再知道青少年时代的色情梦把他跟她的什么联系在了一起。爱娃以种种细节所涉及的悲剧,解放了她儿子。他还是篮球运动、节庆活动和山地漫步的爱好者,属于一个欢乐的朋友帮,很少担心学业和职业生涯,他也没有因前检察官大卫·加什帕尔的“反党档案”事件被建筑学校停学而变得局促不安。他毫无困难地读完了一个建筑技校,在体育、饮料、女人、书本中找到了他的喜爱。是的,书本出现在了他的生活中。 “我说教授啊,笑,就是解决办法。当再也没有别的时。同志,明海尔·皮佩尔科尔恩就是解决办法。” 戈拉只记得彼得那篇曾赢得了社会主义读者的故事的题目。一个又聋又哑的明海尔?这,这可决不平庸! “笑,就是解决办法。不仅仅白天,光明时,而且夜里。夜里,当像我这样的不受欢迎者出现时。” 戈拉以一个懊恼的动作驱走幻觉。他很久以来就不再听说逃亡者了,他只是还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寻他。 “我都白找他了,我无法在心中发现他。” 彼得的长篇累牍的悼文是不是他自己的哀歌,写在了一篇外国的乐谱中? 曙光初露。疲劳的戈拉抚摸着书桌上的黄手套。黄色的卷宗在睡觉。 *** 自从彼得·加什帕尔消失在了美国的虚空中,悼文让戈拉教授颇费周折,在即刻现实和实际上更为即刻的虚构现实之间设置了一段有益的距离。他反抗着传记的官僚主义限制,即他习惯称之为生存的严格已知因素。任何传记最终都是一篇悼文,任何故事都有一个结尾,一篇悼文。 彼得失踪后,悼文RA 0298变得不仅合法,而且很紧迫。谁能证明彼得的消失不是彻底的呢?只有彼得自己,一点都不急于为之提供证明,去问谁,去哪里找?在被官僚主义的传记所遗漏的假定性和潜在性中。 戈拉停了下来,他的红铅笔舞在了空中。他是不是最终该跟露相会? 小提琴手或者走钢丝演员知道什么是怯场,戈拉也知道这一魔力:每一秒钟都会带来一个灾难。任你再尽力地控制乐谱都不行……手在发颤,嗓音在发颤,太阳穴和手都湿了,蛇在吞噬你的胃。 电话就在两步远,但是露,很幸运,在够不到的地方。幸福就在那里,在过去,不应该让它在那里乱动乱走,幸福者喃喃道,我不想要现在,我不抛弃欢乐。 铅笔在空中,目光在那些当日悼文面前的屏幕上。白昼与黑夜的相遇及团圆,刺激着脉搏与精神。 当今的那些仪器到处都把你们连接在一起,记录下你们的饶舌或你们的沉默。他掌控着简单的行动,而当他犯错误时——就是说,经常——规章就过来设置陷阱。他不再能挽救,他找不到出发点。这就是他驾车时发生在他身上的事,一切都顺顺当当的,直到犯下第一个错误。混乱取消了记忆和思索,他什么都做不了啦。他放弃了方向盘,但他没有放弃每天早上刮脸,生怕忘记那些日常的动作,永远不能再挽救;他也还没有放弃戴领带,生怕,每一次,不再知道怎么打那结。 跟平常一样,他一大早就起来了。九月的美妙曙光。苦咖啡,简单的运动以恢复状态。随后,他重读彼得的跋涉,为跟吉娜·蒙特威尔第相会而作的游历,这个意大利女人,塔拉的姑妈,还有她生的那些小猫。 他茫然地瞧着桌边上的手套。他又回到屏幕上。烟雾,火,恐慌。惊恐万状的脸。坍塌的楼层。启示录。天空变成了一团巨大的烟与火之云,地上,消防队员和救火车飞驰而过。叫喊,鲜血,火焰,天空着了火,但戈拉教授窗外的天空还是蓝色的,麻木不仁,没有丝毫伤痕。 戈拉走到窗口前。什么都没有发生,天空纹丝不动,如同世界开创之初,然而屏幕上的世界爆炸成了烈焰滚滚的陨石。行星落到了火星人手中。环球同此戒备。 他赶紧冲向电话。快,快,再过几分钟,跟地球人的连接就不再可能了。他的手在颤抖,听筒在颤抖。 “喂,是我,科齐大夫。啊,是你,古斯蒂。是的,我在接电话,没错。朵拉昏过去了,可怜的小人儿。我知道,我听到了,我在电视上都看到了,跟你一样,跟星球上所有人一样。是的,我们很好。眼下。当然,眼下。只是瞬间的。是的,她也一样。她就在边上,在她的办公室里。得到了警告,跟我们所有人一样。不,没有更多。” 他再没有了嗓音,再没有人可打电话。他又坐下来,重新把纸张整理好。 《行星的悼文》。人们不再用铅笔、钢笔,或者用又老又重的打字机来写,而是在火焰冲天的世界的屏幕上。手指头在键盘上,字母在屏幕上,人独处一身,但跟世界连在一起,它,突然,侵入到你的巢穴中,用一个简单的颠簸就搅乱了孤独的藏身之地。 恐怖分子已经厌倦了一个过渡性可怜世界的美德与恶行,垃圾与辉煌!厌烦,是的,很简单,厌烦。他们再也受不了这世界的罪行和愉悦。决定促进拯救,加快向天堂的进军。爱!他们想要的是爱,不是吗?绝对的,永恒的,盲目的!卐字、镰刀与锤子、血腥的新月挑战着不完美的和暂时的人类之爱。永恒的爱,盲目的和使人盲目的,这就是他们所承诺的。幻觉,魔力,乌托邦。必须彻底粉碎日常生活的鸡毛蒜皮,贪食与性欲的抱怨,财富与无信仰的傲慢!催眠的代码:卐字,镰刀与锤子,星星,新月,金牛犊,害群之马,残疾新生儿,闪着磷光的石头,聋哑的神谕,拯救与赞美,直到死亡与彼界。 巨大的钢铁翅膀在火红的天空中。九月之鸟飞翔,金光闪闪,霸道和凶残,在变得歇斯底里的人群之上。在钢铁的肚子里,被困者。 魔怪碰撞了巴别塔。火焰与烟雾,还有飞溅出黑云的肉体,在巴比伦的礁石和波浪之上。 女主持人带电似的重复着侵犯的细节,并随时补充最新的新闻。一些手,一些脑袋,一些帽子,一些婴儿车在空中飞舞,钟表匠大卫·加什帕尔的党证,警员帕特里克的皮包,百科全书般的迪玛的书,阿瓦建的眼镜,侦探罗伦特的手枪,美人鱼贝阿特丽丝·阿特温的乳罩,瞎猫加蒂诺,还有,忧伤的大象奥利佛,戈拉教授桌上黄色卷宗的黄色纸页,像来自天外的风筝那样漫天飞舞。葬礼的龙卷风聚集并吹散一切,没有什么是算数的,只有悼文。 炼金术士和睿智者不光谈论魔法,还谈论疾病,这是有道理的。爱是一种溃败综合症,我的小人儿,仅此而已,basta。结—束—了!活力和忧伤,直到狂妄。狂—妄,我的孩子。除了回—忆,计划中没有别的。爱的回忆,最后的闪电,我亲爱的露。这就是剩下的一切,他只想着你,被阻挡着无法向曾是他妻子的情妇伸出胳膊的丈夫。“我真的在你的光环中,欢乐让我难堪,”你在一小片皱巴巴的纸头上写道,在我们的第一夜之后。在曙光把我们还给世界之前你消失了。这些词在我心中,一个字母接一个字母,空白处的字体婆娑旋转。 “我正是在你的光环中,我们将一起付出代价。”丈夫和妻子熟知厌烦的危险,丈夫和情妇熟知诱惑的圈套和诅咒。我们所有人结结巴巴地说着欲望那没头没尾的词语,它那妄想的无能。在我纸莎草纸的单间中,过去就是现在,而现在则是过去的回声。 九月之鸟带来了已变成仇恨的爱情的信息。被爱与恨弄得变了模样,忠诚得近乎盲目的飞行员,把恐怖撒向了我们。 科齐的嗓音很安详,戈拉又是一个人了,迪玛在远处,恰如帕拉德、加什帕尔和拉里第一—第二—第三—第九。他本该出门来到街上,跟他的同类一起迎接启示录,但他留在了他的隐修院里,躲避着人们和世界末日。 救世主的第二次来到,末日审判的战役,伪基督的出现,地球脱离了轨道,伊玛目的回归,第一个和最后一个,核战争。可咒的小行星,如同一颗火流星,撞击了环球交易的大教堂,在那里,经纪人、高利贷者和黄金魔术师跪在地上,眼睛瞧着钱币的弧线,每隔四分钟五十三秒,就发出同样的简洁而又淫荡的祈祷:金钱—金钱—金钱—金钱。 教授重又坐到火焰滚滚的屏幕前,他拿出一个白色的空白卷宗。在封面上,用鲜血一样的大字母写下:行星的悼文。 上午8点45分:波士顿机场的飞行控制塔在第11号飞行舱中截获了一个声音。“我们有计划,”那嗓音以一种难以听懂的英语宣布。“请保持安静,一切将会很好。”飞机回头,改变线路,飞向魔鬼之城的方向。 8点46分:一架不明身份的飞机,载有92名乘客,撞上全球化的巨大建筑世贸大厦。多个楼层起火,油箱爆炸。浓雾覆盖了天空和地面,蚂蚁般的人群恐慌地跑动在附近的街上。 9点05分:联邦调查局的警报。第二架飞机,载有64名乘客,撞击了世贸大厦,在冲击时爆炸。 9点37分:一架波音757飞机——美航77航班——穿越了权势的堡垒五角大楼五个同心圆中的三个。战神的办公室成了一片火海。 10点:世贸大厦的左边那个110层巴别塔倒塌。 10点10分:新世界的机场全部关闭。巴勒斯坦民主解放阵线否认与此次对叛逆者的屠杀有关。 10点12分:世界上防护最严密的建筑五角大楼发生新的爆炸。 10点15分:白宫进行疏散。 10点24分:第二座巴别塔倒塌。 10点25分:在黎巴嫩,巴勒斯坦人庆贺对美国佬的胜利。 10点35分:空军一号飞机带着魔鬼超级大国的总统,在50架战斗机的护航下,前往总统的营地掩体。 五个小时前,戈拉教授开始了还留给他过的那些日子的第一天。他瞧着那一排排的书,桌子上的白手套,那个正播报新闻的女主播的嘴唇。CNN、CBS、NBS、PBS、MSNBC等频道,所有频道,综艺的,体育的,摇滚乐的,色情电影的,全都在转播赫洛斯塔图斯[16]培训的景象。净化之隧道,根据奥萨马·本·拉登的一份文本。 贸易交易的巴别塔,五角大楼的堡垒,白小丑的白宫……这就完了吗?那图书馆呢? 戈拉感到自己受了辱。他有幸见证的环球大爆炸侮辱了奥古斯丁·戈拉教授:他承受不了金钱与权力的符号结合!十九利剑赫洛斯塔图斯集团配不上伟大的终结!那些刺客不熟悉古兰经,那些狂热分子不熟悉图书馆的辉煌语言。 图书馆包括了一切,你们这帮文盲!世界的回忆与规划,忠诚者与叛逆者的才华与疯狂,犹太先知的圣经,还有你们的先知的古兰经,还有上了十字架的先知的新约,还有小丑先知的《我的奋斗》,还有马克思主义先知的《共产党宣言》。宗教裁判所的法令,人权宣言,神童莫扎特以及割了耳朵的男人梵·高的游戏,荷马、奎师那和孔子,包法利夫人和安娜·卡列尼娜,特蕾莎嬷嬷,拳击手卡修斯·克莱[17],还有1936年布加勒斯特的电话黄页。一切,一切,甚至包括受人追捧的本·拉登那被翻译成了受人追捧的威廉·莎士比亚的语言的诗歌小册子,约瑟夫·维萨里奥诺维奇·朱加施维里[18]的诗歌,以及他的对手毛泽东的诗歌。 一切正是从图书馆那里,来到了我们跟前,而不是从商业交易的跨国妓院,也不是从火箭堡垒或总统牧场。 怒气冲冲的戈拉切断了与启示录的联系。 地球的这位悼文作者需要明海尔。他从他的抽屉里拿出一些纸,在那上面,他记下了彼得与警官莫菲的会见。 “迪玛认定我们都生活在一个亵渎神圣的世界中,”加什帕尔回答道。大腹便便的帕特里克在他的椅子里跳了一下。“一个再也没有了神圣的世界。神圣藏身在了世俗之中,”加什帕尔继续道。“世界上满是教堂、清真寺和犹太会堂。我也一样去教堂,”警官喃喃道。“宗教政体需要我们所有人。其弱点就在这里。伤口变成了炸弹。炸弹将毁灭我们,使我们变得神圣。” 他找到了连结!他应迫不及待地把它转交给那些小姐,她们在屏幕上宣告了终结。他停在那里,手捏红铅笔,他又拿起红铅笔,在纸页的边上补写:太简单了,彼得!老迪玛指涉了超越,而不是仅仅一个上帝。 神圣的利剑帮在罪行的战鼓声中幸灾乐祸。赫洛斯塔图斯就是令人难忘的摧毁以弗所的阿耳忒弥斯神庙者的名字,没人能记起来,那神庙到底是谁造的。没有人!但是,它的摧毁者的名字穿越了世世代代,一直死死地留在地球人的记忆中。赫洛斯塔图斯集团学习了驾驶和摧毁飞机,但是它应该不会造它。毁灭是毒品,是的,狂热,是终结之行吟诗人的大隧道。 戈拉有意识地记录着终结的历史,为后人。 10点43分:一架飞机攻击了宾夕法尼亚州匹兹堡的商业中心。 10点56分:亚西尔·阿拉法特声明说,他的组织跟这历史性一天的灾难没有任何关系。 11点14分:联合国大厦疏散,自由女神像被爆炸的烟雾所笼罩。 11点30分:韦斯利·克拉克将军[19]宣布,这一犯罪行为是诗人本·拉登精心策划的。 11点48分:美国控制与预防疾病机构准备好对付一种生物学的进犯。 11点57分:不明电话打到美国驻波尔图领事馆,宣布要在整个地球实行轰炸。 12点17分:迪斯尼乐园关门。 12点20分:一个陌生人以日本赤军的名义宣布要实行空中打击,为广岛和长崎的牺牲者复仇。同一时间,民族主义周刊Al Wahdej接到一个电话,对方以一种俄罗斯口音用阿拉伯语声称,要对纽约的一些高塔实行打击。 12点25分:石油价格在世界市场上上升了2美元。 12点26分:马克·韦宁,美国驻布加勒斯特大使馆发言人,打电话感谢罗马尼亚当局和公民的支持,并请他们原谅自己没有当着记者的面发言,因为害怕谋杀。 戈拉教授于12点27分停止了记录新闻。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奶,带着一个幸存者才有的再生渴望,瞧着这创世纪中就有的白色和凉爽的液体。 12点48分:艾哈迈德阿赫梅德·穆塔瓦基尔,阿富汗塔利班政府的外交部长,驳斥了一种暗示的说法,说是诗人奥萨马·本·拉登组织的屠杀。 13点04分:政治分析家约纳坦·艾亚尔把当天的事件形容为“历史上策划得最好的同类行动”。 14点32分:两艘航空母舰来到曼哈顿的锚地,准备预防当即的打击。 15点35分:有人预告了一次对北约在布鲁塞尔的驻地可能的打击。 15点27分:阿维亚诺军事基地宣布准备战斗。 15点59分:空军一号专机飞往内布拉斯加的奥法特,美国空军的战略指挥部。白宫宣布,感谢上帝,美国的第一夫人,以及两位第一小姐都处于安全中。 戈拉教授突然觉得被总统府的新闻击垮。他又一次中断了跟地球的联系,他感到疲劳。他去躺下。他沉沉睡去,在被单上动弹,无法从他跟爱娃·加什帕尔的对话中挣脱出来。从打击的第一刻起,爱娃·基施纳-加什帕尔就变得歇斯底里。她很久以来就没有了彼得的消息。游荡者不停地远离,但没有一种远离会离得足够远,无论你在哪里,灾难总能找着你。从在奥斯威辛播下种子的肚腹中出来,彼得跳进了社会主义的禁闭所,然后又进入了自由世界的自由疯狂中。而现在,现在,到哪里他才能结束这一循环? 很难让爱娃平静。更难让她不回答。戈拉教授感到有责任,自从彼得来到新世界,他是唯一一个与爱娃保持联系的人。不,彼得不属于那些牺牲者,亲爱的加什帕尔夫人,这些日子的错乱一旦过去,我们就将有这个昏头昏脑的彼得的消息。所有人,是的,他所有那些喀尔巴阡山天堂的亲朋好友,科齐大夫和他的女助手,露德米拉·瑟拉芬,还有她的前丈夫,奥古斯丁·戈拉,贝阿特丽丝·阿特温夫人,以及苏维埃人波尔坦斯基,我们都将会有我们的好彼得的消息。 没错,这天上午他有一个约会,恰恰就在世贸大厦。不幸的是,彼得要去见一个专门涉及移民问题的律师,费用由戈拉教授支付,恰好就在这天早上,恰好就在那倒霉的大厦中。约会在彼得失踪之前的好几个月就定了,戈拉付钱给了一个著名律师。 但是,这不是一个致命的肯定,根本不是,人们不知道他是不是去约会了,人们甚至不知道,在他的迁徙中,他是不是还想得起来约会的日期和地点,他是不是还在意这一官僚主义的劳役。假如他决定去了,那就不会是在当天很早的时候。彼得不怎么爱起早,这你知道,大广场旅馆离那雄伟的世贸大厦很远的,约会应该定在中午时分。 另外一个有利点。就在半小时前,一个绝对可靠的情报来源说,上帝选民的子女们在前一天夜里就通过一些特殊网络得到了提醒,让他们在这重大操控的那天上午不要前往巴别塔里面或附近。一次操控,那是自然:我们全都见证了的这一表演,实际上,是一次大规模的导演。19个演员,确实,都是中央情报局特别部队的军官,接受阿拉伯语和穆斯林传统的教育。赫洛斯塔图斯,行动的代号,是由一个哈佛的优秀毕业生,计划组长萨缪尔·科尼什选定的。当这个小男孩和他的双胞胎姐妹朱迪丝五岁时,他的父母被人杀害。他们居住在一个偏僻的村庄中,离黎巴嫩边境线不远。萨缪尔是古代历史专家,热衷于专研雅典和耶路撒冷之间的关系,因此,他把利剑集团命名为“赫洛斯塔图斯”,那是著名的希腊毁灭者的名字。 在2974名牺牲者中,没有一个人属于上帝的选民!没有一人!……你说得对,万能者奖赏了那些最先承认他并跟他结成了神圣联盟的人。尽管如此,假如有些人牺牲掉了,那也是一种忽略……是的,有的。 在睡眠中,戈拉教授看到屏幕,并对爱娃解释了由电子信息给出的数字:246人死在被劫持并爆炸的飞机中,2603人死在纽约,在世贸大厦,以及在地面,125人死在五角大楼。这天早上8点45分,约有17400名平民在这两座巴别塔中,另外的消息来源说有14154人。那些处在冲击区以下楼层的人,大都迅速疏散了,另一些则死在了瓦砾堆下,一些人向楼顶逃,但是通道被堵死了,他们被甩在空中。数百名消防队员也死在了英勇的救护行动中。几乎没有任何牺牲者是,我再重复一遍,几乎没有人是彼得的同党!你说得对,并不仅仅只有万能者的手想救赎奥斯威辛之错,还有那些人的团结一致,他们知道必须永远依靠自己,永远,就像你说的那样,只是依靠他们自己。 彼得和他的同党在这月亮之城安全无恙,他习惯于如此称呼这个迁徙者的大都市。靠了他,我坚信,塔拉、戴斯特、蒙特威尔第夫人以及她那些可爱的小猫咪,也都平安脱险。我坚信,当她们决定陪同他时,他已经告诉了她们他所掌握的秘密。彼得是一个有金子之心的轻率人,慷慨大方,好得如同一块好面包。 当然,对彼得来说,如同对那些小姐,还将有一些令人不快的下文,但不是死亡。彼得把带长柄镰刀的女巫叫做求偶狂,并跟她玩捉迷藏。他开心地说,在这里,在美国,他会掌控游戏的。请确信,这一次,他又引开了那个食人的女魔。 今天发生的事,标志了怀疑与差错的新千年的开端。戴斯特所表演的那幼稚的女生闹剧,很可惜啊,不可避免地将变得比它曾经的样子更可疑。将会有一些调查,一些如同阿塔图尔克·凯末尔和博尔赫斯那样的人物将被召去过问,但同样也还有阿瓦建院长、安特奥斯教授、唐夫人、女学生塔拉·内尔森。尤其是戴斯特·奥纳尔和她在奥地利的丈夫,她那躲避在德国的家人,她那在萨拉热窝和在旧奥斯曼帝国的亲戚,甚至还有彼得,是的,彼得·加什帕尔和他的表姐露,有医生科齐,有苏维埃人波尔坦斯基,意大利女人贝阿特丽丝·阿特温,要是戈拉教授也包括在嫌疑人的队伍中,那也不会让我吃惊的,根本不会。 白天在延续,他无法睡着。戈拉辗转反侧,呻吟不已,直到最终醒来。他被禁止离开这一没完没了的启示录的演剧!人们重复着,人们增添着这个要命日子里攻击的消息,然后又是第二天的,再后,那就是一个唯一的重大日子,不断地,没完没了地延续。 在辉煌的黄昏中,城市很安静,突然哑巴了。长长的行人队列返回家中。地铁凝定。忧伤、纪律、团结与恐惧的综合症,使得昨天还那么匆忙、那么散漫的居民联合起来。叫人如何不怀疑所有人,如何不在追捕嫌疑犯的行动中预感到灾难? 戈拉教授越来越需要一个对话者。房间在缩小,住在房子中的人也一样在缩小。 与爱娃·加什帕尔的相遇一直在持续。他跟她说了很长时间,她像个聋哑人那样静听他,刚从焚尸炉中爬出来。他根本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平息了她的恐惧。要说他做到了,恐怕不是那么自然。他很高兴又回到了他习惯的对话者跟前。 书籍,是的,那是我的堡垒,亲爱的爱娃。你还记得,彼得是什么时候开始,渐渐地,喜欢上书本的,超过了喜欢篮球?大卫还是一个强健和清醒的男人,而不是在一个病院中的残疾人。渴望看到彼得的变化。理所当然。总是更奇怪,贪婪地阅读,一个人。彼得不再是原来的样子,在这种天启般的开窍之后,没有人会是原来的老样子。 靠着从一本书中抽取引语而发出一种死亡威胁,有谁说到过一种类似的事?得让收信人绞尽脑汁,让他找到密码,而这之后,只有在这之后,他浑身冷汗,被无法驱走的幽灵所追踪?一个帮会的密码……读者的小宗派给我们的朋友寄来了由一个同样也读过书的姑娘用密码写成的召唤。一个表示感激和尊重的符号,一种警告。一段引语,假如你愿意的话,找到它,唤醒它,让它说话!威胁并不来自求偶狂,而是宗派,假如那个女性求偶狂并非恰恰就是该宗派的女神。彼得在痛苦,不仅因为担忧和孤独,而且也因为他属于这个宗派,他也是。他想不惜代价破解这一召唤!事关名誉。 我们像狗一样,亲爱的爱娃,我们嗅闻,我们立即认出了引文和谜语的语言。这个可怜的彼得,他无法辨认出引语的出处!要笑死人了,笑得引导你胡扯。他心里就有这一引文,但那是在他青春时代的语言中。他做不到把它转移和定位在我们时代的话语中。青春提醒了他,无论人们做什么,它都一去不复返了。 终于,我帮上了他,不仅因为,你在你每周一封的信中,请求我让你随时知道他跟露分手后的情况,而且因为这一引文标志着我以往的生活。我不是全知全觉的,就像彼得说的那样,但我经历了这一引文,我并不满足于重新记住它。很久以前,我经常接触一帮大学生,对他们来说,阅读成了一种高级毒品。他们在文本中寻找各种各样隐藏的意义。暴政刺激了人们隐匿的需要,还有神秘的对话。在充满了可疑读者的可疑阁楼中,人们说到一些很难搞到手的旧书和新书,还有那些秘密的代码和意义。正是在那里我第一次发现了《死亡与罗盘》,多年后,那位迷人的萨拉热窝女学生将从中挑选出带威胁的引文。 一种巧合,在陆地、海洋和子午线之外!除了宗派团体中的成员,谁又能想象得到? 这里,在自由的海岸,宗派更受束缚,很自然,没有告密者的神经,但在这里,同样也在寻找北极星的游荡者和梦游者,把脖子都深深缩到了地下,秘传的天空之黑洞。关于这个谜一般的并被高估了的故事,这个曾让淘气的戴斯特扭转了脑袋的故事,帕拉德和他的大师迪玛曾经一起写过,奥古斯丁·戈拉也写过文字的。 我对这段引文记得很牢。在大地上几乎所有的语言中。这就是真相,总是比人们想象的要简单得多。 我把彼得拉出了一个窘境,却又推他进入了另一个更糟糕的窘境中。“我知道希腊人所不熟悉的,”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那个瞎子宣称。就是说,不确切性。我在对彼得说话时错误地提到了那些词语。一旦说明了引文出处,它的不确切性就增加了。彼得在帕拉德的被杀和迪玛的隐晦往昔之间划了连线,其中,玄奥学说扮演了一个悲壮的角色。人们可以说,他重现了囚禁的社会主义或戴卐字标志的大天使的恐怖,被无处不在的、长有眼睛和耳朵、带着完美武器的幽灵所追逐。幸亏,他坠落其中的地狱并没持续太长时间。谜很快就过时了。威胁信是一个小女孩的游戏。闹剧骚扰了彼得,把他驱赶到美洲的荒漠中。 是的,将会有一些后果,一些复仇,一些被捕,一些攻击。也许,正因如此,彼得也迟迟没有再出现,他等待着事态平息。总之,彼得还活着。无论他将面临什么样的不便,那都不能与今天的杀戮同日而语。 今天今天今天,戈拉在屏幕前重复道,当天和接下来的那几天,全都聚集为唯一的一个长长的、令人疲惫的白天。 基施纳夫人啊,我们亲爱的彼得就这样走进了由波斯尼亚美人儿设定的游戏中,由她跟塔拉、阿瓦建和安特奥斯一起设定的。人们将调查他们,那是自然,就如同调查许多其他人,穆斯林,希腊人,亚美尼亚人,俄罗斯人,或各种各样的避难者,但同样也有美国人,请相信我。 一个个白天和一个个黑夜抹除得很快,一月月,一年年,还有我们这些凡人,全都一样,但九月之鸟的入侵却在继续,这奇怪的天文学悖论。几个星期,几个月,几个季节,合成了唯一的一天,膨胀的,受惩罚的。 亲爱的爱娃,你兴许听说过那个著名的玛格丽特,又叫玛戈,是美国女人,不是伊拉克女人或伊朗女人。玛戈·H.在灾难中幸存,并得知,他的未婚夫,大卫,在爆炸中丧生。她精神上受了创伤,决定不让自己受打击,把她身为美国人的能力用于为崇高事业服务。她领头成立了巴别塔幸存者协会,申请并得到了议员和银行家,还有各家电视台和慈善家的支持。她的故事径直就奔向了死者家属那受伤的心灵,平息他们难以慰藉的痛苦。她经历了遍地尸体的残暴场面,她闻到了烧焦皮肉的气味,看到了飞在空中的人肠子。在最后那些瞬间,她自然地想到了大卫,她的未婚夫,想到了她的婚纱,还有婚誓。一个消防队员把我夹在胳膊底下,带我出来,玛戈讲述道,不幸的寡妇从另一个世界转回来,他把我交给另一个消防队员,后者一直护送我走向救护车。我们无法到达那里,我们躲在一辆卡车底下,他用自己庞大的身体掩住我,这位女浮士德玛格丽特对温柔的地球讲述道,空气发烫,我什么都看不清,全靠了他的防毒面具我才幸运地活了下来,等到了救援。美国和世界在听她,战战兢兢,一边哭泣,一边从她勇敢的话语中汲取着勇气。她不承认自己被击垮,她跟自己斗争,跟命运搏斗,为了说服和帮助她那些需要说服的同类。 只有词语是奇怪的,亲爱的爱娃夫人。人们简直可以发誓,持续地并在其他情况下都听到了它们。疲惫的形象跟那些如此暴烈、个性化和极端的情境形成了鲜明对照。话语,然而,话语最终说出了一切!风格即人,我们都学过。怀疑很快就生出,人们发现,这个勇敢的玛格丽特,左胳膊上满是火烧的疤痕,2001年9月11日并不在纽约,而是在西班牙,在加泰罗尼亚的一所大学中上课。 在这个黑色九月过去后一年,她将回到美国,并很小心地构思她的故事。大卫确已死亡,尽管他属于上帝的选民。那些警戒队简单地把他遗忘在了发动秘密应急行动的那个夜晚。这个可怜的大卫的家总算通过特殊网络得到了预警,但在摄影镜头面前,在正义面前,她声称自己从没听说过一种应急的阴谋,也没有听说过什么著名的玛格丽特。第一个承认会让我们怀疑第二个承认,假如没有很难被质疑的证明,证明这个故弄玄虚的女人在第一次没有滥用她的想象。 得要有一切来造一个世界:恰如上帝的花园,独一无二。充满了一种繁复多样性。多种多样的人繁育在空中和地上,如朋友帕拉德所说。多种世界,恰如我主的花园,唯一的和独一无二的。 接下来的那些白天、那些黑夜、那些月份里,隐士戈拉很需要一个对话者!有那么多事要讨论,他已经厌倦了只跟自己对话。爱娃的沉默令他郁闷不已。 桌子上,大画册《美国生活的一天》已被一大摞书代替,大多是关于犹太教法师保罗的,这个流亡者走到哪里就把不和播撒到哪里,还有关于在他之前和之后的那些反叛的先知的。宣传和鼓动,为了把世界统一到一面相同的旗帜下!所有人都将平等地被接受,改换一种新的信仰,唯一有价值的,只需要接受唯一的信仰,加入到唯一信仰的队伍中就行。耶稣只在他的地区、他的部落中对人说话,没有让人改宗的野心,老实和神圣得如同梅什金公爵,这著名的白痴,如同阿廖沙·卡拉马佐夫[20],还有他们在别的传说中的兄弟。世界一体化的现代性可以追溯到保罗。 叛逆者留在边缘,他们有祸了,列宁、毛泽东、所有的阿亚图拉这样教导我们。诗人奥萨马是不是宣布自己为入选者和受惩罚者的新圣保罗?恐怖分子听从他的命令,如聋似哑,像被催眠了:让他们毁灭这罪人的世界,让他们树立绝对权威,让他们缩短天堂之路。 罪行并不隐藏在五角大楼和世贸大厦,而是在图书馆,可怜的迷途者!跟奥萨马的诗并排放在一起的,有垮掉的一代的无耻诗歌、阿亚图拉的古兰经、保罗的使徒列传、爱因斯坦的书、卡尔的《宣言》、《我的奋斗》[21]和但丁。帝国大厨的书旁边,就摆着用世上888种语言和方言写的梦的解析手册。战争和谈判只是一些游戏,在触动我们同类的冷漠游戏的迷宫中。 这就是我所做的,亲爱的爱娃,我跟隐士奥萨马,还有四处流荡的保罗尽情聊天,等待我们亲爱的彼得打来电话。彼得·加什帕尔,而不是使徒彼得。 最近几个夜晚,我都在跟来自圣地的使徒彼得,还有来自希腊散居地西西里的使徒保罗,作无用的争论。我很想知道,假如在两个人的对立中,加利利人彼得要比后来变成了保罗的那个希腊犹太人扫罗更强,那么究竟会发生什么。 那么究竟会发生什么……这是另一个游戏,靠了它,我们杀死厌烦,疾病没能放过万能者本身,后者把19个刺客打发到了九月之鸟的肚子里。那么究竟会发生什么……这是建造和吞噬图书馆的宗派的密码。书架上满是圣经和战争教科书,关于蚂蚁与龙的故事,星空图,集邮册,大地上的各种方言。 爱娃·加什帕尔留在了戈拉下午的长睡中,他现在已经醒来,重新得到图书堡垒的保护。 心境不佳的教授想到了图书馆和书籍。还有字词。只用一个词,萨拉马戈[22]的抄写人改变了葡萄牙的历史,莎士比亚的国王们在作者的思想中统治,但丁把他那时代的教皇流放到地狱中,作为精神财富的商人,拿破仑变成了托尔斯泰专栏文章中的一个轻歌剧替演者,罗斯[23]把亲希特勒的林白安置在罗斯福的总统宝座上,叛逆者拉什迪的胡思乱想使神圣的诗句变得撒旦一般,核按钮的启动钮闪亮了。明海尔诞生在一本书《魔山》中,彼得和保罗生活在福音书的书页中,先知奥萨马居住在古兰经和圣战的新月中。我们亲爱的彼得的不幸同样来自书本。我把他塞进了老头子的复杂的传记和文献中,一个图书迷,被他着了火的图书馆所迷惑,眼睁睁地看着书页和岁月在虚空中灰飞烟灭。当人们责令我摘下他的面具,为了那些值得让他摘下面具的错误,我不能够把他忘记,但我同样也没有忘记,千百万个耶稣被烧死在焚尸炉,连同他们捧在心口的图书,也没有忘记拿撒勒的耶荷舒阿拉比,他随身带了一本书,他出身于千万个其他人。 我坚信,彼得·加什帕尔还活着,但我不是不知道他母亲的担忧。每个星期,她都要问我失踪者的命运。在我们讨论自己要一个孩子的可能性的那个阶段,露常常对我谈起爱娃·基施纳-加什帕尔。那时,即便被充满爱意的崇拜所辐照,我也总是在向自己提问。在爱娃和大卫·加什帕尔两口子死后,彼得·加什帕尔代表了复活吗?为什么我们的继承者不是赠送给我们的光明的印章? “明海尔”这个外号来自一本书,来自彼得自己想象的寓意,而死亡的威胁摘录了一个自称为图书馆神甫的作者。今天、前天和明天的恐怖分子追随着他们认为由伟大无名氏所写的书中语录。词语神庙旁的商贸交易或战争交易的可怜办公室是什么?一些平庸而又幼稚的消遣解闷!伟大的历险在安安静静的大厅中进行,那里,爱情在科学、抒情文学、航海、美食或者天文学中发明它的庇护密码。以太和鲜血的痕迹溅污了已经积累了几千年的教科书和书简的纸页,最新发明的信息提供与简明对话的小屏幕,同样也出现在了图书馆中。 2001年9月11日那个白天和黑夜之后的那些白天和黑夜,戈拉沉湎在了同一种与虚空的对话中。 有过一个白天,有过一个黑夜,有过第二天,以及接着而来的一天天,一月月,一季季:不确切的无限的日日夜夜。 傍晚来临,光线在窗外宁静的景色中颤动。地球继续绕着自己的轴心,同时也绕着太阳旋转,太阳下山了,忧伤地,如同以往,露的手套和书架上的书在它们自己的位子上,栩栩如生。 戈拉教授每天都等着对图书馆的打击。他的图书馆,还有全世界所有的图书馆。一种针对所有图书馆的同时的和决定性的打击,与这一打击相比,交易之塔与火箭之塔就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即兴行动。一个历史性的日子,铭刻为红色与黑色。 可能是电话坏了,也可能是用户不回答,那个历史性的白天期间是这样,晚上也是,此后也是。然而,一天晚上,十一点,我终于打通了。 “我很好,”教授有气无力地回答道。 他没想到我会打电话给他,尽管他自己给我打电话,那么经常,谈及加什帕尔或玛尔嘉·斯泰因的事。他还跟我谈起过爱娃·加什帕尔的信,还有他记得清清楚楚的2001年9月11日的那些时刻,还有圣保罗、圣彼得、奥萨马·本·拉登,以及那些愚蠢无知的恐怖分子没能成功袭击的目标:图书馆。 我早就准备了关于露和米舒·斯托茨的一个热点故事。最好还是变个花样,我利用了戈拉意外的啰唆。 “有时,闹剧演在悲剧之前,而不是在它之后,如同马克思相信的那样。我想到了彼得收到的信,还有博尔赫斯的故事。” 我让他又一次简述那故事。我答应很快就再给他打电话,尝试一次正常的对话,在正常的时间里。 如同我计划好的那样,下一次谈话一开始就涉及斯托茨和露的消息。在我看来,这是让他从震撼之后的孤独中摆脱出来的唯一机会。我不假思索地就开始了。他静静地听着,没有反应,仿佛那是陌生人的事。他没问我从哪里得来的细节。然后,他就提出了预料中的问题。 “一次节庆?” “一次生日晚会。一个借口。在长岛,一对管理一个银行家俱乐部的夫妇家中。丈夫,以前当过飞行员,逃到了西方。先是比利时,然后美国。靠了政治压力,他成功地弄来了他的妻子,一个体操教师。在这里,她成功地改行做了时装设计师。他们一起管理俱乐部,没有人时,便自己动手,自娱自乐。晚会在那样一个空闲日举行。在重大打击之后的那个阶段。在自然灾难期间以及之后,人的本能会变本加厉。有时,甚至发展为歇斯底里。露是那位体操女教师拉露佳中学时的同学。斯托茨来时带了一个年轻貌美的非洲女郎,吸引了所有人的眼球。露出场得比较晚,是跟科齐诊所的同事吴大夫一起来的。气氛已经很热烈了,但没有人想到会发展成交换伴侣。” 戈拉听着,没有询问细节。 我极端曲折的描述似乎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印象。 假如戈拉对露的出席确实变得无动于衷,而且这不是一种策略的话,那么,他是给我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 这个大都市拥有牧歌般的郊区。辉煌的静止。灰松鼠,棕色猫。乌鸦,野火鸡的高傲队伍。灌木丛之间,有狍子经过。 昨天夜里森林突然出现,白色,如雪,现在,它从四面八方走来。树枝挣动,白色粉末愤怒地从大树上落下,大地似乎也在走来,越来越近,然后,隐退。 森林离得很远,在地平线那里,但靠近时变得臃肿,白色,冰冻。如同在一部无声电影中。听不到丝毫声响,什么都没有。树枝在跪拜,抖动,几乎要折断,风鞭打雪的粉末,但什么都听不到。悲伤的寂静,然后,运动。这奇怪的来回没完没了。 现在,凌晨时分,树木纹丝不动,庄严肃穆。乌鸦着陆又起飞,在骚动不安的松鼠当中。这便是一切,再无别的了,窗户另一侧,寂静,没有一丝声响,甚至没有一丁点声音。什么都听不见,甚至连公路上经过的汽车都听不见,静寂无声。 戈拉教授并不参与,他从来就不参与风景。他在他的故国就已感觉到这一点,更何况,在这新的彼岸,他是擅入一片无意识大自然中的迷途人。 他跟头一年不一样地瞧着这环境。对那存在的和观察者消失后将继续存在的一切更为认真,生活在这里的一辈又一辈的松鼠、乌鸦,还有苗条而又迟钝的狍子。森林将永远在那里,就像河流千百年来一直流过谷地。在他家乡的森林中也一样,他是一种会消逝的体现,一段无情瞬间的豚鼠。他留在大地上的行为轨迹将会消匿,最终彻底地无影无踪。他身后不会留下子女和孙儿孙女。即便他曾有过,后人也不会改变其进程和循环。他发现了界限的密码。 平庸的忧伤!被一个电话激起,仅此而已! “核磁共振成像显示,动脉堵塞了60%到70%。在你这个年龄不算太糟糕。但我是怀疑论者。兴许会更糟。得去确诊一下。病人的年龄要求我们小心谨慎。” 其实,任何年龄都一样,巴尔-艾尔大夫立即补充道。年龄,再说一遍!这个科齐已经说过了。他的老同学。他曾经问他最近是不是做过一次心脏检查。 “没有,最近没有。最后一次还是八年前了。之后,我换了医生,换掉一个染了头发的大夫,换成一个沉默寡言的女大夫。她说这没有必要。” “在你这个年龄,最好还是做个检查。我介绍你去找一个很好的心脏病大夫,”科齐决定道。“他的头发还是自然色。他不沉默寡言,但他是以色列人。” “那些人不得不思维迅速。” “在你这个年龄,你需要眼明手快的医生。我,我已经不再那样了。在我们那里,没有理由要那么匆忙。” 就这样,他开始了晚年的喜剧。 没错,青春时代和往昔的地点有着另一种节奏。自从伊西多尔·科齐倾听他的同班同学奥古斯丁·戈拉忏悔以来,很多年过去了。那不是在他们一起做作业的房间里,而是在科齐家宽敞的地窖中,里面满是瓶装酒和破旧的皮面扶手椅。伊齐,人们这样称呼伊西多尔,睁开了眼睛,惊讶万分。 “谁?你爱上了上帝的选民?脑子有病吧?是青春期……你爱上了把耶稣送上十字架的耶稣的民族了?这难道不是你们这些人说的吗?我们把他送上了十字架,我们要世世代代为这罪行付出代价。你想换个传说吗?” “假如这是一个传说,我很想换一下。我们同意,以后再也不说什么你们这些人,我们这些人,他们……耶稣,是的,他爱他的人民。罗马人想杀死他……犹太人兴许也想,但我不这么认为。他们不接受他作为弥赛亚,他们更希望等他到来。他们更希望有一种未完成的、开放的思想。偶像崇拜是一种不变的成规,是这样的,偶像崇拜。但你不明白我对你说的话。” “我不明白,这样更好,”伊齐很快回答说。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什么都没读过。我,我站在圣彼得一边,而不是圣保罗一边。” 伊齐不吭声,僵在那里,仿佛有人跟他说中国话。 “圣彼得说,假如人们首先不是犹太人的话,就不能成为基督徒。” “对极了。只要给你施割礼就行了。切一下小鸡鸡……等一下,我来给你显示一下。” 伊齐做了个动作,准备解开裤子。古斯蒂厌恶地推开他,小伊齐摇晃了一下。 “使徒保罗是个激进的人。他想推广运动,使它国际化。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而我,我站在圣彼得一边。” “你是一头驴,一头蠢驴。你改了传说,你承认了他。我的好老爷,他会超过你的。你已经有过这样的危机。你想成为奥波洛摩夫[24],堂吉诃德。那个荷兰人,皮佩尔科尔恩。” “我是谁,我,伊齐?什么人都不是。” “你是一个优秀学生。学校中最棒的。” “瞧你说的!一个循规蹈矩者:作业完成得很好的小乖孩。” “你不会总那样的。你想要某种独特的东西吗?你是我朋友,这就是独特的。你,优秀生,你是班里那个懒惰胖子的朋友。伊齐,手风琴。” “伊齐,你们不一样,你们这些人。” “你已经答应过,我们再也不说你们这些人,他们这些人,我们这些人了。” “你们痛苦了,痛苦的奥秘纠缠住了我。” “是这样啊……你愿意我把你钉上十字架吗?我会好好努力的,我答应你,我要成为班里、学校里最强的,我开始好好干,我准备十字架、钉子、荆冠。” “没治的蠢驴,是你,不是我。一个畜生,伊齐,你就是这个样。够了,等你长大了,等你有选举权了,我们再来谈。” 几千年之后,科齐大夫有选举权很长时间了,这些玩笑也已经忘记了。病人却在做全面身体检查之前回想起了这一段。 “你把我介绍给哪个心脏病专家了?他叫什么来着?艾尔-阿尔吗?” “不,那不是一个航空公司。巴尔-艾尔,跟艾尔-阿尔倒是很合拍。巴尔-艾尔。” 贝尔纳·巴尔-艾尔大夫是个高个子,褐色头发。优雅,敏捷。他思维迅速,立即预约安排了检查。俄罗斯助手,他也一样,很优雅,讲礼貌。他小心地量了血压,把了脉搏,做了心电图,往血管中注射了造影剂。半个小时后,上跑步机的地毯。贝尔尼·巴尔-艾尔抓住心脏病人的手,同时注视着监视屏。 “好,好,加速。感觉如何?你能顶得住吗?” “是的,可以。” 当他觉得他快丢命的时候,结束了:大夫拍了拍他的肩膀。 “行了,行了,你停吧。” 他没有丢命,他没有迫切期待这一次中止。 “最后这段时间里,你有没有觉得胸内疼?呼吸困难,有一阵阵剧痛?” “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是我的胃。我去见过科齐大夫了。” “科齐大夫给我寄来了胃镜检查结果,结肠镜检查结果。你的胃很好。” “但是病人要死了,这是我们这里的一个玩笑。我的胃在折磨我。科齐改换了好几次药。白费劲。我的肚子里有一条恶龙在折腾。” “行了,我们会处理好的。现在,我们得对心脏做一个核磁共振检查。很快的。我不知道你的医疗保险是不是可以报销费用。你准备付费吗?” “假如很有必要,假如很紧急……” “七八百美元。我立即打电话给医院。” 一个钟头后,病人来到了医院。接待处好心的黑女人立即俯身,很认真地,查阅眼前的名单。戈拉,是的,奥古斯丁·戈拉。 两天后,巴尔-艾尔打电话。对那次检查很不满意。 “我不相信这结果。得核实一下。病人的年龄要求我们小心谨慎。其实,任何年龄都一样。我给你做一个血管造影。给我打电话,我们定一个日期。” 就是这个,早上发来的信息。 神奇的冬季景色对巴尔-艾尔一无所知。凝定,很上镜,一种辉煌。教授瞧着森林。 边上,长沙发上,那本又大又厚的相册:《美国生活的一天》。科林斯出版社。蓝色的封面。戴黑帽子的黑衣骑士,跨坐一匹黑马,在蓝色的夜空上,一钩白色的弯月。底下写道:We are frenzied and happy and hopeful: we are zealots and zanies and high school kids just starting to wonder what the world is all about…[25]疯狂,幸福,充满希望:狂热和激奋的中学生,刚刚对世界之美妙有所感悟……美国佬就是这样幽默地界定他们自己。他的新家庭的相册。 标志性的照片:一个金发姑娘和一个金发小伙子,穿着白衣服,紧紧抱在一起跳舞,闭着眼睛,飘飘若仙。This is May 2, 1986.[26] 1986年5月2日,我在哪里?露在我们的祖国,彼得·皮佩尔科尔恩在一页德国小说中,而未来的病人,戈拉,对自己的动脉堵塞和血管造影术还一无所知。 *** 古斯蒂·戈拉和伊齐·科齐一直是朋友,甚至在地窖的秘密约会之后也还是。讨论继续下去,伊齐总是更激动,戈拉总是更固执地作出选择,而且懒于评判其选择。 “不需要爱情,古斯蒂,”朋友科齐重复道。“不需要爱情,请听我说。我们愚蠢地等待的总是这个。爱情。被人爱,它是那么美好!在千百年的仇恨和游荡之后,有人突然一下子爱上了我们。爱你的邻人胜过你自己吗?邻人!嗯!是的,我明白……但即便那邻人不能被爱得跟人们爱自己的小小肌肤那样。一句谎言。永远不会超过自己的!这是不可能的。而假如可能的话,那就过分了。为什么爱我们?我们难道更好吗,更美吗?完美无缺吗?不是的。因此:他们让我们安安静静地歇着呢。仅此而已,仅此而已!你听明白我的话了吗?仅此而已!人们不再要求我们变得更好,更美,完美无缺。仅此而已!不需要爱情,古斯蒂。” 古斯蒂保持沉默。他当即拒绝了跟伊齐或随便什么人谈及这一主题。当出现了关于这一禁忌话题的各种论战或者冲突,出现了关于头上夹卷发纸的人或者关于传统性侮辱词语的笑话时,他就干脆离开房间。做大学生时,他也会使用同样手法,再后来,当他成为大学助教时,他将经常去人们争论世上热门话题的那个阁楼,露对她丈夫年轻时代对使徒彼得的选择这件事一无所知,而伊西多尔·科齐早已远离那个时代了。 上完中学后,伊齐注册了一个体育运动学院,高不成,低不就!戈拉大为惊讶。科齐成了铅球青年冠军,他还练举重和划艇。伊西多尔·科齐,运动员?他的那些同党可不是凭着这类形象才赢得了声誉和反感。似乎他异国情调的选择还远远不够,伊齐选择了特兰西瓦尼亚的首府克卢日去上大学。 “在这里你能上同样的课。为什么去那么远的地方上学?” “那里,人们都很严肃。我已经受够了关于我的那些笑话,还有我开的那些玩笑。而且,陌生人!无名氏!你想想,没有人认识你!” 戈拉微微一笑。克卢日是一个比布加勒斯特要小得多的城市,无名之人会很快蒸发掉。但戈拉不逆着他的意思说,他满怀深情地瞧着他。 一年之后,伊齐又来到他家。不是为学习,而是为告别。他被一个在委内瑞拉的富裕叔叔“赎救”了,他离开了社会主义天堂。 “我们的马克斯成了一个石油大亨!花钱如流水!你还记得吧……什么时候你想逃脱了,我来买你。不要期待会有一吨重的信件,但你很快就会有我的地址。很快。假如我换了地址,我会通知你的。你给我写信,我来解决一切。我们的秘密。我不会为使徒彼得那样做的,但是为圣奥古斯丁·戈拉,罪人,我会。” 加拉加斯的地址很久后出现在一张精美的明信片上。几个词。“这是我的地址,向你问候。教皇陛下,你永远的使者。” 戈拉定期给他寄去他们同班同学的消息,却不提祖国或者委内瑞拉。没有回信。几年之后,他收到一张照片:伊西多尔·科齐,医科学生,手握一副网球拍,周围有一帮笑盈盈的苗条姑娘。照片反面是他刚刚在加拉加斯大学附近买的一个单套间的地址。然后,学业结束后,一张纽约的照片。婚礼:伊西多尔和伊莎蓓拉·摩托拉。优雅的犹太会堂,优雅的新婚夫妇,优雅的来宾。反面,关于新娘子的几个词:医生,美国人,一个著名的风湿病医生的女儿。“今天,在第五大道举行了我们的婚礼,我的老朋友奥古斯丁·戈拉参加了。他的位子在这儿。请给我写信。” 戈拉没有回信。跟外国人的通信,可能减少他原本就不太确信的得到护照的机会。 来到新世界后,他没跟科齐大夫联系。他没准备好要见一次面,有太多东西要重新回头看,很多东西甚至都不可能再回头看到了。伊齐很可能为露拒绝随他来美国而恼火。在他对他讲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封信中,戈拉细细描绘了这位妙人儿的美貌、智慧、微妙之处,但没提到她是什么人种。伊齐没提问。不,他感觉他并没准备好说服科齐大夫相信:人种不是他选择的决定因素,也没有摧毁他的家,或者,他跟妻子的分手并没有动摇他的信念。 当彼得·加什帕尔出现时,戈拉教授毕竟还是出面,跟科齐交涉了一下,让他聘用了他的前妻露。伊齐久久没有吭声,等待着细节,但人们没有提供给他,他便继续不吭声,他聘用了戈拉夫人。 古斯蒂用各种借口,再三推迟着再见他老同学和老朋友的时刻,科齐似乎明白了,此中有一些隐情,便不再坚持。在他们不多的一次电话通话中,他们决定避开这一话题。他们说到做到,一直到九月之鸟突然出现。戈拉打过电话,想知道露是否还活着,当天最重要的消息。然后,沉默。然后,胃中的恶龙出现了,得有一个医生。伊齐会不会变得像美国医生,认真地看电脑和数据,而不是看病人?不然,他也许不会对抗竞争,他在前往老同学诊所的途中这样想。 “你是哪里人?”出租车司机问他。 “巴尔干地区的。你呢?” “苏联。” “那很大呀。苏联很大。” “巴尔干也不是一个小村庄啊。我,我来自苏联。” 是彼得在失踪之前为他订的这辆出租车。他警告他:“它属于我们的青春时代。” “波尔坦斯基不是一个立陶宛或吉尔吉斯姓氏。” “我是一个苏维埃人。我曾经是,也一直是。假如我没弄错的话,你是要去看医生。” “是的,一个中学老同学。” “巴尔干人?” “巴尔干人。他帮我找到了我需要的专家。在那边,你是做什么的,在苏联?” “参军。我在军队里。红军。” “用这个姓?” “用这个姓。以色列·列奥瓦·波尔坦斯基。在军校,我们有两人姓这个。在4000名学生中。成绩很好,他们什么都奈何不了我们。我一直是苏联人。假如一个朋友在凌晨两点钟给我打电话,说他需要我,我会回答:我马上来。哪怕我再疲劳或生病。生病,我是生病了。我的肾被打坏了。在你们美妙的美国,最初的十年,我做司机,开卡车。一辆巨大的卡车。夜以继日。我熟悉他们的医生。他们问你的医疗保险如何,而不是你的病如何。你有什么样的保险?号码,我们就是这个。数字,统计。不,先生,我很抱歉,大夫不接受这种保险,对不起。美国佬的礼貌。生意!这个国家的救星。” “你想说什么?” “经济!它维持了整个的腐败。贪婪和狡诈。富人越来越富,政客们的谎言,电视上的无聊闲话。民主是一种比镰刀锤子更糟的谎言。” “真的?” “是的,没错。你要当选议员,就得有百万美元。你向那些人乞讨百万,并答应随后向他们提供好处?一种唯一的拯救:经济。对人类缺点的操纵!它维持了腐败。劳动,商务,金钱。剥削压榨。假如老板拍了板,两分钟里你就被扫地出门。你失去了疾病保险,然后又丢了房子,丢了汽车,一切。因此,要注意,别把它们弄丢了。你像奴隶那样干,你依附于这一奴隶制。在我们那边,当有人对你说到国家,他是在对你说:‘他妈的国家!’这里,他是在说:‘God bless America[27]!’工作狂。你像畜生那样工作,直到最后一分钟,倒下!人们把你埋了!” “那你为什么来这里?” “嗨……孩子们。为了他们。为了他们,所谓的。一个小子,一个姑娘。我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们。他们可没这概念,他们不在乎。我们拼死拼活,我妻子和我。为了给他们提供一切,为了让他们拥有一切。没良心的一代人,先生……我女儿,我的小心肝,我的索菲西卡。索菲亚·波尔坦斯基。波尔坦斯卡娅。大学生。漂亮,聪明,优雅,被宠坏了。今年夏天她想去上一个短期班,去锡拉丘兹。锡拉丘兹大学!她在互联网上找到了不知什么班。锡拉丘兹大学的一个夏季班。你想远离我们生活吗?你母亲都不知道该为你做什么了,把你的衣物洗干净,熨平整,完美无缺。还有我呢,索菲西卡?你怎么能远离我一个月呢?一个月,爸爸,一个月又算得了什么?我们打电话吧,爸爸,我们打电话好了。在电话里,她可是真好!为什么不通过电子邮件呢,我们还能上网呢!” 伊齐·科齐大夫老了,但他的记忆力还是老样子,而且从不放过显示的机会。 “你来到了你早就该来的地方。我给了你我曾答应过的地址,不是吗?” “是的,你给我寄来了。” “每次地址作必要改动的时候,我都告诉你了。是不是?” “没错。” “你却躲了起来!那边的冷漠毁了你。几十年。几十年的时间浪费了。” 戈拉不吭声,他微笑着。他瞧着科齐大夫一尘不染的大褂,他的金丝边小眼镜,他蓬乱的白头发,酒红色的领带,蓝色的衬衣,毛茸茸的大手。他瞧着,微笑着,不吭声。 “我希望你保守了秘密。我们在地窖中的秘密。” “我保守了。” “你没有公开宣布忠诚于社会主义乌托邦和社会主义恐怖,你没有欺骗那一群傻瓜,你没有签署屈从宣言。你没有那样做,不是吗?” “对,我没有那样做。” “你也没有为秘密警察效劳过?告诉我,你没有。我知道,到处都有探子,很难洁身自好,很难不加入他们。有一天,得把它告诉我,不是吗?现在,我们将去诊所,去看看你的身体是不是还跟以前一样好。改天我们再谈灵魂的问题。” 在诊所,科齐大夫很是细致,他给病人做了全面检查。 “对你的胃,我们会找到一个解决办法,但我认为,问题不只是这些。” 戈拉就这样来到了巴尔-艾尔大夫这里。在核磁共振检查结果出来后,他给伊齐回了电话。巴尔-艾尔为他介绍了爱德华·郝斯皮塔尔,一个澳大利亚医生,为他做血管造影术。 “他出生并成长于澳大利亚。是个移民,跟我们一样。一个伟大的医生。你将碰上一把好手。小小的手,但很结实。我熟悉他。不要担心!” “那……说好的。别让她知道!” “戈拉先生,我们认识那么长时间了。我们知道什么叫秘密。” 我们知道,我们每天都在了解,直到死神的大棒把我们唤醒。 *** 滚毯跑步器跟秒表和脉搏机连到一起。突然,红色警示灯亮起。警告。锣声宣告了倒计时。眼睛大睁向周围,想好好看一看很快就将看不到的那一切。死在房屋前的松鼠,腐朽的树木。生者的衰退,曾有过的一切不可避免地被消除,就仿佛从来就不曾有过。 品味瞬间的快乐,它的圈套。他已经不再年轻,即便他曾年轻过,他也不能希冀一种推迟,偶然性要求得到尊重。 书本把他维系住,免遭岁月的轮回和年龄的损耗。他瞧着书架,那上面摆放着那些封面陈旧的老朋友,是它们在最终迁徙之前的迁徙中陪伴着他。明天,他将来到外科大夫郝斯皮塔尔面前,焦虑而有礼貌地做一个告别。一种带着忧伤的友爱,因为那是最后的一次。作为尾声,伸出手给那个尝试过留住你生命的人,他还能觊觎什么样更人道的礼仪呢? 当一个人无法离开别人时,在最后时刻孤独就将变得更厉害,但它也更纯粹,更不依靠他人。他的父母很久前就不在了,当初他曾很难习惯他们的缺失,还有他痛苦的思念之情,奥波洛摩夫为慵懒题献了颂歌,伊齐留在了青年时代的地窖中,圣彼得在加利利,基拉·瓦尔拉姆[28]毕生奉献给了患孤僻症的儿子,迪玛潜入到了虚空中,某种不应有的安抚,拉曼却的骑士不原谅他那个达辛妮亚的不忠诚[29],帕拉德被一颗子弹给清除了,就像他的主人公罗伦特,彼得变得看不见了,被一种大规模的奢侈证明了他那位荷兰同名同姓者的名声。金发小女子现在还坐在蓝色马车上,如同在童年,经过被妖怪迷住了的小男孩面前……露存活了下来,她也一样,在充满了迷魂药的青春魔力中。在一次并非成功地分离的分离之后多年,跟露分离的一切礼仪会是可笑的,而且,恰如它所显示的,是无用的。 他用手心抚摸干净整洁的办公桌,书籍堆在左边,往日的红手套。明天,在凡人的最后一次惊跳之后,一切都将归于本位,书籍、露,还有那个离开了活人群的人的悼文,直到他们最后也一个个消失,毁掉死者的所有痕迹。只有病人的形象,还在爱德华·郝斯皮塔尔的视网膜上停留一段时间,它曾最终地告慰他,不是以它的感谢,而是以它接受转瞬一霎的那种安详。他总是以一种天真的愤怒来对抗。然而,他会对郝斯皮塔尔说,他还是始终得到了他那非物质的强度和他不可磨灭的快乐的大量支持,尽管他相信物质最后终能取胜。绝对不该忽略的,这一斗争的欢乐,尽管只是暂时的斗争,绝对不该忽略的,这就是他会对那个澳大利亚人说的话。 *** 按照要求,病人很早就来到了医院。他竖起耳朵认真听了一会儿:假如血管造影术显示,他的病非得手术来干预,那么立即就做血管支架术;将一个微小的球和一个摄像镜头引入到腹股沟附近的股动脉中,让它们在亟待清理的动脉中前进,膨胀的小球挤压沉淀物,使动脉得以扩展,会在里面插入一段金属管道,让它保持敞开。会给你服用镇静剂的,但不用麻醉,医生需要知道病人活体的反应。 躺在狭窄的床上,手脚都被束缚住,奥古斯丁·戈拉瞧着电脑屏幕。蓬特科沃大夫出现了,一个又高又瘦的人,黑头发。后面跟着大师郝斯皮塔尔,这位教授个子很矮,很健壮。小小的手,小小的蓝眼睛。白头发。强健,敦实,让人感到可信。 “我们不给你打麻药,这你已经知道。我们需要病人的清醒。我们会给你喝一点镇静糖浆的。” 中国女人递给他一杯玫瑰色的汤剂,病人喝下,一滴都不剩。他感到腹股沟的血管有东西扎入,摄影镜头的路径,他闭上眼睛,电蟋蟀紧张地工作,病人抓住了床上的金属杠杆。眼睛紧闭,牙关紧咬。 郝斯皮塔尔重新来到病人身边。 “我有一些好消息和坏消息。我先说什么?” “好消息。” “我们可以手术干预了。” 由此说来,情况真是见鬼地有问题,而魔鬼在侮辱垂死者。 “坏消息是,你的动脉堵塞了。堵了90%以上,有些部位还达到了99%。布科维纳的新鲜奶油……假如你同意的话,我们就可以开始了。” “我想我别无选择。” “没有太多选择。手术也不是万无一失的。有危险。梗塞,休克。当然很少发生,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澳大利亚人不吭声了,病人也一样,一直不吭声。 “那么,同意了?我们做手术?” “我们做手术。” “我们给堵塞的动脉输氧。这会清除沉淀物。然后,我们要搭上一个架子,我们把这叫做支架。它会维持你动脉的畅通,血液流通会回归正常。” 医生卷起了他的袖子,来到电脑前。 箭头对准了胸脯的凹处。更深一点,再更深一点。在屏幕上,小昆虫探索着路径。一个微微颤抖的醉蚂蚱,蚕食着动脉中的垃圾。尖锐、顽强的疼痛。戈拉闭上了眼睛,他两手紧紧抓住床边的栏杆。 “Taxus支架,”郝斯皮塔尔命令道。“Express2号。” 病人睁开了眼睛:女护士从下面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圆柱体。她撕去包装,把圆柱体递给医生。一个微小的炮弹,小巧玲珑。痛苦在延续,有毒的,直达液化的脑子。然后,另一个圆柱体。又长又细的箭头。重新扎针,气喘吁吁,长呻短吟,病人闭上眼睛,睁开眼睛,死抓住床栏杆,松开手,重又抓紧栏杆。时间不复存在,它自我消耗了。 “一小时十分钟,”中国女护士用喉音宣布。 “我给你放了两个支架,”郝斯皮塔尔解释道。“两条主动脉的问题解决了。其余的,等下一次吧。你一个月后再来,一个半月吧。” 他留在病床旁边,瞧着复活者,朝他微笑。 “We’re only plumbers. Fixing pipes.”[30] 房门开了一半,教授和助手走了出去。他们把病人手上脚上的束缚都解开了。长了小胡子的男护士推着推车,一直把病人送上四楼上的病房。他身上连接了血压计。图表显示在病床对面的屏幕上。药片和水杯放在轮动小桌子上。眼睛闭上,做梦。 下午的那个高个子金发女护士进来了。 “你叫我吗?” 药片已经掀起了一股酸潮,胃里的疼痛又复发了。他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你是哪里人?” 年轻的美人微笑道:“波兰人。” “我还以为你来自好莱坞呢,”病人喃喃道。 她高大,苗条,雅致,开始在新世界打拼时应该是在一家酒吧,或者一个舞台上,而不是在充满了毒气般气味和呻吟的医院走廊里。 成了吸血鬼的俘虏后,戈拉呻吟着,对那漂亮的波兰女人笑脸相迎。“我很像是加什帕尔……我受够了明海尔。”疼痛难忍。哈丽娜带了一小匙黄颜色的药水返回。她把枕头往高里抻了抻,小匙伸向贪婪的嘴唇。病人喝下药水,沉湎于迷幻中。被催眠之水催得昏沉沉的。 醒来时,女护士变胖了。她戴了一副眼镜,像一个蒙古女人。她微笑,开心,充满了母爱,一口好牙洁白无瑕。温度表。嘴里,舌头下。行,你不发烧,一种年轻姑娘的血压。她拿走了小便器,端来了一个茶托,上面放了五粒彩色药片,还有一杯水。你的早餐很快就送来,然后是上午例行的查房和外出。病人们只待一夜,这是规定,时间就是金钱,病人来到,又走掉,票据留下,波尔坦斯基,那个苏维埃人,说得有理。电话。 “我是巴尔-艾尔大夫。你感觉如何,教授?郝斯皮塔尔对我说,你血管堵塞了95%到99%。幸亏我们及时动了手术,我猜想到了急迫性。一切都很好,我两星期后来看你。” 郝斯皮塔尔进门了。身穿大厨师的白褂,头上一顶直筒高帽,刚刚从一个糕点实验室中出来。小个子,敦实,深得他人信任的外表。手上拿着衬衣和照片。 “这就是我们已经手术的以及我们将要做的手术的图像。你瞧瞧,动脉被卡死了,另一边,另一条动脉的拐弯处,是金属支架。在三个地方,你一条动脉上有两处堵塞。最新一代的支架,用一种保护性材料制造,能防止随后的积淀。我希望你感觉很好。我们得重新开始血管成形术。我们将在两个月后修复其他动脉。我认识科齐,他跟我说到了你。我明白布科维纳的早餐有多么美味:野草莓和新鲜奶油。” 不,郝斯皮塔尔大夫不是莫里哀的医生[31],也不是新时代的官僚。 “我看到,这里跟别的地方一样,病人多得人挤人。” “没错。我晚上八点钟回家,早上五点钟起床。我希望能有更多时间留给我的家人,更多地看看我的孩子。我每天在这里所做的,是推迟那些分离。” 戈拉全神贯注,他并不期待找到他自己的表达。没错,跟这陌生人分离会是一件憾事,而当着另一个证人的面跟自己分离会是很不公正的。 郝斯皮塔尔伸出他的小手,病人把它握在自己的小手中。大夫给了他一张名片。 “我的女助手反应很快,她会应答所有的电话。你什么时候愿意,就什么时候来电话好了。” 病人很艰难地让自己转向左侧卧。郝斯皮塔尔想补充点什么。 “啊,对了!……我忘了。伊齐对我说过,你出院之后没人陪你回去。在这里,在美国,你没有家。” “确实,没有。” “好的……我会派一个女护工过来。她将为你叫一辆出租车,并送你回家。她叫艾尔薇拉,她来自你们国家。” 这个头发花白的小老太太,拄了一根拐棍,代理着和蔼亲切的母亲、姨妈、女邻居的角色。一份珍贵的礼物:母语。那么熟悉,简直是荒漠中的一次治疗。强人所难的艾尔薇拉以她的玩笑和她小小的认真,保护着病人一直到家门口。她还准备把他扶上床,为他塞好被子,为他煮上一壶茶。 “谢谢,谢谢,艾尔薇拉,你已经做得太好了。1986年时,你就在这里,在美国了吗?” 小老太太惊讶地瞧着他。 “是的,当然,我已经在这里了。” “1986年5月呢?你已经来了吗?” “是的,当然,我是1969年来的。” “这么说,1986年5月2日,你已经来这里了?” 艾尔薇拉眨巴着眼睛,她不明白这位教授先生想要说什么。她并不出现在相册《美国生活的一天》中,她不知道5月2日就是that day[32]。 戈拉感谢她送他回家,打开门,朝左俯下身,推着她的肩膀。 *** 辽阔的世界很小。科齐认识拉里一号,叫阿瓦建的人,后者认识拉里二号,后者又认识贝阿特丽丝·阿特温。 加什帕尔把他自己的世界带到了戈拉的世界中,而后者又把迪玛和帕拉德赠送给了他。寄给加什帕尔的威胁信又让另一个时代的嫌疑者阁楼变得栩栩如生起来。 现在,他又开始了另一个孤独的阶段。在他的康复病床上,流亡的计划并不减轻他的痛楚:他已经发表了一些研究西班牙和法国中世纪文学的文章,一些关于拉丁美洲散文的评论,一些关于在极权国家中的大众神话及民间文化的论文,他在一些大学教书。他感觉到是在延续着打一个空幌子。 他总是赞赏美国,他的矛盾和他的愚蠢并不会让他头脑发热。并不希望扎下根去,却渴望一种宁静的分离。一个迷上了某个玩具的孩子的赞赏,意识到他只是这个,一个无人称的玩具。他用一种更勤奋的试验替代了简短的和有趣的悼文。“更为刺激”,他开心地说。 他不是堂吉诃德,不是K.先生[33],不是奥波洛摩夫,不是汉斯·加斯托普,或者没有个性的人乌尔里希[34],也不是对他的青春期产生过影响的那么多其他人物。阿瓦建院长很遗憾他离开了学院,转投一个更大的大学,他还通过科齐向他转达了自己的遗憾。文明,博学,和蔼,他在跟科齐的谈话中就是这样定义他的,他急于向古斯蒂重复这些好话。“这让自我感觉很适意,”伊齐·科齐补充说。 “是的,我很喜欢你的朋友,大夫。尽管他会挑起罕见的冲突。一些怪异。有人给我讲述过一次教授会议的事,他们讨论秋季那个新学期应该开一些什么新课程。俄语教授建议开设‘俄罗斯文学中的同性恋’这一课。戈拉先生没能管住自己的舌头。俄罗斯文学中?Nitchevo[35]。谁?托尔斯泰,契诃夫,普希金,陀思妥耶夫斯基,巴别尔?果戈理是阳痿者,他跟一个为他特别定做的很大的橡胶娃娃做爱。这不是法语、德语或英语文学,这个东欧人夸夸其谈道。他的同事,男的和女的,全都不吭声。年轻的俄语教授脸色苍白。他碰上了一个比他懂得更多的人。” 阿瓦建讲述这一事时所带的那种愉悦,来自于他第一次听说,甚至包括后来听说这事时所产生的愉悦。 “俄语教授提及了一些小人物的名字,还有茨维塔耶娃。我对茨维塔耶娃一无所知,戈拉先生反驳道,我是连一丁点儿的概念都没有,而且也不感兴趣。她跟一个她所爱的男人结了婚,她有了一个儿子,一些情人,但这些都不是问题。单单一个名字也不足以开一门课。投票表决时……有四票弃权,戈拉教授反对,其余人都赞成。范·拉斯特夫人,教维多利亚时代戏剧的教授离开了会场,很是生气。走到门口时,她伸出食指,冲着流亡者做了一个威胁性的手势。你,你就跟你的东方履历留在这里吧,这里,我们是在另一个世纪中工作。她说得有道理吗?她来看我,为了向我抱怨戈拉,把他当成斯大林分子。别的人也是。我拒绝讨论那个。他没有搁浅在美国遭到封杀,他不是斯大林分子,他从来就不是,我了解他的历史。他表达了一个观点。纯粹是文学的。表决中被否定。他们还想要什么?他没有来抱怨他们,说他们对俄罗斯一无所知。在我们这里就是这样的,在这种充满了禁忌的伟大民主中。人毕竟是人,他们需要固定的支撑点。疯狂地挂靠在那上面的思想,产生出周期性的旋风。性侵儿童,节食,飞碟,穿越墙壁的幽灵,死人的信息。其间,我自己发现了俄罗斯同性恋者的某些很有些意思的小说。但是,在那个时代,人们对他们一无所知,无人知道。戈拉从此就再也没有参加过系里的会议。我为戈拉感到遗憾。” 阿瓦建的节奏缓慢下来,科齐说,他停顿了很久,等待着古斯蒂的反应。 “这一事件之后,你就再也没有参加过会议,阿瓦建肯定道。中午,在食堂,你找一张两人小桌,你把皮包和外套放在一把椅子上。你显示你想独自一人待着,你做到了。评价都不怎么好心好意。孤独在美国受到怀疑,人们把它看成是傲慢自大。但是阿瓦建院长很为你遗憾。” 阿瓦建等待着他那听众的反应,伊齐讲述道,他等待着人们赞赏他的智慧和他高尚的心灵。 “是的,我为他感到遗憾。大学生们很喜欢他,他们送他一个外号叫‘普宁’[36]。当他调动时,我就对他说:我愿留你在学院,哪怕你不是今天这样的博学者。理由很简单,为了让学生们懂得你的端庄和你的直率。离开时,我对他说,蒂莫费伊·帕夫洛维奇,我本来会尽可能长时间地留你在学院,无论在什么条件下。我不知道我会忍受纳博科夫多长时间,但是你,蒂莫费伊·帕夫洛维奇,是的,当然会的。他笑了,他知道他的外号,普宁,这让他很开心。” 科齐大夫解释道: “这个外号倒是不让我吃惊。又是从书中汲取的!那些让人站着睡觉的故事[37],我们的人,在巴尔干,会这样说。不仅是一些故事,而且还是蓝色童话,让人站着睡觉!或者在书本中睡觉。一些魔怪。圣彼得也是,你曾在书本中寻找他。要是你能学会在那里驾驶就好了,你就能游历这个无与伦比的国度,在这个世界上旅行。不是前去做讲座或者去大学教课,而是去真实的世界。为了迷惑真实的人,就像你应该能做的那样,同时甘受迷惑,如同你应该享受的那样。我不会忘记你关于上帝选民的课。被选中的民族,经书的民族。圣经,当然!然而,你并不熟悉别的被选中者,只熟悉那个胖孩子,班级中的手风琴!就是我,我。不是只值一文钱的文人,如你所知的那样。耶稣,彼得,犹大,保罗以及他们的同类,你在书本中认识他们。神圣之地就是书本之国,不是吗?你问我是不是听说过没有个性的人。我是不是听说过?而不是我是不是读过!就仿佛那是一个邻居。你知道我不是一个阅读者。你对我说起过一件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事:你心目中唯一的贵族是书本的贵族,你做不到把自己固定在一地,架构一个社会贵族。书籍是唯一真正的贵族。由不幸所产生。我倾听,嘴巴、眼睛和耳朵大张着。没有个性的人?这又是什么呢?你是想说没有卵蛋?你笑了,我希望你现在也能笑一笑。但时间已流逝,它正在流逝。即便对隐藏在书本中的人来说也是如此。” 科齐大夫的好一番话语!现在,时间流逝得不一样,以另一种不同的速度,另一种节奏。肉体不能再是原来样,因此,没有什么还是原来样,精神也好,自豪也好,挫折也好,都不再是原来样。不确切性也是,它不再是原来样。未完成的思想也是……这些伟大的字眼中,没有一个是它本来的样子。 “还有没有始终没变的东西?”当晚的幽灵问道。 “女人,我心中的,”戈拉喃喃道,“不可战胜的,因为并不在那里。” 浓密的黑头发,梳成一条又粗又长的辫子,垂到背上。大眼睛,煤玉一般乌亮。深澈,紧张,一种孩子般的忧伤。洁白的额头,平滑。弯眉毛,东方人的。鹰钩鼻,线条细腻。轮廓分明的嘴唇,微微颤动。年轻的脖子。雪花石。 嫉妒不仅仅开始于想象,同样也始于记忆。正是在那里,失去的肉体保留了失去的心灵。在那里,在记忆中:赤裸裸,仰卧,她长长的腿挺直了,或蜷曲着,背转过去。她带着一种呻吟接待男人。你听到了,那里,教授,愉悦的呻吟,你看到了你自己,就在现如今已不在了的她身边。而你看到了替代者。回忆在尖刀底下流血。瞬间的痛苦慢慢向前,慢慢地。 气喘吁吁,爱情,就是这,书中称为爱情的。幼稚心灵的呻吟。彼得在两膝跪地的轻轻呻吟的女人身上,如同以往。苍白的胸脯,滚圆的髋部,贝壳样的性器官。长长的胳膊温柔地抱紧了戈拉,温柔地抱紧了加什帕尔。脑袋的猛烈运动。黑色的秀发披散到脊背上。 又一次萎缩了,老家伙戈拉。又一次被抛弃。尤利西斯匆匆忙忙地不是走向他的家,而是远离他的家,在那些挣脱了曾把他们锁在桅杆上的游荡者中间。他们梦想着,像他一样,冒充幸存和解脱。 他感觉自己衰老了,这老家伙戈拉教授。露和彼得这一对男女把他扔在了后面,在不可复返和中了毒的时间中。 流亡之前的流亡,然后,迁徙,希望露能再度露面。然后,日常生活,不停的工作,在不停地工作的国度,为了忘记自我。长长的白天和短短的黑夜,长长的年岁和总是过得更快的时间。鲁滨逊的日历:新海岸上的二十年。惊愕,迷醉,再生,而,最终,异化。一个热情待客、生机勃勃的国家,但同时也是一个分离的屏幕。外国人在流亡者的国度中有一些优势……但他恐怕不敢撰写居住在这样一个无论种族、语言和信仰全都混杂的陌生者王国中的某个居民的悼文。 他让厚厚的画册《美国生活的一天》摊在桌上,在这荒漠中,他寻找着塔拉、戴斯特和彼得。 戈拉慢慢合上书。阖上眼。他累了,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疲竭,他任由自己倒在扶手椅中。一分钟,五分钟,五个小时。 他睁开眼睛,发现了桌上的白手套。“世上最美的手,”戈拉教授听到。食指,中指,戴金戒指的无名指,小指头和大拇指,稍稍有些腼腆,沉睡着。粉红的指甲,带了白色的边沿。五个管状生命物,触觉的魔力。教授只相信书本,他从书本中得知,手指尖是整个身体中神经分布最密集的区域。在他那国家变形的拉丁语中,拉丁语名称manus-manus连接了mâna即“手”和mǎnua即“手套”。他很想写一首关于手的诗歌,但他不是诗人。 一个酷热难当的夏天,在伦敦,他去看题为“手”的展览。整整好几个小时,他在展厅里来回来回地乱串,站定在形象前,又转回来,一次又一次,回到印第安人角质化的手,小丑孩童的手指头,艺妓象牙般的关节,然后,重新,回到拳击手的拳头和钢琴家弹击琴键的苍白手指头,重新回到交际花心醉神迷中抚摸自己性器官的又长又白的手,士兵的手指头,正要扣动扳机,玩牌人的手,正在摸王牌,幸福的厨师,正把一颗像是尼安德特人脑袋的大白菜紧紧抱在胸前,自行车手的穿孔手套,还有外科大夫那透明的手套,还有统治着一个世纪记忆的女演员的丝手套。 这个荒凉的大商廊中还算凉快,只有一个形体如芭蕾舞演员的棕红头发的爱尔兰女人,坐在一把栗色皮面扶手椅中,端详着她那长满雀斑的手指头。他注视着她,他也一样,远远地,希望她抬起眼睛,但是,不,那姑娘无法与她所观察的形象分离。 外面有不少人,天气很热,但他相当快就找到了他听说过的商店。小小的,很优雅,超贵。他知道尺码,便为他的收藏选了最开头的两副手套。 他无法描绘触感的魔力,他只知道,它瞬间里推进了血液的流动。两手,脑子的一部分,比身体的其余任何部分要更多受大脑皮层的控制!这就是他朋友说的,那些书。他观察和浏览手相,如一个狂热者,一个朝拜者。指纹,唯一的。爱情线,被浪费了的生命线。手掌以及手指头的长度和形状回顾了消逝的女人那无法破解的性格。他很容易地展开他那长长的细腻的手指头,被那象牙质的带了白沿的圆圆手指甲晃了眼睛。 他试图用堆在桌上的丢勒画的手的复制品来代替手套。但没能成功。白色、黑色、红色、黄色、蓝色的手套,皮的,丝的,狍子皮或蛇皮的,最昂贵的羊绒的,最细腻的棉布的,都是在他病态的长途旅行中,从世界上最昂贵的商店的橱窗中收获的。 没什么能替代为他的合住者花费一笔钱的快乐,无论款额有多大。他欣赏它们,储存它们,把它们拿到光线中,轮流地,或一起地,怒火冲天地,或心旷神怡地,如同那天晚上。 *** 血管成形术之后人会产生抑郁,科齐大夫警告过,而巴尔-艾尔大夫也肯定了这一点。科齐每天都打电话来,反复地说,据统计,抑郁是术后的一种正常后果,再往后就会减弱。 统计是不可缺少的,那是自然,科齐已经美国化了。 “日历变成了一种节拍器,我知道。但你现在很好,将会更好。你赢得了时间,我们的日子,医生创造奇迹。” 约一星期后,科齐邀请他熟悉一下他的家庭。戈拉再也不能拒绝,他不能再推延了。 “你得出门,你不能在纸堆中度过一生。它保护你,我了解理论,但有时候它不再保护你,它会窒息你。我妻子很好客,而且,我们俩,我们太长时间没有真正好好聊一聊了。” 美国时间是短的,善良的意图很少能找到适合的时机,但他们俩都知道,他们可以永远彼此信任。是的,没错,病人证实。 位于麦迪逊大道的科齐家的漂亮公寓中,伊莎蓓拉立即就把气氛弄得很安详,孩子们有着新一代的浮躁心态,但同样也得到了老式教育,他们很有兴趣地听,很少插嘴,偶尔插话也透着聪明劲。 他们没有吃巧克力蛋糕,所有人都因节食的缘故拒绝它,结果就投入到对这棘手主题的一番争论中。 “归根结底,我认为你说得对,”伊齐一面解释道,一面解开他领带的结,酒红色领带跟蓝色丝衬衣极其相配。“必须公开地站在牺牲者这一边。” 他没感到有必要明确指出牺牲者都是谁。 “我转向了上帝选民的阵营。只因为我拒绝牺牲者的角色,而不是因为我承当它。” 他的家兴许有听他慷慨陈词的习惯。但戈拉是唯一能抓住其内涵的人。一个长期以来就建立的密码,在科齐家的地窖中。伊莎蓓拉、安东尼奥和卡尔拉,这家漂亮的双胞胎,把伊齐看成一个受敬重的正义事业活动家。他们每人轮流回想起种类繁多的报刊、超级强者的游戏、社会憎恶从右向左的滑动。 “那不是一种滑动,那是一种积累,”伊齐纠正道。 戈拉,尽管有些走神,还是认真地瞧着他。他胸脯中疼痛还在持续,加剧了他的不确定感和腼腆感。他很难集中精力。医生没有觉察到,这样更好。 “当时,关于那两个使徒,你说得对。我猜想,你深化了问题。” “我没有深化它。” “而我,却是。保罗是激进的,彼得则不是。但是……” 食客们已经在喝咖啡了。伊齐本不该刺激我。病人心里想,咖啡也好,吧台哲学也好,对一个心脏病人都是无益的。心脏病人无法集中精力。 “我不认为你会沉湎于这一类阅读。” “我不会,我想从中看个明白。弥赛亚代表了一种终结。确定,结论,最终之点。完结的想法。有一天你说过,你受到未完成的、公开的、期待中的思想的诱惑。” “我不再需要隐匿的证实。” “你似乎曾需要过。” “现在很晚了,病人们要睡觉了。” “我相信你会成为作家的。你对书本和虚构感兴趣。” “不幸的是,我太理性了。” “如此说,你适应了这里。实用主义是理性的。” “兴许吧,但这是一种简单化。一种限制性。” 大夫不愿让病人走,他知道没人在家里等着古斯蒂·戈拉。 “我得跟你说一说我朋友加什帕尔的事。” 他们来到了伊齐的书房里,其他人都退场了。 “大约一个月前,他来了我那里。就在他失踪之前。他失踪了,不是吗?我听说了,但我不相信。他肯定是躲起来了,他会再露面的。在他失踪之前,他来了我那里。不是一次门诊,而是礼节性的拜访。他想偿清一笔债。他没有要求见我。他留下了一个圆筒,里面是一件艺术作品,要转交给我。” “一部艺术作品?” 戈拉醒了,他集中起精力。伊齐的计策成功地将他的身体从脑袋挣脱出来。脑子机器又嗡嗡地运转起来,被惊奇所启动。 “假如你愿意,我拿给你看。” “很愿意。” “他的礼物是一件不可估量的作品。一幅水彩画,是一头大象的作品。” 戈拉心里直痒痒,他集中起精力,他的心猛地跳动起来。 “一幅水彩画,一幅素描,这我一窍不通。一个艺术家的高超技巧。Elephas Maximus[38]。Elephantus[39]。加什帕尔先生的报复!她说得对,B.B.,动物的女王。你记得碧姬·巴铎[40]吗?一种野性的、赤裸裸的美。如今,她是一个热爱动物、保护动物的老太太。我猜想,她一定会有大象的作品。” 伊齐从他的大书桌底下掏出一个蓝色的圆筒,从里面抽出一幅画。他把画展开,又把它翻过来,显示防伪的钢印。泰国大象保护中心。用英语和泰语。边上,是手写的,Aet/Male, 11 years old[41]。象鼻子握住画笔。黄色和黑色的圆圈。 “艺术家,艾特,并不比我们两腿动物差,我们只知为一幅涂鸦要百万金钱。我想你可能听说过北斋[42]的故事……皇帝召他来,命他当场画一幅画。画家把一块画布铺在地上,要来一只母鸡。他把母鸡的一个爪子蘸上红墨,放它很高傲地在画布上走。然后,他把母鸡的另一只爪蘸上蓝墨。母鸡很快完成了它的闲庭信步。当皇帝问大师,这幅画表现了什么,北斋毫不犹豫地答道:‘秋日黄昏’。” 我不知道那皇帝是不是有兴趣开玩笑。至于我,我很赞赏加什帕尔的报复。我总是把他比做一头大象。由于他那吓人的块头。他在发胖,并且不以为然。 戈拉查看着黄色与黑色的精湛技法。黄色慢慢变成了黑色,黑色突然融合在黄色中。真是不错。 “题目叫什么?” “我不知道。加什帕尔没有提到题目。不妨说是《无题》吧。” “一头大象的艺术作品需要一个题目。RA 0298。题目就是它了。” “这,这可不是一个题目。这是一个登记号。” “我们全都在变成登记号。不是烙在胳膊上的印,就像在奥斯威辛那样,而是在一个信用卡上。Visa卡、万事达卡、白金卡。社会保险卡、医疗卡、地铁卡。居留证。外来人居住证0298号。加什帕尔的号。我们全都是号码,司机波尔坦斯基,那苏联人说。我把这同样归功于加什帕尔,那是他的司机。” “作画的毕竟不是加什帕尔,而是十一岁的大象艾特。你的朋友还附给我一页纸,上面写了这件作品和这位艺术家的故事。他强调说,这份礼物是一种荒谬,而不是一种侮辱。大量的学问知识让我信服,这是一件很严肃的事,值得尊重。你可听说过皮埃尔店里的柬埔寨大厨师?那是一家超级昂贵的餐馆,基辛格、莎朗·斯通、诺曼·梅勒,以及华尔街的那些高帽子都去那里就餐。钱拉德先生。钱拉德·冯,这个柬埔寨贵族,当他的国家遭受共产党浩劫时,他曾在巴黎学习。他成了著名厨师,回到了纽约,进了皮埃尔店。就这样,贝阿特丽丝认识了他。” “贝阿特丽丝?哪个贝阿特丽丝?但丁又没有复活。” “他没有复活,我也没有失望。贝阿特丽丝,加什帕尔的一个女朋友,拉里五号,他是这样给她起的外号。一开始,我不明白,加什帕尔说话老是前后不一。拉里五号,拉里五号,直到后来我才明白,这是一个女人。一个很富有的寡妇。加什帕尔在纽约大学攻读博士期间的老同学,当然,他的博士学业最后也放弃了。” “是的,我知道。那大象呢?” “加什帕尔先生为贝阿特丽丝介绍了两个流亡的柬埔寨画家,贫穷,却很有才华。贝阿特丽丝,很敏感,首先支持了“大象画家”的计划。为越来越无用处的大象开了一个艺术学校。它们的生活维持费用高得惊人,医疗费用也同样昂贵。我读到,每头大象从出生起,就有一个年轻人专门负责照看,那也是唯一一个一直照顾它到死的人。这说的是亚洲象,而非洲象,情况则不一样了。加什帕尔是在佳士得拍卖行的一次拍卖中买下的这幅画。贝阿特丽丝建议他的。我不认为你的朋友将会来问我的意见。他受够了我对他说他跟一头象一样庞大。他本该去泰国。” “他有没有建议过什么?” “没有,但他并没有打听露的消息。他一阵风地来到,放下卷筒,然后就走了。For ever[43]。” 戈拉不吭声,科齐不吭声。场景结束了。 “你真是绝了,伊齐,神了。我都忘记了我的血管成形术、支架、惊慌。” 伊齐瞧着他,面带微笑。 “这让我开心。还有别的。既然已经讲到……加什帕尔给我留下了一封信。他对我说他对共和党的图像标志没有什么好感,但是先知穆罕默德生于象年。这我忘不了!伊斯兰教诞生之前四十年。当阿比西尼亚国王的也门后代暴君阿布拉哈攻打了麦加,他不仅仅依靠了一支巨大的新军队,他同样还求援于大量的象。加什帕尔失踪之前还在补充完善着我的教育。” 现在戈拉也笑了,瞧着他的朋友。 “还有一个奇怪的影射。他想要我问问你,你是不是曾有过一个代码名称。这可是秘密警察,不是吗?” “我猜是的。我是不是曾当过一个探子。有过很多。被人跟踪,也跟踪别人,这是游戏。有时,角色还叠加起来。” “我很明白我在躲避什么。我希望人们能谈一谈。我们俩,我们可以谈一切,不是吗?在我们之间,什么都将不会变,不是吗?” “那是自然。” 伊齐坚信一番长时间的会话将会进行。古斯蒂看来并没有准备好。 “是的,很有趣。我们下次再谈吧。我累了,天也晚了。你真是绝了,伊齐,神了。我都忘记了我的血管成形术、支架、惊慌。” 两个老同学兄弟般地拥抱,如同以往。 伊齐若有所思地停在门槛上。与其说是惊讶于戈拉的拒绝,莫如说是更惊讶于他断然打断问题的方式。他谢过他,用同样的词语,以同样的方式机械地重复,一连两次。 回到自己家后,戈拉倒头便呼呼睡着了。第二天,他似乎彻底恢复了。 *** 恢复后,他匆匆扑向电视屏幕。 泰国国立大象研究所建议赠送特别的礼物给那些热爱动物和艺术的人。一些奇特绘画,由大象所绘,依靠或不依靠人类的手和精神的帮助。在这一抽象创造性——对,这就是该收藏系列的名称,“抽象创造性”——的例外收藏系列中,不允许有任何作假。 绘画所用的纸张是“手工”制造的,特地为该收藏系列而制,100%再循环,无菌,尊重环境保护的规则,丙烯颜料是高质量的,进口自英国和法国。 病人满意地证实:大象终于忘记了自己巨大的躯体。它们每一个,从出生到死亡,都有自己的照料者和训育者,他十分了解它的家谱和它的生平。训育者是由“大计划”所培养的,要上一些特殊的课:如何准备画笔和颜料,什么时候给出开始的信号,尤其是,什么时候让它结束。最关键的,是要适时地停止创作进程。大象是不会自己停下来的,它们会无休止地继续下去。 著名的南邦保护中心,正在为预防亚洲象的消失而努力工作。十年前生活在泰国的大象有十万头,现在数量已缩减了一半。南邦保护中心收到的专门基金,用于对它们的照料,还用于向人们发出呼吁,敬请他们关注大象的悲剧命运。 问题并不仅仅存在于泰国或南非,同样还存在于科罗拉多斯普林斯,在那里,著名的艺术家乐乐的绘画在该市机场的一次个展中出售。雌象乐乐生于1980年,1981年来到夏延山的动物园,之前,在南非的克鲁格国家公园里,它就成了孤儿。在这里,它跟它的雌性朋友金巴生活在一起,后者同样来自南非。尽管乐乐有着巨大的体积和体重,它在几个星期中就适应了课程。它很注意细节,只使用它喜欢的画笔工作。“大象有十万多块肌肉,”戈拉教授的电脑宣称,他正在收看费城动物园庆贺非洲象西达利四十八周岁生日的聚会。西达利,外号达利,作为同类中的老者受到了庆贺。戈拉随后转到了美国的托莱多动物园,在那里,小路易为它的五岁生日收到了一个漂亮的奶油圆球蛋糕,还有合它口味的礼物。在奥克兰的动物园,公众可以看到一部关于大象的饮食和照料规划的电影,而在洛杉矶,人们在一年前纪念了七岁大的漂亮母象露比的出发,她去表演福利会开始它的演员生涯。 “图像远胜于词语!地面信号传播在图书馆找不到对等者。” 这是加什帕尔的嗓音吗?问题突然冒了出来,从他思想的迷雾中胜利地突兀而出。 “还有没有一个同样疯狂和精彩的国家?既理想主义又实用主义,既恬不知耻又有宗教意识!是这样,basta!Novica,这个在线的商贸事务所,代表了十五个大象绘画学院,大象的,这么说正确吗?很正确,很精彩。十—分—精—彩,basta。” 在线,再好不过了!大象的绘画!十五个艺术学院! 人们是如何知道这一切的?通过书本吗?不,通过荒谬的小小屏幕! 他很难习惯于这一发明,比乐乐习惯画笔更难,但这已成为了一种必需,就如同所有替代了别的蠢事的蠢事。一秒钟里,变!人们就找到正在找的东西,但是只要有一个错误,那就完蛋!人们就不知道该如何走出迷宫。迷途,受辱,人们不再记得恢复手术。只有“技术与幼稚的救世军”能够引导你:三岁、八岁或十八岁的孩子,耳朵上和鼻子上挂着微小的电脑。所有人都诞生于神妙的工具,而不是母体的胎盘。 一秒钟里,变!保存信息的罐头盒子重又打开了,就像在童话故事中。不需要图书馆、学校、书本,教授啊,婴儿摁下一个按钮,就成了:信息。另一个时代,另外的需要,另一种速度,另外的趣味,母象乐乐的魅力穿越了时间、空间和年代的栅栏。 乐乐,夏延山的明星,更喜欢暖色调绘画,玫瑰色和红色。它为每部作品签名。长鼻子优雅地晃动画笔的同时,这巨硕的四腿动物心醉神迷地叫出声来:一种咆哮,人们只有在大艺术家的画坊中才能听到。大众的嗓音刺激了它。它停下来,被赞赏者的哼声弄得心烦,好几分钟过后才能重新找到灵感。当训导者给出结束的信号时,乐乐以长鼻子的一个徒劳动作为作品签下了名,它的雌性朋友金巴一脚就踩在了艺术家的签名上,算是盖下了章。 那么艾特,十一岁的雄性艺术家,杰作RA 0298的作者呢?戈拉在明星当中急切地寻找它,注意着加什帕尔心灵感应的信号。 突然,一些可疑的信号在胸口发出。他没有勇气来量血压,便拒绝了警告。 感谢上帝,新的信息出现在了屏幕上:黑海边上,奥维德曾被流放到的港口城市托弥[44],在竞选市长一职的运动中,肥胖的候选人,维克托先生,外号大象,让一头穿了民族传统服装的大象漫步于城内的大街。瞧瞧!大象不仅积极参与了山姆大叔的竞选运动,而且还在黑海边,在受迫害的奥维德曾被流放的地方也很积极呢。 戈拉越来越坚信,彼得·加什帕尔就在泰国,在一所大象训练者学校。以前,他出版过一本关于巴洛克艺术的书……大象的艺术会保证一个重新修订、发行量很大的版本。 他从书架上取下了一本书,书中,热爱书籍和肖夏夫人的彼得,在忧伤的加斯托普照看下,渐渐走向死亡。在明海尔·皮佩尔科尔恩被发热病击垮,丢了小命之后,忧伤的加斯托普也随之失踪了,被战争的启示录抓住。“别了,汉斯·加斯托普,被生活娇惯了的好孩子!”悼文写作者对汉斯·加斯托普喃喃道,他这样总结:“从这死亡的节庆中,它也一样,从这把傍晚雨蒙蒙的天空都烧得通红的可恶发烧中,爱有一天是不是会站起来?”[45]问题持续到了那些书页之外,彼得·皮佩尔科尔恩已经死去,但那些老问题就不再合适了。戈拉得打电话给大夫。一种比阅读远更急迫的历险。 *** 占线,占线,嘟—嘟—嘟。电话占线。五分钟,十分钟。终于!救苦救难者的嗓音传来。 “我找巴尔-艾尔大夫。我是他的一个病人。我叫戈拉。很紧急。” “请等一下。” 五分钟,十分钟。咔哒,连接切断。戈拉量了量血压。升高了。他呼吸困难。他试图保持平静。 “我找巴尔-艾尔大夫。电话却断了。我是……” “是的,是的,戈拉教授,我知道,请等一下。” 他等了。没有人。也不对,这不,那个睡着了似的嗓音又出现了。 “大夫很忙。他会在十分钟后给你回电话。” 他闭上了眼睛。十分钟,这不多,没有人会在十分钟里死去。十,二十,三十。三十分钟!三个十分钟了,人们会在三十分钟之内死去。 “还是我呀,戈拉,巴尔-艾尔大夫的病人。” “哦,是吗?……他没有给你打电话?真的没有吗?请等一下。” 咔哒,跟巴尔-艾尔的诊室连接上了。 “喂!是的。戈拉教授吗?出了什么事了?” “这个,今天,我是说,一个小时前……” “等一下,等一下。别挂,等一下……” 听筒贴在耳朵上。等一下,两下,九下。病人瞧了瞧手表……十分钟,十二分钟。他猛地挂下听筒。 血压,胸口沉甸甸的,呼吸微弱。后脖颈有些疼。左边,可恶的神经疼。血管的支架,他脑袋里都能感觉到它们。左胳膊上,肘部上面,胳肢窝下面,一阵尖锐的剧痛。 床头柜上的药管。氯吡格雷、琥珀酸美托洛尔、阿司匹林、络活喜、科扎尔、依泽替米贝辛伐他汀、阿普唑仓。老年人的药。 “现在你年轻了,重又焕然一新,”科齐、巴尔-艾尔和郝斯皮塔尔在手术后曾这样宣布道。“你可以爱怎么吃就怎么吃,爱怎么欢乐就怎么欢乐。带一点点节制,但是,带着愉悦。生活的趣味,这就是药方。” 为确保他的生活趣味,巴尔-艾尔更新了七次药方。 手中,是小小的绿色药片。他把它研碎。既然他没有大夫,他将服用半片科扎尔,早早睡觉,深深入睡,到早上,他将重新来到地球上。事情也果真就是这样发生了。手指头在电脑键盘上。“亲爱的巴尔-艾尔大夫,昨天,我在电话中等了一个多小时,要跟你说话。我希望在我需要的时候能够找到你。” 沉默,一天,两天,九天。 “怎么?他没有打电话给你吗?第二天也好,三天后也好,都没有?写信之后也没有?让他见鬼去吧!你需要一个随叫随到的医生,”伊齐宣布道。 “他是一个优秀的医生。他的诊断很出色。尽管一些检查很模糊。但他往往是找不到的。我有些日子很受罪。我透不过气,我的呼吸量远远不够。到四分之三我就停住了,我无法彻底喘透气。” “我知道那是什么。我会给你指定另一个心脏病专家。我很遗憾不见效。” “我不想要别的医生。巴尔-艾尔救了我。” “听我说,古斯蒂,我们认识很长时间了。我知道你最喜欢的团队叫做上帝的选民。我在特拉维夫做过一次实习,在哈达萨医院,他们的大医院。一些好医生,比这里更好。但是很匆忙,很迅速。他们习惯了警报,他们飞速地生活着,在战争与炸弹谋杀之间。他们没有时间,他们生活在5700年,或者我不知道的哪一年,他们没有时间,想一想,五千七百!停,你会看到另一个。” “我再跟巴尔-艾尔去试一试。我总是难以跟某一个人分离。这是我的毛病,你知道的。” “我知道。跟祖国,跟我……跟露。你的联系很困难。行,我会给你指定他们中的一个。我是说,我们中的一个。你们的,我不愿意侮辱圣彼得。列布林大夫。他听我的。列布林!这对你行吗?我打电话给他,我立即就打电话给他。” 戈拉挂了电话,他不让步。他要留着让巴尔-艾尔照料。新的恐慌发作。流汗,颤抖,后脖子沉甸甸的。他本想在床上缩成一团,或者打电话找波尔坦斯基,让他把他连同床,就那样,紧急送往医院。巴尔-艾尔对他病人极端的忠诚还没有丝毫概念。他不接电话,传真机死了,电子邮件被卡。 今天跟昨天一样,血压为19/9.5。“我们是一些号码,先生。好好听一听那个苏维埃人说的话,我们是一些号码,仅此而已。资本主义者只认识数字。医生、律师、扫大街的、议员、警察。所有人。任何一个个体。他们都在数数。这就是他们在做的!” 戈拉打电话给澳大利亚人。 “是的,我记得你的名字,”女秘书回答道,很是疲劳。“郝斯皮塔尔大夫在密歇根参加一个关于心脏病的会议。他今天下午才能回来。他已经在飞机上了。他一回来,我就将对他说。血压不好,胸口隐约疼痛,这就是你的信息,我很明白。你不知道是胃还是心脏有问题。阵痛,虚弱,血压增高。恐慌吗?是的,恐慌的发作,我记下了。我会转告他的,请放心。” 近傍晚时分,郝斯皮塔尔打电话给他。 “行,后天早点来吧。我们将做第二个血管成形术。明天,你将去抽一次血。我们将为你建一个病历卡,后天,我们给你做手术。” 戈拉吞了一片阿司匹林和一片镇静剂。 “当然,有一些危险性。总是有危险性的。第一次时我就对你说过了。梗塞,休克。不可以排除任何例外。很少发生的。我们融化在统计学中,危险存在着,但它并不大。” 统计学……当然,苏维埃人很喜爱这个词。郝斯皮塔尔本人不会不知道全球化的算术。长了一副人脸的资本主义战胜了长了人脸的社会主义。它将爆炸,它将爆炸,我们将爆炸,这就是赫洛斯塔图斯集团所歌唱的。 胸膛中,阴影在扩大。蜘蛛朝向左胳膊和左肩膀逐渐前行,呻吟令胸廓膨胀,令它膨胀。焦躁下降了,麻木。大喘气。后脖子沉甸甸的,如花岗岩。戈拉教授跟任何人都不分离,他的那些回忆、那些悼文没能留给任何人。他没能成功地写完彼得的悼文,现在,伊齐、巴尔-艾尔和澳大利亚人郝斯皮塔尔都在争位子。 戈拉的病历档案,充满了血管的照片,年轻化之前和之后的都有,心脏的形象,心电图,血液、尿液、唾液和皮屑的化验单,力量和耐力测试单,药方和治疗方案。一份技术的悼文,没有话语,只有数字,适应新世纪。没有回忆,也没有隐喻。等到骨头、心脏和回忆全都在泥土中腐烂了,支架也不会烂,悼文作者重复道。 “你修复了!你年轻了,焕然一新。你可以爱怎么干就怎么干,爱怎么吃就怎么吃,”穿白大褂的上帝宣称。“超强抵抗力的支架。罕见的金属,永恒不衰。它们将永远留存在泥土中,直到什么都不再留存为止。” 戈拉重复着梅菲斯托斯的讯息昏昏沉沉地睡去。他微笑着。魔鬼是一个能把他的青春归还给他,却不渴求得到他灵魂的小丑,他要的只是他的保险证明。不要灵魂,波尔坦斯基同志,只要医疗保险的号码。号码,是的,就这些,不要灵魂。医疗保险的证明。蓝十字、蓝盾、联邦医疗保险、大西洋保险、AARP。户头和保险单。 戈拉教授强忍着疲劳在微笑,他的极度疲劳,还有他的困意。恐慌耗尽了他的精神。 他醒来正看着窗户,森林。夕阳西下,一个白天消逝了。脑袋在桌子上。疲劳延伸了。蜡的躯体。一种鸣叫声,先是腼腆的,然后持久着,像是一只蟋蟀。电话。他减低了音量,把铃声降到最小,他受不了警铃声。他伸出手去。听筒很重,他勉强才能举起来。 他辨认不出我的嗓音,他彻底地糊涂了。 “是,我犯困。一个很艰难的白天,是的,一个困难的夜晚。会变好的,明天会变好的。第二次血管成形术。小蚂蚱将吃掉动脉中的污秽垃圾。我将在小屏幕上看到一切。新的千年,照片-摩托-彩票[46],在小屏幕上。” 戈拉停了下来。 “我说得跟加什帕尔一样。我曾不停地找他,在我心中,以及在我身外。既然疾病把我从书本中提溜出来,把我扔进了混沌中,我说得跟他一样。我说得是不是跟他一样?” 我并没有这样的感觉,或者谁知道呢,不,这不是一种简单的模仿。 “嗯!是啊,我说到哪里了?当然,有危险的。很少见,统计学这样说的。就是说,医生们肯定统计学是这样说的。你说得有道理,让我们相信它,我们没有别的办法。” 他很认真地听着我的祝愿,仿佛那是很重要的信息。 “谢谢,谢谢。我本该给你打电话的,是的,咱们应该更多地交谈交谈。手术后。手术后请打电话给我。是的,是的,这也是我的错,已经不是唯一的错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幸运的错。不,我不知道,我不是圣奥古斯丁。” 世界是好的,人是好的,戈拉挂了电话后喃喃道。世界在由疾病或药物造成的睡梦中同样是好的,假如人们找到书和梦,世界就既不该被蔑视,也不该离开。 电话中留的话让他开心。对话者看来是个善良人,他想祝病人身体健康。一个好心人,值得有人为他写悼文。 戈拉微笑,一片阴影闪过,幼稚而又可恶,在他疲惫的脸上。 [1]原文即为法语,意思是:“有身份者就得品行高贵”。 [2]德语:“一个人,一个词”。 [3]汉斯·加斯托普、明海尔·彼得·皮佩尔科尔恩和克劳蒂娅·肖夏都是《魔山》中的人物。 [4]完整的书名为:A Day in the Life of America. Photographed by 200 of the World’s Leading Journalists on One Day, May 2, 1986,科林斯出版社,1986年。(法语版译者的注)英语:“《美国生活的一天》”。 [5]即上文提到的那本书。 [6]奎师那(Krishna)本是印度一个灵修流派的大师,后文中的亚蒂拉·德维(Jatila Devi)也是,这里应该是画册中的画面引出的半虚幻的描绘。 [7]蕾妮·沃克(Renee Walker)是美国电视系列剧《24小时》中的女探员。 [8]西班牙语:“区”(行政区)。 [9]波兰语:“香肠”。 [10]马尔维纳斯群岛战争,又称福克兰岛战争,是英国和阿根廷之间为争夺马尔维纳斯群岛而展开的一场小规模海战。 [11]英语:“猫。请慢通过”。 [12]英语:“选择流产是杀人-未出生的胎儿没有选择-人工流产屠杀胎儿”。 [13]英语:“选择流产就是谋杀胎儿”。 [14]原文就是法语。(法语版本译者注)法语:“先生”。 [15]书拉密女子是《旧约·雅歌》中的一位美丽的乡村女子。见上文。 [16]赫洛斯塔图斯,原文为Herostratus。 [17]Cassius Clay,即拳王阿里。 [18]Iossif Vissarionovitch Djougachvili,即斯大林。 [19]韦斯利·克拉克(Wesley Clark,1944—),美国将军,曾任北约最高司令部司令。 [20]梅什金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白痴》中的主人公;阿廖沙·卡拉马佐夫则是他另一部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主人公。 [21]指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共产党宣言》,以及希特勒的《我的奋斗》。 [22]萨拉马戈(Saramago,1922—2010),葡萄牙作家,1998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 [23]罗斯(Roth,1933—),美国小说家,他在2004年的《美国阴谋》中虚构了一段历史,写到林白在1940年当选了美国总统。 [24]奥波洛摩夫是俄国作家冈察洛夫的小说《奥波洛摩夫》中的主人公。他是一个正直、善良、温柔,却慵懒懈怠、耽于幻想、无所作为、因循守旧的人物形象。 [25]英语:大致意思就是下文中用法语重复的那一句“我们疯狂,幸福,充满希望:我们是狂热和激奋的中学生,开始渴望知道这世界是怎么一回事……” [26]英语:“这是1986年5月2日”。 [27]英语:“上帝保佑美国”。 [28]Kira Varlaam,不详。 [29]指堂吉诃德,在小说《堂吉诃德》中,达辛妮亚(Dulcinée)是他一心当做贵妇来爱的村姑。 [30]英语:“我们只是管道工。修理管道而已。” [31]法国戏剧作家莫里哀曾在其喜剧中对医生这一职业进行了嘲讽,尤其是在他的《无病呻吟》一剧中。 [32]英语:“那一天”。 [33]K.先生应该指卡夫卡一些小说中的主人公K.。 [34]乌尔里希是奥地利小说家罗伯特·穆齐尔的小说《没有个性的人》中的主人公。 [35]俄语:“没关系”。 [36]普宁是俄裔美国作家纳博科夫一部小说的题目,也是小说中主人公的名字。 [37]“让人站着睡觉的故事”的意思是“极其荒诞的故事”。 [38]拉丁语:“亚洲象”。 [39]拉丁语:“大象”。 [40]Brigitte Bardot(1934—),法国女影星,后积极参与保护野生动物的社会活动。B.B.是她的简称。 [41]英语:“艾特/雄性,11岁”。 [42]北斋(1760—1849),日本江户时代的浮世绘画家,他的绘画风格对后来的欧洲画坛影响很大。 [43]英语:“一劳永逸”。 [44]托弥(Tomis),即今天的康斯坦萨,在罗马尼亚。古罗马诗人奥维德被流放到那里。 [45]托马斯·曼,《魔山》,版本同前,第818页。(法译者原注) [46]原文为“photo-moto-loto”。 第四部 出租车司机不再是波尔坦斯基,而是一个塞内加尔大学生,酷爱美国以及在他故国的假期,女护士不再是漂亮的波兰女郎,而是一个戴眼镜的印度阿姨。郝斯皮塔尔大夫还是老样子。坚实,沉默寡言,值得信赖。 他在两个高他一头的年轻助手陪同下,来到术前术后治疗室。他过来巡视了八张床中的三张,它们被一道带花的帘布围住,那帘布沿着一条挂在天花板上的轨道灵敏地滑动。 “今天,你不再是第一个,而是第二个。我们会比上一次导入更多的支架。时间会更长。至于其他,过程还是老样子。” 病人不吭声,在蓝色的皱纹大褂底下赤露着身体。民主的赤裸把它带回到婴儿状态。 “你了解过程。微型的摄影头进入一条主动脉,走向心脏地带,传回影象。圆球膨胀开被堵塞的动脉,然后完成清理,再引入支架。” 修复!Plumbing[1]!这个医院里一天就做三十例,一个月就是八百。整个美国则有好几千。就像修汽车那样。 郝斯皮塔尔瞧着病人。 “我们使用Taxus Express 2。珍贵的金属,带有一个保护性的外膜,以预防以后的沉淀。Paclitaxel-Eluting Coronary System[2]。让我们充满信心。” 带轮子的床。电梯,18层,9号室,房门大开着。女护士是韩国人。杯子里是玫瑰色的药汤。手和脚不得动弹。助手,教授,电脑。走! 现在,屏幕在背后,病人再也看不见小蚂蚱啃吃血管中的垃圾,但他看到了女护士、医生、助手。突然,一针扎下。靠左,胸口处,左侧。再来,再来。细腻的触手,深深的针。痛苦。烧灼。微妙的,延续的。氧球扩张着动脉的管壁。圆柱的引入。病人闭上了眼睛,试图把精神跟肉体分开。 睡觉,戈拉教授,终结将在梦的绿水之中找到你,一个老小孩,满脑子无意识。眼下,痛苦只是无意识的尾声。 “Taxus,”澳大利亚人说,“Express 2。” 一种细腻的、敌对的爪子。病人紧咬牙关。一个月之前的那次经验只是一个微妙的圈套,用来欺骗一下他的警觉,现在,这真的是终结了。 “Taxus。Express 2。” 女护士俯身看了看打开的抽屉,从中拿出另一个盒子,打开盒子,亮出药管。 时间缓慢下来,以秒记数的长久的膨胀。顽固的痛苦切断了被俘者的呼吸。极端的折磨。 “Taxus。Express 2。” 他闭上眼睛,磨了磨牙齿。他不是佛教徒,他受折磨的肉体和精神没有分离。他数着那在他如刀割裂的心中形成一种缓慢沉淀的一秒秒时间。 “怎么样?” 大夫在对谁说话,对上帝,对死神?由电脑重新焕发的青春魔力自有其法则和话语。 “怎么样,教授?怎么样?” “嗯……就那样。不好也不坏。” “用不了很长时间了。十分钟,兴许二十分钟。” 这么说,大约一小时,或者两小时。闪疼进展着,长长的刀刃,胸口被一大块花岗岩石板压垮了。两手和两脚被束缚在皮铐子中。天花板下降了,一种花岗岩般的巨大压力压上了胸口。空气的洞,窒息。 “Express 2。” 毕竟,他有没有叫喊!美国人尊重对疼痛的控制,但同样还有疼痛的表达。一种野兽般的叫喊:住手!住——手!中止折磨,这是病人的权利!死神,这个老婊子,在寻开心,它知道,凡人的反抗是很愚蠢的。 “Express 2。再来一点点,戈拉教授。我知道这很艰难……但不会再拖太长时间了。” 一小时,两个、九个小时,这都不再算数了,这神圣的十分钟甚至都成了一段永恒。他不能再叫喊了,他疲竭了,他错过了取消跟梅菲斯托斯的契约,他失去了他最后的力气,他连一秒钟都坚持不了啦,半秒钟都不行,一点点都不行。 “行了,行了,我结束了。” 十分钟……就十分钟。但是,不,又是一秒钟,二、五、八秒,行了。 “很艰难,我知道。五个支架!困难的位置,我可不是在开玩笑,不是啊。” 大夫脱下他那被汗水湿透的大褂,把它扔在一边。赤裸着结实的上身,他就这样走出了手术室,一点儿都不难为情。 长了小胡子的小瘦个把轮床推向电梯,然后进了568号房的门。一个明亮的房间,被一片帘布一隔为二。每一半都有一张空床。金属床头柜,电视,记录血压情况的屏幕,朝向内院的窗户。 “我听说过程拖得很长。两个半小时。实在是很多!五个支架。你本来就已经有两个了,现在一共有七个。一次根本的修复。” 他听出了嗓音。波兰女人的深沉音调。从另一个世界中逃回来后,他忍受不了日子的美好。 根本的修复不把肉体和脑袋分开……电脑显示出血压和脉搏,尿壶,血管中的注射器。 “试着睡上一觉。伤口会疼的。这叫做Angio-Seal Vascular Closure Device[3]。创口会逐渐封闭,阻塞将在九十天里被肉体吸收。是不是还得再补手术……不,将不会有必要了。无论如何,会在离那地方不到一厘米处打一针。好好吃药,好好睡觉。叫人的按钮就在床头柜上,需要的话,就叫我。” 闭眼。他无法动弹,此外,他也不想动。好好睡一觉,这就是他的希望。淘空了所有的能量,眩晕,昏沉,不可触犯的睡眠。麻醉,昏迷。永恒。 从邻床传来的声音是一种真正的丑闻。病人,他妻子,他女儿,他女婿。他们轮流说话或干脆同时说话。 “我是比尔·麦克凯勒。凯勒家族合作公司,新泽西。很有名的,我知道的。一个月前,我在新泽西接受了一次手术。还得重新开始。因此,我到这里来了。我是蔡斯大夫的一个朋友。约翰·蔡斯,皮肤病学家。主任。皮肤科主任。所有人都认识他,我敢保证。我已经说过了……我希望我妻子今天夜里能留在这里,在我身边。我知道,我知道,规章制度,也是有例外的。一把扶手椅,是的,她就在一把扶手椅中睡。行,我给蔡斯打电话。” 比尔神经质地向他妻子解释说,约翰已经答应安排这些了,他应该说到做到。跟约翰尼怒气冲冲的谈话,这之后,来了两个彪形大汉,拿来一张沙发床。声音低不下来。他们讨论着两个星期后将在明尼苏达举行的一次婚礼。飞机票,礼物,着装。 波兰女人带来了新药,一种治胃烧灼的药水。还有一本又大又厚的书。 “你忘了这本画册。今天早上。在治疗室。你可能很需要的,假如你睡不着觉的话。跟安眠药配合着用,兴许很管用。” 哈丽娜微微一笑,露出了跟波兰的雪一样白的牙齿。 “你希望我把电视打开吗?这样兴许会让你换换想法?” 不,这不会让他换什么想法的。麦克凯勒先生的女儿女婿走了。妻子静默无声,丈夫打着呼噜。戈拉寻找安眠药。 他深更半夜中醒来。他本想睁开眼睛,但他做不到。他隐约发现一丝光从大街而来,透过窗户,他很想睁开眼睛,但他的眼皮沉甸甸的。 屏幕上,一局象棋,半杯酒。暗色的液体,很大的泡沫。边上,罐头:可口可乐。世界之局!彼得成了一个明星,新世界喜爱明星。病人没有睁开眼,他的眼皮像墓碑那样沉甸甸的。声音,骚动,有人掀翻了棋盘。王、后、象在地上无情地滚动,来到房间中磷光闪闪的角落: “来一点,来一点,往左。再来一点。你得醒醒。” 他的脑子很难清醒过来,他辨认出了哈丽娜鸟儿般的咕咕声。 “来一点,我们只是把你弄醒一点。” 他抬高了枕头,用腰身把它稍稍往高里挪了挪。他终于睁开了自己的老眼皮,看见她了。 “你的血压很高。血压又增高了。” “你怎么知道的?” “我们监视着显示器。总显示器,它连接各个房间的屏幕。” 屏幕上,彼得不再跟梅菲斯托斯下棋了。人们看到绿色的曲线和绿色的数字。惊恐的旋风,简短的气息。在胸膛左侧,敌对的零件。血压爬升了:20/9.9。值班医生跟一个中国女实习医生,以及一个高大的棕发女助手出现了。“是的,我们要打一针。”注射器,又是两个注射器,为了抽血。 “针对血压,你吃了什么药来的?” 他喃喃道:科扎尔50毫克。他们给了他一片白色的药,科扎尔100毫克。 “平静下来,睡一觉,我们过一个小时会过来看的。” 哈丽娜朝按钮做了一个小小的动作。 曲线很快有了变化。他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睛。19.1/9.2,19.4/9.3。 哈丽娜俯身,很认真地,拿给他喝的。 “检测说明,酶的比率过高。你得在这里多留一天。” 现在,人们就是这样做分析的?瞬间之中?谁作出决定让病人在医院多留一天,而全然不顾种种经济措施?除非情况严重,不然,人们是不肯多花钱的。“我们是一些号码,一些账户,仅此而已,”那位苏维埃人早就说过。 哈丽娜重新俯身,抽了一次血,整了整枕头。 “一切都会好的,血压下降了,情况好转。” “是的,我看到了,18.9/9。是一次下降还是一次错误?” 哈丽娜笑而不答。病人也笑了,他本该请她给他讲一讲她是如何来美国的,还有为移民开设的英语课,小巧玲珑的墨西哥人,上了年纪的中国老太太,胸脯高耸的巴西女人,在葡萄牙餐馆做厨师的第一份工作,学习救援的夜校课程,跟海军军官暴风雨般的恋情,去德克萨斯的第一次旅行,她那从罗兹而来的兄弟。 病人笑了,很疲劳,他没有力气要求什么,或倾听什么,他只满足于波兰女子的微笑。 清晨四点。一到六点钟,骚动就开始了,有人来量凡人的体温,有人来查房,有人送来早餐,上午的巡查,这魔术师郝斯皮塔尔。 “酶的比率好多了。不过我们还是要多留你一天。没有理由担忧。今天,你将参加关于未来几个月以及来年的指导性会面。药物,急救,饮食习惯,锻炼计划,定期检查,等等。” 复活之课,外加种种其他特权。 接下来的那一夜,痛苦减弱了,血压平稳下来。 “一切都将很好,”郝斯皮塔尔大夫宽慰他。“你已经变年轻了,但还不到开青春玩笑的地步。还得注意饮食习惯,适当锻炼,定时服药。” 病人瞧着他,找不到什么话可回答。他更希望这澳大利亚人能把他当邻居来接受,无论爱德华·郝斯皮塔尔住在哪里,他都承诺做一个审慎的邻居,他明白那样一个魔术师的担心和疲劳,每天都得几十次、几百次地从一个痛苦的心脏转到另一个,坚定,明确,带着微笑,不,他不会打扰他的,他只希望跟这个心脏病学的上帝维持一种保护性的邻居关系。这就是他期望的,仅此而已,这就够了,这会减少他的惊慌和孤独,是的,为什么不接受,即便是他的孤独。他会搬家到任何地方,只要能住在郝斯皮塔尔家附近,作为沉默、隐身的邻居,紧靠着这个更年轻、更敏捷、更有用的兄弟,而他,奥古斯丁·戈拉,却从来都不曾这么年轻、敏捷、有用过。 “我想对你表示感谢……” “不,不,别这样……昨天,艾尔薇拉本来要送你回家,跟上一次一样。今天她过不来。我对看门人说了,他将会为你叫一辆出租车。他会开车送你到出租车站,并会请司机帮你进家门。你有我的电话号码。你什么时候想给我打电话就给我打电话好了。” 在家里,在孤独的床上!……他很满足,他固定住了彼得,在国际象棋棋局前,在地球之夜的屏幕上,他成功地跟他清清静静地说了话,低声低语,如同对一个亲切而又迷惘的表弟,他成功地让这位迷惘者惊讶和激动,彼得中止了棋局,也跟他谈了起来,腼腆,屈从,如同跟一个更年长、更睿智的表兄。 无论他从哪里来,来自内华达,从吉娜·蒙特威尔第,塔拉的那位开心的姨妈那里,还是来自犹他州大水附近长途村的那个有九个老婆的流亡者,摩门教徒亚历山大·约瑟夫,或是来自北卡罗来纳州的戏剧艺术课,戴着温斯顿-塞勒姆卫理公会的面具,再或者来自佛罗里达州基韦斯特海岸巡逻队的海鹰[4]舰,它前来拦截2500万磅北美大麻,还有一万磅可卡因,无论他是从画册《美国生活的一天》的哪一页中跳出来,彼得都在2001年9月9日那天晚上,很自然地,在纽约搁浅了。 他没有忘记,他的表兄,奥古斯丁·戈拉,教授,好几个月以来,就为他在位于48街和第8大道拐角的广场宾馆中保留了一个房间。为了拿到神奇的绿卡,9月11日星期二,他跟由戈拉教授聘用的律师定了约会。他将进入新世界的新人行列,他将不再有理由隐于荒野。没有人知道这一次在世贸中心的约会,他没有向任何人泄露他跟戈拉教授分享的这个秘密,任何可能导致一种类似帕拉德罪行的可疑的星辰重合都被排除了。 突然,8点46分,疯狂的时刻。赫洛斯塔图斯集团:19把匕首在世纪大表演中。世界上所有的电视都追随着飞机以及机上的乘客,还有19个死亡天使,飞向拯救。 彼得试图走出地铁,到歇斯底里的地带中。地铁爆满。紧张的、又聋又哑的、无耻地开着玩笑的人们,很难呼吸。阿拉-尤萨玛-奥萨马的信使们,在地球的各个屏幕上,回顾起神圣与永恒的天堂。地铁停了。车厢密不透风。不,他没有发现任何追踪者,任何嫌疑者。一些被俘的躯体,彼此紧贴在一起,根本无法互相支撑。他们中,就有大卫和爱娃·加什帕尔。 十,十五分钟,二十,三十分钟,大卫和爱娃贴挤在一起,并排,在车厢深处。分秒如时日那样长,四十分钟就像是几个世纪。梗塞可能发生得比这要快。 几分钟之后,地铁又重新开动。 *** 小心谨慎的动作。敷布保护了切口,伤疤是绿的,有些发紫,皮肤会重又变成苍白的。 “一开始,短距离缓慢的散步。第二个星期,一些容易的体操运动。逐渐地,日常的操练。每天做半小时。或者,更长距离的散步,四十分钟。在不同时间里测量你的血压。把结果记在一个本子里。一个月之后,我们会对病情作一个评估。” 散步很简短。惊慌的推力,太阳穴突突乱跳,胸口充满毒素。变得陌生的肉体。 模糊的信号。很难制住脑袋中的感应,肉体走向溃败。最初的警报,通常还是虚假的,令不安情绪陡增。头脑被蒙住,被粘住,上哪里找解药?快,快,救护车。邻居郝斯皮塔尔不是一个邻居,他看到自己只是个plumber[5],心血管的简单修补者。心脏病应该跟救护车的普遍形象连接在一起,这瞬间的和完美的干涉。 那是血压计的数字,而不是孤独的夸张,就如伊齐认为的那样。数字,在这数字和号码的时代,波尔坦斯基同志教导我们说。 他不会去打电话给巴尔-艾尔。他要去剪指甲,这是他要做的事。大睁着眼睛瞧那血压计,它只是在他脑袋中记数。教授,谁将为你剪指甲呢?你将无谓地全身心投入到这一劳役之中,最终,你将无法避免厄运的那一秒:你把剪刀尖扎得太深,指甲,指头,你衬衣的袖子沾上了鲜血。一股流畅的和狂热的鲜血,很难止住。 “要避免流血。你的药物利于血液的流畅,很可能,我们无法止住血,你会感染。感染很严重,它会伤及心脏。有过致命的例子。” 专治刀伤和感染的新孢霉素!你找不到膏药和橡皮膏,你从来就找不到什么东西能替代它们,能拿来玩躲猫猫游戏。新孢霉素夫人和橡皮膏先生开心地玩着丢三落四和漫不经心。你们都钻到哪里去了,这帮子破坏者?胡言乱语,就是这个,不再成了,就像我们那样,必死的凡人:今天诞生,明天消逝。哎,成了,我找到你们了,在那里,在毛巾当中。人们还以为是加什帕尔,大胖子,爱开玩笑者,以他的捉迷藏游戏,我就在那里,不再是处处都不在。 血压:18.9/9.4。后脖子沉甸甸的,肉体返回到了脑子中。到处响起警报,肾,肠,尿道,循环系统,呼吸系统。呜咽,痉挛,不知道打击会从哪里给你来一下。你想睡觉,熄灭在睡眠中,被伟大的调度员所遗忘。 消化不良,抽筋,灼伤。肉体的新时期是不是要在诊所中度过?这里一个火花塞,那里一个关节,减振器疲劳了,汽化器漏了,油泵老了,刹车老了,机体老了。危险并不来自心脏。通道中该清洗的都清洗了,该焊接的也焊接了,马达焕然一新。肺正常运作,苦行僧浮士德的支架扩展了动脉,血液在咆哮。 突发性,是心脏病者的特权,大危险和大特权。一下子,喀啦一响,完蛋,人们给你送来安宁。 戈拉走向长沙发,突然又停住。渴望睡觉又害怕睡觉。一种犹豫战胜了另一种对立的犹豫。他剩下来能做的,就只有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心神不安,直到他重又找到诊所的民主宝座。他就是在那里质问晚年以及由它来加速的懦弱。天亮着,天还亮着,然后将是黑夜,然后是第二天,如同在圣经中。血压计变得很亲切,一切如同肺、胃和脑子之间的对话。病人注视着警告,它们的增多。白天和黑夜的血压,数目,数目,波尔坦斯基同志,数字的柱子衡量出日常的心电图。 戈拉重复着:这不是害怕。不,这不是害怕,而是不确的侮辱,是推延的虐待。我是那样一种肉体的奴隶,我对它早已不抱希望。它背叛了我,它发狂并搬家到了脑子里,它到了那里我可就弄不出它来了,没有用的,伊齐劝我别那样,不可能让它从那里出来的。好吧,我就回头再来说说悼文,《戈拉的悼文》。再讲述一下一次什么都不说的死亡,这将会带回来宁静,而宁静会降低血压和焦虑。 平静的下午。他安坐在书桌前,面对着电脑。蓝色的屏幕,第一批字母。白色的,清楚的,整洁的,熟悉的,如同以往。 窗外,灯泡般的太阳,永恒寓居其中。高高的太阳,在万里无云的空中,还在这里,近处,在窗子的方框中,在红色的地面上。 迫不及待地要让那些蠢蠢欲动的字母、标点和问题活动起来,然而他还是没有动。键盘让他变得腼腆。他抓住放在桌上左边的那本大画册《美国生活的一天》。最后一次,彼得叽里呱啦地对那个摩门教徒和他的妻子们说话。然后,跟一个负责海岸缉私的海军中尉说。然后,时间就那么过去了:悼文作者的第一次血管成形术,第二次血管成形术。彼得重又置身于亚利桑那州凤凰城,在巴克商店那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旧电视中。巴克先生光着膀子,只穿了短裤和长袜子,撕破的旧篮球鞋,没有鞋带,手很大,黑黑的,满是油污和灰尘。在科罗拉多州,他浏览了巨大的飞机墓地,四十年来一直就是J.W. 达夫飞机公司的产业。随后,阿拉斯加的北坡镇,有80000平方米的冰川和苔原,包括巴罗镇和七个更小的城镇:美国石油日产量的20%就来自那里。镇长,如同他所管辖的80%居民一样,是因纽特人,谈到了季节性的捕鲸。明海尔·加什帕尔真的来到了那里吗,在因纽特人中间,或者,他哪里都不在? 戈拉手拂画册。蓝色的手套,在桌子边上。突然,呼吸被切断。他尝试着恢复正常的呼气和吸气,如同人们教他的。脑门和太阳穴满是汗。战栗。他发抖。在房间里,血压计。小小的声响:19.6/10.2。巴尔-艾尔或露或郝斯皮塔尔或彼得或警官莫菲或死者迪玛,某个人应该前来救援垂死者! 时间晚了,即便是诗人奥萨马·本·拉登也休息了,没有人可以叫。伊齐! “叫救援,我的老兄。你不会整整一夜都忍着这么高的血压。911。你知道这号码。小伙子们不会迟缓的,他们会来照顾你,还没到目的地,他们在路上就会开始给你护理。到医院检查过之后,你对他们说给我打一个电话。假如是一个医生的话,他们会这样做的。不是出于兄弟情谊。而是出于害怕。是的,是的,让他们给我来一个电话。并不严重,但不要等。你在生命中已经推延得够多了。现在,要谨慎,这是最紧要的。” 病人在担架上,左胳膊上还连着血压计。他吞吃了甜丝丝的药汤,然后是阿司匹林,救援者抚摸着他智慧的脑门,劝慰他说,一切都会好的。 急诊室。挤满了那些想拖一段时间的候补者。两个值班医生。一个满脸雀斑的金发女子,丰满,贫嘴,一个泰国女子,苗条而又寡言,婴儿般小巧玲珑的鼻子上戴了一副并不比一枚顶针大的眼镜。问题和回答,心脏病的故事,总是很高的血压。病人没有发烧,尽管出汗并颤抖。在救护车上,他颤抖,现在依然。小小的不停的战栗。 他们给他抽了一点血,又带他去了放射科,还给了他两颗粉红色药丸,还有一杯水。长了雀斑的爱尔兰女人很着急地要清算这一病例。 “没什么特殊的。如你能证实的那样,你的血压下降了:14/8.5。分析结果很正常,透视和心电图也同样。你可以走了。这里总是有出租车来的,你会很快找到一辆。你的运气很好,你将在自己家过夜。” “是什么引起的发作?” 丰满的女子没时间解释。她朝天伸出她那胖乎乎的小手。 “我们不知道。我们不知道。” 那位泰国同事把他的出院单给了他。 “到了某种年龄,这是会发生的……总会有些失常,但化验、透视、心电图,一切都很好,吕蓓卡已经对你说了。” 啊!吕蓓卡,爱尔兰人也向圣经借名字用。 总之,是年龄的关系!到了年龄就得引起重视,它迫使你,迫使你…… “其实,无论什么年龄,”年轻女郎补充道。 两个星期后,重又发作了一次。梦见露。丝绸白褂子。她精心地削着蔬菜的皮,她准备着覆盆子、樱桃、葡萄酒。活人的欢快平静,精力集中,感觉敏锐。绿色丝绸的宽松长裤。长裤之上,是一件麻布上衣,透明,无袖。凉鞋上只有一根索带,光脚穿。身材苗条,富有弹性。安达卢西亚女人窄窄的脸。只要有人一碰,她的身体就瑟瑟发抖。她扔掉凉鞋、裤子、小小的内裤,一片枯叶。阴唇,鬈曲的毛丛。她的睫毛跟她的嗓音一样颤抖。带电的手指头牵住了俘虏。目光迷茫,投向远处的绿树,呻吟和嗫嚅,召唤着囚徒。 突然,胸口一个重负。他呼吸困难,汗水从额头、太阳穴流下,一阵阵凉意入侵到腿脚、手和胳膊。他颤抖。他脖子疼,焦虑在增大。脖子和双手湿漉漉的。冷。他颤抖。 血压计愤怒了:20.1/11。电话:911。救护人员,医院,检查。结果很好。两个小时之后,血压掉了下来:14.3/9。 我在时间分发者手中抽得了中奖号码,波尔坦斯基同志:温度,红血球,白血球,血糖,胆固醇,就连胆固醇和血糖也学乖了。无法再要求更多了,这都是一些好分数。 后来几次发作时,他不再打电话叫救援了,他服用一片抗压药和一片安眠药。 必须有一个精神科医生,伊齐决定。他从来没有看过精神科医生,并不期望一种被人称为平衡的冷漠。他的中学同学宽慰他说,他不会被一些冒失的问题,也不会被一些沉重的治疗所困扰,更不会化身为鬼才知道的什么超级活跃的幽灵。 斯蒂芬·凯勒先生个子很高,干瘦,头发花白,沉默寡言。病人告诉他说,他并没有准备要忏悔,他仅仅只是想要那些能起作用的药片,就这样。 精神病科医生笑了,一种无疑是赞同的微笑。 “问题在哪里,有什么情况?” 教授承认说,他曾经有过一种日历性的发作。对方并没有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自己补充说:两次血管成形术。恢复得缓慢,不确切,偶尔还有恐慌。血压高,战栗,大喘气,呼吸时断时续。 斯蒂芬·凯勒继续不吭声。啊,是这样!病人明确说,他只要很小的剂量。甚至,微不足道。 大夫微微一笑,似乎赞同他所听到的一切。他开了一种名字很好笑的药。 “属于百忧解这一族的。” “百忧解?我听说过关于神奇的百忧解的可怕故事。我的一个女学生服用了百忧解,她的忧郁转变成一种持恒的微笑。一丝笑容,一个鬼脸。简直能把总统的贴身保镖吓死。” “最小的药片含量为0.50毫克。我们就从四分之一片0.50毫克含量的开始。我们将慢慢地来,一边来,一边看看会发生什么。同意吗?” 同意。下一次门诊时,剂量增加到了0.25毫克。寡言少语的门诊要付费300美元。跟巴尔-艾尔不一样,凯勒大夫每一次都很快地接电话。 剂量一直增加到了最低比率。然后,发作,焦虑。后脖子疼痛,发抖,出汗。凯勒开的药方减少了剂量,然后,他改了药。 病人接受了一种新药方。他久久地瞧着方子,既没有去药房,也没有回来找凯勒。 体操将代替药片。巴尔-艾尔大夫曾建议他上一门三个月的课。体操再教育。十分钟的热身,然后,三种不同器械,每种十分钟,最终再来十分钟操练作为总结。坐公共汽车旅行从郊区一直到约克大道,然后返回。精力集中了,疲劳减少了,白天围绕着这一消遣来安排。体力恢复,尊严增加。 试验于八月末告结束。庆典时,所有的参加者全都承诺,每天做三十分钟体操,或大步散步一小时。 荒漠的时刻,幽灵重现。麻布上衣,透明。凉鞋,赤脚。柔软的身体在月光底下。安达卢西亚女人的脑袋,目光热切。她扔掉凉鞋、长裤、内裤之类,她把病人的手拉在自己那又窄、又长、又细腻的手中,把它握紧。睫毛跟嗓音一样颤抖,手指头颤抖,触了电一般。 “你的青春,那是什么样的?”她问道,眼神专注,贪婪,却已然疏远,转到了绿色的大树丛中。短短一瞬间,足以清醒过来。她又在那里了。热烈的目光,手指头已达热带中心。 一个月后,戈拉回来看精神科医生。新诊室,四个秘书,有电梯,有卫生间。头发花白的凯勒大夫令人信任。另一种药片。小剂量,开场白。正常的剂量产生了一种正面效果。他增加了四分之一片。病人似乎已经找到了他的药和他的剂量。他睡得很稳,不觉得累。他又恢复了阅读和悼文撰写。 他接受了自己心脏病患者的身份:早上混用六颗药丸,晚上饭后两片。 饥渴的他,立刻就汲取了生活能给他的一切。书籍和树木,脸庞和美食,河流,露的手套,椅子,电脑,汽车,冬天的森林,画册《美国生活的一天》,游廊中的猫,电话,蓝色的毛巾,可笑的鞋子。他丢失了反抗的能量,荒诞的变成了喜剧的。短,行程很短,闹剧性地摸索被称为传记的产业。他准备好了作一回顾。 他推开黄色卷宗,把手套拉到近处。他把它们分开来摆放到眼前,左手的在左边,右手的在右边。他把双手放在那上边。手比手套要小一些,但他还是无法戴上。他的手比露的手要短一些,但又更宽些。如若他硬要把手套戴上,他也不会感觉到她那又长又细巧的手指头的尖。 他把双手贴在这两个手套上面,左手在左手套上,右手在右手套上。他的手掌应能覆盖露的手。皮肤在战栗。磁场,联合。透过窗户,他瞧着森林。他的双手在两只重新复活的手套上。 郝斯皮塔尔大夫给了他机会重新感受这一神奇的接触。 *** 如同赌彩,他赢得了一种缓期。戈拉从彼界和坟墓的岸边被拉回,遗弃在边界,学会平静,安详,冷漠,灰烬的颜色。 新的游戏:早上做体操,晚上散步。测量血压,吃药,去代替了巴尔-艾尔大夫的摩西女士那里瞧病。艾尔薇拉每星期去他家两次,为他料理家务,避免他不得不去餐馆吃饭,但他周末还是得光顾餐馆。 一个电话对话者在第二次血管成形术之后突然重又出现了。 “喂,你感觉怎样?好多了吗?” 我坚持让他给我讲述了手术的细节,他为什么多住了一夜医院,还有他血压歇斯底里般的多变。 他似乎被他经受的打击击垮了。我还得把他的注意力从疾病中转移开。 “你还记得学院中的革命吗?” “是的,当然,”戈拉喃喃道。 “我那时刚刚来到。你觉得这是个很好的开端。你对我解释了这些报复性瘟疫的机制。周而复始,你说道,人们需要道德的幻觉。阳台上的演讲,占据行政部门的出入口,罢工的赌注,好战的口号……对某个刚刚摆脱了共产主义天堂的人来说,这是一个可笑的戏仿。” 我得知,戈拉除了艾尔薇拉不再见任何人。他变得腼腆,对自己的身体很不自信,他说。我尝试一种躲闪,很高兴他接受了这一游戏。 “我一直保留着报纸剪报。一次以前不算是强暴的强暴的丑闻。革命。审判。女学生的赔偿。” 我在自由的荒漠中的最初几年……我发现,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囚禁绿洲。宗教。修辞学。仁慈。面对上司和银行账户的奴性。挫折。人们只是渐渐地才明白到这一异常的经验。 “那个高个子褐发大学生,蒂姆?他前来为特蕾莎定一个会见。蒂姆和特蕾莎。而且,那头鹿……” “鹿?什么鹿?” “蒂姆猎到了一头鹿。他有武器携带许可证。那是在狩猎季节。因此,是合法的……当他剥鹿皮时,丑闻才算爆发。他把猎物带到了学院,在其他同学的帮助下,在房间里就剥起鹿皮来。被叫到院长那里后,蒂姆表示了道歉,但他要求对那个以前强暴特蕾莎的家伙同样采取明确而严厉的惩罚措施。” “蒂姆目前在圣塔菲领导一个保卫移民权利的组织,特蕾莎结婚了,有了三个孩子,她的侵犯者是华尔街的律师。你当初希望我把这件事的每个细节都给你解释得清清楚楚,好让你更明白你从此居住的是什么地方。” “是的,是的,今天我要问你另一个问题。帕拉德会不会是一个探子?” 我猜想,戈拉的眼睛一定抬向了天空。 “假如他曾经是,人们就能证实。假如他只是可能会那样,那么……我们就是在猜测。很多人本来不会是,最后却是了。是否应该推断出,他可能会是什么,什么时候会那样?哪怕没有任何人猜测,甚至包括他们自己?我们不能忘记,什么时候,为什么,还有如何,他们变成了他们本不会是的那一切。” “请原谅,我猜想,现在不是跟你说这些的时候。” “嗯,怎么不是?是的。” “这让我担忧,你瞧。是我的错,我没有摆脱老毒药。咱们应该谈一谈美国。” “是的,这将更有意思。我们的故事看来会很有意思,仅仅因为它们都很怪。” “行。我再打电话吧,答应你了,说一些开心的事。” “我将很高兴。再也没有人给我来电话了……” 他是不是真的很开心,这我不敢保证,但我已不再因为这些含沙射影而自感有罪了。 *** 那木偶摇晃他,掐他脖子。它穿一件精细的上衣,透明,白丝绸。它肆无忌惮地掐他脖子,带着开心和认真。半透光的死神,丝的。人们以为已经摆脱了大地上的悲惨,它松开你,慢慢地,微妙地,带着一种无比的细心。人们摇撼着从噩梦中出来,人们重又面对着卷宗。 封面上,有出生日期。以往,睿智的年龄,如今,伟哥的年龄。老家伙冯·阿申巴赫[6],为脂粉而羞耻,全靠了这脂粉,他的理发师让他变得年轻,他根本无法想象在新世纪中会有美妙的奇迹来临。替代品的无限可能性的时代。什么都能替代,肾和肝,新的鼻子,全新的嘴唇和眉毛,眼睛的颜色,性器官,满足顾客的要求,各种各样的药,治头治脚,睡眠和失眠,疯狂,感冒,癌症,阳痿,欲望,秃顶和风湿症,心脏、头发、视网膜的移植,为聋人、盲人、残疾人配用的仪器。没什么会失去,一切都被改变,被替代。死人终于也找到了他们的用处:遗嘱不仅预备了留在土地上的财产的转移,而且还有脾、肝、肾、肺等器官的移植,用于一个新的肉体,从而变得全新。 时间是什么时候又是如何流逝的呢? 流亡者接受了新的地点和新的时间,他习惯了传真机、互联网、手机、银行户头、飞碟、宗教和性的秘会、通过圣经作的教育、色情电影,但他依然留在被叫做露的往昔中。 他为什么如此痴迷于彼得·皮佩尔科尔恩,他自己所是或可能是的人物的对头,为什么要复苏彼得·加什帕尔?还有,他为什么忘不了跟伊齐这个大胖子的古老得有好几千年的谈话,就在阴暗而潮湿的地窖中?他当时谈到了他对耶稣的民族的崇敬,尽管他一直就对宗教不感什么兴趣。他一向缺少什么,并且如今还缺少?到底有什么能解释他那一直得不到满足的需要,要成为另一个人?不用那么谨慎,不用那么杰出。更加叛逆,不仅在思想上,更自由,不仅在梦里,更多才多艺,更虚伪,更神秘。更有罪,更遭受蹂躏。不用那么配得上周围那些伪装者的仇恨、同情、崇敬? 在命运之神写下了很大红色字母GORA的土灰色新卷宗上,有一张带有郝斯皮塔尔大夫署名的蓝纸。 It seems that coronary artery disease and the epigastric discomfort were unrelated[7]看来,冠状动脉的病与胃的不适并无必然联系。对血管成形术的分析,显示出一种既聚焦又扩散的组合病症,兴许强化了一种新陈代谢的综合征,以及一种干凝血状况。至于心血管疾病方面的危险,病人的动脉血压近乎于正常,高胆固醇(高密度脂蛋白含量很低)处于正常的边缘,而血糖的含量接近于正常。Borderline hypertension, borderline hypercholesterolemia (and low HDL)and borderline blood sugar[8]。 Borderline[9]!边疆群岛的公民!人们可以在边疆这一密码中破解其意思。在边缘,在边界,哪里都不是。Borderline! 边疆公民拉开了窗帘。Go to the Zoo[10]!他心里说。在这条街的动物园里,他会遇到他的同类。但他还是留在家里,把汽车遗忘在了车库中。 咖啡,粮食碗,药片。电视屏幕上,种种荒谬,象棋棋手在跟命运竞赛。 体操,淋浴。白天开始。他赢得了一天,没什么能跟这一业绩相比,新世界的公民们都承认。他们有道理。一个新的白天。存在的闹剧,生存的奇迹。 *** 他瞧着屏幕,桌子,彼得就在那桌上梦游似的下棋,他那杯可口可乐在一旁,很晚了。 很晚了,但我不在乎钟点。 “喂,你读了关于血管成形术的文章了吗?” “在哪里?我从哪里能读到?” “今天的《纽约时报》。头版。” “我已经不买报纸了。我更喜欢读旧报纸,我出生那一年的。已经七十年了。” “这应该很有趣。但是对医学的新研究你将什么都了解不到。” “就是说?” “关于那些玩意,叫什么来的……支架。” “我知道这术语。” “好几年以来,他们引入了一个新种类,表面涂抹了一种物质,能阻止杂质在血管中的积淀。人们证实,还是老型号的更好。” “他们给我安置了新类型,浸渍了梅菲斯托斯的口水。我坚持要用最新的,最有效的。郝斯皮塔尔大夫同意了。他是可以信任的。” “行了,我们别夸大其词了……两个月后,人们将发现,实际上,还是新产品更好。” “关键有一点,一个人死后尸体分解,那些护身符会留存下来。考古学家能认出你来。” “他们给你安置了多少?” “七个。神奇之数。” 戈拉有心情参与谈话,我真有运气。 “我知道,帕拉德是你的学生。他们先是拒绝给他护照,然后又在一年后,他第二次申请时发给了他。鉴于美国人的压力。他们不愿给他,却又给了他。看起来很奇怪。” “在那里,还有什么不奇怪的?我知道你想影射什么。” “我什么都不影射,我提出一个问题。我试图治好一种病,一种我们从那里出来时全都带着的病。疑神疑鬼。” “就是说,我也一样,曾是个探子,不是吗?他们发给我一本护照。” “你的情况不一样。露德米拉的家人可能有所干涉。兴许正是他们签订了什么协议。” “而你……你带着一本护照真的来了。” “他们想摆脱我。作为证据的,有秘密警察的卷宗。我曾在邻居、友人和亲戚中发现了探子。我当初很天真,现在我疑心很重。” “我还记得你的到来。帕拉德告诉我的,他对我说,他已经把我的电话号码给了你。但你却在半年后才给我打电话。当我问你情况如何时,你回答我说,你始终苦于jet-lag[11],时区的改变带给你的不适。我很欣赏你的幽默,但你的神情茫然,迷惘。” “我是这样的。一开始,在机场,人们就割掉了我的舌头。” “这我记得,你承认说,当他们给你盖上出境印戳时,他们就割了你的舌头。我们全都是从那里过来的。” “不完全。帕拉德来的时候很年轻,而戈拉教授毕竟还熟悉各种语言。” “当时,我打发你去见朋友科齐。伊齐·科齐。” “你做得对,他没给我带来什么好处。但我看到,这番会话没什么意思,它让你厌烦。” “它很有意思,但它让我厌烦。我为这个国家的蠢行和善行感到幸福。我猜想你也一样,你应该得到满足。” “我确实如此。我很满足。我相信我用关于帕拉德的问题让你开了心。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对你讲过,我们在一个中学读书,但不是一个班。” “你没讲过。” “我有没有讲过,在他从罗马尼亚回来之后我曾见过他,就在他被杀之前?” “也没有。” “他告诉过我说,他见到过露,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跟你说过这个。” 我使用了最后的钓饵。戈拉迟疑着,不知该不该撒谎。 “他没有跟我说过。” “在剧院。看《大师与玛格丽特》。” “他有没有给你描述她是什么穿着?” 假如问题很有嘲讽味,他就嘲笑那个提问题的人,而我就失去了最后套他话的机会了。 “黑色的裙子,袒胸露肩?或者外出的打扮?她头发梳成一个髻吗?” 我没回答。石头般的沉默。然后,突然,戈拉接着又说话了。 “那个澳大利亚人,是个伟大的医生。我被修复了,我焕然一新!我能重新开始一切,重干同样的蠢事。你还在听吗,或者你已经厌倦了?” 他扮演着老糊涂的角色,他无疑很开心,还记着笔记。 “我在听着呢。你说得对,我也一样,已经不再年轻了……年老的女巫在窥视,隐身于一个角落里,带着各种各样的礼物。癌症,心脏病,老年痴呆症,瘟疫。火灾,恐怖主义。人们有选择。” “是的,赠送很广。人们料想不到的时候它就来了。夜晚,当森林昏暗时。它昏暗下来,但它还不睡觉。这里也一样,在城里,我总能透过窗户看到森林,一个隐修院。招呼都不打一下,它们就出现了。” 长久的停顿。我双手紧握住勇气。 “你真的跟她没有接触吗?” “没有。当我来到时,我就给她写信了。她没有回答。我又给她写了信。她也不回我的电话。我就没有坚持。我没有联络原先的同胞。我依然心存疑虑,你知道的。” “只因这唯一的理由?” “不止。” “你走之后,就再也没有听说过露的什么情况吗?” “我重获了过去,我几乎什么都没有找到,或者只是些鸡毛蒜皮,微不足道,小小的奇异,些许的暧昧,简短的别扭。鸡毛蒜皮。至于关注,是的,有过一些。但没有太重要的,没有太根本的。” “之后呢?” “我很惊讶她居然来了,但我没有见到她。这没有意义。人们在往昔中相见。铁幕,这铁幕……它把我们都防住了。人们担心留在自己背后的东西,没有消息。那样一来,人们无法登上一架飞机,降落在神秘之地,亲眼目睹人们向你遮掩的一切。这样更好,不是吗?避免任何差错,不是吗?你说呢?你是关于幸运的、不幸的和不存在的差错的专家,你说呢?” 这一次,他迎头痛击,他提出问题而不等回答,一些带着忿愤嘟囔出的问题。 “好的,现在,我明白。我得到了武装,我焕然一新。心脏与脑子的循环更新了,我能明白。一个神奇的意外收获,那些支架!它们拯救了我那些大小器官的循环,它们提供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他说得很快,口气狂妄。 在他那个面色苍白的安达卢西亚女人旁边,在她充满青春活力的目光下,这是一个战胜者,正抚摩着她的手套和她年轻的手。一瞬间,刚够他恢复冷静:皮肤起皱,肌肉枯萎,胳膊颜色铁青。细长而衰老的双手,细长而衰老的两腿。脆弱的骨头稍稍一碰就会碎为齑粉。早年的青春已成骷髅之灰。但人们无法剥夺戈拉,无论我能把他虚构成什么。 “我被赶出了天堂的门!推延。我又回来学习我还应该学的东西。假如能找到这些,这之后,他们将接纳我。而现在,我得走人。请原谅,波尔坦斯基正等着我呢。” “那个俄罗斯人吗?” “乌克兰人。苏联人。你认识他?” “是的,我认识他。东欧流亡者司机。你要去哪里?” “他拉我去火车站,宾州站。” “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见阿瓦建。我终于跟贝德罗斯·阿瓦建定了一个约会。他总是那么忙,日理万机,终于给了我这个面子。我要问他一些关于彼得和塔拉的问题。还有关于戴斯特。她本该在萨拉热窝开一家女装店的。这是我听到的,或者是我梦到的,我都弄不清了,我真是老了。老迈年高。故事中断。很有趣,不是吗?” “可以这么说。” “如你所见,我对新世界很感兴趣。” 我一直听着电话,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听到他重又正常地说话,就仿佛在听筒中发生的那一切全都挥发了,或者没有丝毫重要性。 我只剩下要问他,他正在读什么书。 “一本书吗?我什么都不读。我都无法集中起精神。” “你桌上没有书吗?我很难相信。” “有报纸,有文件,有卷宗。就是没有书。” “那么床头柜上呢?” “什么床头柜?” “这我哪里知道?你床边上的晚桌柜。” “哦,这个呀!有里尔克。读者小圈子在缩小,但并不死亡。感谢上帝。” “里尔克?诗歌吗?你还读诗歌吗?” “不太读。一种文选。小小的随笔,分隔的诗行。关于爱情,保护他人的孤独,保护他自己的孤独!假如你想拥有他人的孤独,或者把你的孤独给他,那一切都完了。这就是他的想法。你记得吗?‘一个好的婚姻是这样的,夫妻都把对方当做自己孤独的守护神。’[12]此类的某种角色。” “这说的是婚姻,不是爱情。” “一些人认定,爱情是一种归属的错误,诗人试图教导……如何在一个契约的框架中守卫爱情。‘因此,当事关选择或抛弃时,这一标准应该被考虑:得知道人们是否渴望关注他人的孤独,还是试图把它留在自身隐私的门外,他只了解从巨大的黑暗中浮现出来的,辉煌地悬垂在那里的一切。’[13]说得不错……他当时很年轻吗,这位老诗人?” 他显然刚刚重读了那个文本,很不满意他从中找到的话。 这是一个战胜者。他有露和朋友们在他的书架上,这帮助他拥有了那种贵族般的孤独,以及他那文明的虚伪。 “‘[……]任何的共同生活只能用来强化两个相邻的孤独,但任何能被叫做自我奉献的,忠诚,基本上都有害于这一共同生活;确实,当一个生命离开时,就什么都没有了……’[14]很年轻,不是吗?里尔克当时很年轻。” 他停了下来,他无疑从桌子上拿起了彩色封面卷宗中的一卷,把它拿到耳边,就像人们为听清夺命列车的到达而把耳朵贴近地面,听了一会儿反复无常者的小夜曲,然后,以一种恰当的动作,又把卷宗放回原处,跟虚荣之地重新建立起了接触。 “‘……而当两个人为了彼此相遇而放弃了他们自己……’[15]” 他读着,我意识到,他正在读一本书的片断或他自己作的笔记。 “‘……而当两个人为了彼此相遇而放弃了他们自己,他们的脚下就再也没有了地面,而他们在一起的生活则只是一系列坠落。[16]’‘一系列坠落,’你说呢?” 他阅读,只是因为人们要求他阅读,他针对,如同习惯的那样,一种缺席的诉讼。他的嗓音平静,正常。 *** 接下来的几星期和几个月中,我跟戈拉久久地谈论过老年问题。 话题对他似乎并不阴沉,即便是在证实了我们更年轻的朋友彼得·加什帕尔死于不明情境之后。当我向他承认说,我怀疑,他现在得知这一最新的却又迟来的消息之后,正在撰写他自己的悼文,而且多少忠实于他的传记时,他甚至没有回驳我。我还补充说,从我这方面,猜想我在我们的会话——彼得失踪后,这些会话甚至还变得更频繁——之后,我就变成了一篇这样的文本的主人公,这实在有些放肆。他巧妙地回避我,返回到老年的话题。 “直到心血管犯病时,我始终没有感觉到自己的年龄。由于我没有孩子,我都不知道岁月的流逝。我记录了我的四十岁和五十岁生日,我却把它们给忘掉了。与医生们、他们的器械和他们的诊室的相见才把我唤醒。此后的那一年很是艰难,太艰难了。女性求偶狂,就如死者称呼她的那样,让我始终经受着考验,我活在一种恒久的紧张中。我感受疾病如同一种警告。这就是老年,不是吗?脆弱感始终越来越尖锐,引向衰竭,引向终结,警钟响,光阴迫,每日每夜都把我们推向这令我们恐惧的远方。仿佛整个生命不是这样。每个新的早晨都是迈向陌生的一步,这陌生可能是随便什么,当然也可能是终结。” 他说得对,疾病准备下了灭绝。没有如此的预备,人们总以为能不确定地延长这模棱两可。 “忧伤与空虚?人们眺望地平线,人们将消失在那里,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但日常生活才是最强者。它把你带回当下的即刻。本能仍还活着。人们回到混沌,它不知不觉地、无情地消耗着时光。” “但是,当判决清楚地宣布时,感觉就变了。人们向你宣告旅行的尽头。过期。如同任何产品一样。有效期届满日:23岁,34岁,61岁,三个月,两星期,五天。肿瘤无治,你还能活六个月。最后的推延。今天,医学没有权利向你谎报病情。” “是的,而每一天都成了一份你不敢奢望的礼物。人们开始认真对待每一时刻,每一片树叶,每一丝风,每一页书,人们想品味它们,把它们留在心中。人们害怕吗?现在还害怕吗?怕人们将变成的虚无、空无吗?” “啊,是的。惊奇抓住了我,蹂躏我的腑脏。现在还好。不那么厉害。我很平静。” “恶意最终能帮上忙吗?愤怒、失望、疲惫、厌恶一切,甚至包括恶心的死亡?” “或许。但愤怒是活力,它不是接受。” “那仁慈呢?安详和感激。对命运的屈服、顺从?” “如同一种光照?天真,放弃?如同信仰?” “信仰承诺一种希望。无法证实。人们兴许将到达一个阶段,那时承诺将能被证实。” “帕拉德不是信徒,但他相信灵魂的轮回。相信连续的转世。” “他不是唯一的。他承认收到过一些密码符号。那些没有收到过的人无法反驳他。” 我请戈拉告诉我他从窗口都看到了什么。他一开始就告诉了我时间:下午四点零八分。 “我们不能不知道时间。我们谈论着老年、死亡,也就是在谈时间。过期之时。” 停顿了一下后,他补充说:“7月,7月19日。” 我期待着他说出年份,他没有。人们怎么从自己的窗口看这7月19日,那么多人出生和死亡,这一天完全如同另一天? 他给我描绘了花园,然后是绿莹莹的河谷,一种浓烈的、鲜活的绿,更远处,森林,又高又绿。他窗下的花园中,一家子野火鸡。鸡妈妈带着九只小鸡,鸡爸爸不在,在书房。一些松鼠。两只迟疑的年幼狍子。一只懒洋洋的胖猫。 “一个天堂!一个天堂,不是吗?” “是的,我一点儿都不厌烦。我有书在书架上,有词语在我心中。” “它们都将消失。” “你是说,那将不再是我的书,我将不再在他们中间吗?” “你羡慕那些留存下来的人吗?你后悔要跟他们分开吗?” “羡慕?那些留存下来的人不会永恒不死。他们生活在暂时中。当他们将来消失时,人们还会在一段时间里怀念他们:家人,朋友,书籍,照片。直到最后一丝痕迹被抹除。至于什么时候,那并不重要。是的,当人们想起那些珍爱的生命存在时,不免会有些眩晕。即便人们好长时间没见到他们了。人们知道他们就在那里,还在那里,某个地方。我们疲惫的星球也将消失吗?真可怕,不是吗?” “你希望在彼界见到某个人吗?” “哦!是的。我父母,时不时地。还有其他人……总是那样的,时不时地。假如我们保留着对他们的记忆,那就够了,那更保险。没有令人沉闷的变化。” 我问他如何看待最后的时光。延长到无限,还是很简短,短得如一记抖动? 我认为自己很屈从,平静,生物学上的平静,就像以前我那遥远故国的一个对话者说过的那样,但终结的想法毕竟还是压垮了我。无能,遗憾,不可逾越,即刻就掏空了我的力量,如同一种感觉上的赎罪,一种惩罚,毫无漏洞。 “我不知道,我没想到那个瞬间,这个想法令人难以忍受,”戈拉不太相信地回答我说。 实际上,我们说的不是老年,而是生命。老年是趋于缓慢的生命,但还是生命。脆弱的,缩减的,但还是生命。没有生命,死亡就不存在。 “物质的死亡?生命物,有机物。关于超越还有什么?祈祷,书籍,手稿,乐谱,素描,试图挑战物质,同时它们又再现物质。虚荣?” “强度。并不比其他的虚荣更无用。我们无比优越的强度。我们的礼物和我们的给予方式。” “如同爱情?” 这问题难倒了他,我意识到了,我听到他神经质地把手中的纸页抖得沙沙响,还把眼镜扔到桌子上。 我从悼文中摆脱出来,带着一种童稚的忧伤。 说到戈拉,我心中总是装着一个十岁的小男孩,或者兴许一个年龄稍大一点的少年,尽管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我十八岁、二十五岁、再后来,还有更后来的种种犹豫,种种狂热,以及种种失败。但是小男孩或少年郎始终在那里,在一个不一样却又是同一个肉体中,是同一个,然而带着另一种精神。就如同昨天。它什么时候消逝的?真的消逝了,没有丝毫拖延? 一个星期前,露问我是不是打算立个遗嘱,让人们把维持生命的仪器从我身上摘开,就像她想做的那样,我回答说,我不愿那样。她不能从她最后一个牺牲者身上摘除那维持折磨的邪恶仪器,我的遗嘱将禁止这一解脱。并不是因为我希望出现一个奇迹,能依靠某种说不定哪天问世的神妙药物,或者肌体自然出现难以置信的突然转机,来阻止死亡,而是因为,不管怎么说,我觉得疾病是生命的一部分,即便是在无意识的极端形式中。谁又能确切无疑地肯定,垂死者表面上彻底的健忘症是绝对的?帕拉德会认为我有道理,他相信一个代码的世界,有神秘的形式,有公开的、无尽的转型,相信神奇的和无法预料的变形。伊齐·科齐会认为我有道理,他也一样,总是重复说只存在着生命,仅此而已,按照古人的信仰,是它引起精神官能症,我们的焦虑,我们的,被拒第二次机会的人,得不到救援,被无情赶往一个预料中的方向。 露似乎被我的坚持弄得有些慌乱,但对自身的终结却始终断然决然,无论它会出现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刻。每人都接受了他人的愿望,以严格地签字生效的法定文本的形式。 第二天早上,我向她显示了我们的脑袋头一夜留在枕头上的压痕,我建议她好好想象一下保留了那人痕迹的枕头,这人突然去世,被人抬出房间。这个人,你跟他分享着眠床和时光。突然间,时光空了,房间空了,只有枕头上留下了无法一直保留的痕迹。 “你能想象吗?” “我能,但我不愿意。我们在找到对方之前绕了太长的弯子。” 她的目光认定,迟来者没有脱身之计,没有,我确实没有,我也不想有。 她向来接受含糊的警告和混乱的预感,但她经历着某种形式的再生。她走出了流亡肇始就彼此连在一起的疾病与痛苦。这就如同一种病愈,她说。她那美丽的双手等待着我这个迟到者。 她从无法适应现实这种巴洛克式的焦虑中解放出来,变得在热情如火中更真实,在紧张的压力中更美丽。 时光对我们的绕大弯表现出了耐心,现在,它诡诈地减缓了它的节奏。我们不了解他们的孤独,我们置身其中的孤独在牵引我们,给予我们活力。我长久以来渴望的冒险,在这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嫌疑者阁楼的拜访之后,并没有丧失其魅力。 短暂的瞬间并不能吓倒我。我瞧着夜晚消逝后留在枕头上的痕迹。露为我显示我们肩并肩留在白墙上的影子,那么幸福,两个人,白天的阳光即将把它们抹除。我抖了抖压扁的枕头,让那些压痕消失。 我既不想要痕迹,也不想要回忆。露已经接受了被俘者自卫的决定,哪怕它不会成功。 [1]英语:“水管工”。 [2]英语:“紫杉醇洗脱冠状动脉系统”。 [3]英语:“血管管内密封闭合装置”。 [4]原文为英语:“Sea Hawk”。 [5]英语:“水管工”。 [6]von Aschenbach,托马斯·曼小说《死于威尼斯》(1912)中的主要人物。 [7]英语:“看来,冠状动脉的病与胃的不适并无必然联系”。 [8]英语:大意是:“动脉血压处于正常边缘,高胆固醇(高密度脂蛋白含量低)正常边缘,血糖含量正常边缘”。 [9]英语:意思为“边缘”、“边界”、“边疆”。 [10]英语:“去动物园”。 [11]英语:“时差”。 [12]莱纳·马利亚·里尔克,《致伊曼纽尔·冯·博德曼的信》,1901年8月17日。(法译者原注) [13]同上。(法译者原注) [14]莱纳·马利亚·里尔克,《致弗里德里希·威斯特霍夫的信》,1904年4月29日,载《作品集,卷三,书信卷》,由Philippe Jaccottet整理并作注,由Blaise Briod、Philippe Jaccottet和 Pierre Klossowski翻译,瑟伊出版社,1976。第47页。(法译者原注) [15]同上。(法译者原注) [16]同上,第47-48页。(法译者原注) 译后记 这部小说《巢》(罗马尼亚语原文为Vizuina),是诺曼·马内阿(Norman Manea)2009年的作品。 我是从2011年法国Seuil出版社的Marily Le Nir翻译的法语本LA TANIÈRE转译的。 《巢》描写了一些生活在美国的东欧知识分子(显然是作者所熟悉的罗马尼亚人)的生活和言行。 这些流亡知识分子大致可分为三个年代的人:最老的一代以科斯敏·迪玛教授为代表,他的弟子辈以该小说的一号主人公奥古斯丁·戈拉教授为代表,还包括米赫内阿·帕拉德教授、科齐大夫等人。再下一辈的,就是另一个主要人物彼得·加什帕尔。 小说的人物关系很繁复,细小情节的数量又很多,而且还没有一条明显的故事线索,能把人物和情节连接起来,以至于阅读起来很费力。 作为译者,我觉得有必要在此把人物关系梳理一下,以便读者的阅读和理解。 最早来到美国的,是大师迪玛。后来,帕拉德经过在美国的迪玛和在国内的戈拉的帮助,来到美国。再后来,帕拉德教授在美国被人杀害。这位米赫内阿·帕拉德在罗马尼亚当大学生时,曾跟戈拉教授一起参加过地下读书会,即小说中经常提到的“阁楼上的嫌疑者聚会”。他本以为在美国能过上好日子,却不料被人莫名杀死。 戈拉后来也来到了美国,他是靠妻子露德米拉(简称露)的家族在国内的影响力得到护照的。但露没有跟戈拉来美国。戈拉来美国时,一开始靠傅尔布莱特奖学金,后在“美国之音”工作,再后来在州立大学获得了一个临时岗位,再后来当了大学教授。 早年,戈拉教授娶露之前,跟一个叫爱娃的女人有过一段婚姻。爱娃后来嫁给了社会主义制度下的检察官大卫·加什帕尔(早年的钟表匠),生了儿子叫彼得。 彼得·加什帕尔也是这篇小说的主要人物,他跟表姐露(即戈拉的前妻)一起来到美国,一度共同生活。彼得·加什帕尔到美国时,曾有一份纽约大学博士学位奖学金,但他没有利用,而是靠打工过着艰辛的日子,他翻译过航空公司的菜单,开过出租车,在加油站打过工,后在阿瓦建院长和戈拉教授的推荐下,当了大学教授。 露在美国也干过种种零活,后来在科齐大夫的诊所工作。而这位科齐大夫,跟戈拉教授是小时候的同学。于是,后来发生了戈拉教授到科齐大夫诊所找寻前妻露的故事。 彼得当上教授后,曾给一个没交考试作业的女学生好分数,结果引来了该女生一系列充满“反讽”意义的信件。但令人料想不到的是,后来,他跟这位叫塔拉·内尔森的女学生之间发生了一系列故事。 彼得就帕拉德之死写了一篇文章,估计得罪了一些人,后来,他收到了匿名的死亡威胁明信片,疑心此事跟他的文章有关。为此,他曾经几次打电话给智者戈拉,向他求解,不过,戈拉更多的是倾听,而不是给他答案…… 在小说后半部分中,彼得·加什帕尔神秘地失踪了。失踪之前,他去了一趟科齐的诊所,留下了一个圆筒,里面是一头大象创作的绘画艺术品。他到底去了哪里,是不是被震惊世界的“9·11事件”夺走了生命,还是去什么神秘的地方隐姓埋名了,小说一概没有交代…… 而戈拉,则受到心脏病的不断折磨,几次动手术,又几次发作…… 至于小说中若隐若现的叙述者“我”,应该也是一个罗马尼亚流亡者,至少他跟奥古斯丁·戈拉、彼得·加什帕尔有着亲密的关系,小说最后是“我”和露同居在一起。 * 我们知道,作家诺曼·马内阿是1986年离开祖国罗马尼亚来到西方的,而小说《巢》中,主人公所经历的事大都也发生在20世纪80年代之后的美国,很明显,《巢》在相当程度上可被看做是一部传记小说。 已读过马内阿另一部作品《流氓的归来》的细心读者再来读《巢》,或许会在这篇小说中看到《流氓的归来》的影子,即某种自传的影子。也就是说,小说《巢》在很大程度上是作者马内阿在西方定居生活的一种虚构化的直观反映。 作为某种形式的自传小说,《巢》着重描写了主人公戈拉、彼得等在所谓的“自由世界”,也就是作者马内阿所经历的第三种社会制度下的生活。 当然,出于交代人物关系、铺垫人物思想脉络的需要,作者马内阿在《巢》中还是回顾了戈拉、彼得等人出国之前的生活,这也从一定程度上让作者不无忧伤地回忆了他更熟悉的第二种社会制度——中央集权的封闭的社会主义社会——中的机械生活,另外,为交代彼得·加什帕尔的家庭背景,小说还稍微涉及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纳粹对犹太人的大屠杀的情景。 战争期间大屠杀带来的阴影创伤、封闭的集权社会带来的沉重精神桎梏,还有无序的自由世界带来的心灵迷惘,这前后持续的三段历史,恰恰构成了作者诺曼·马内阿迄今为止亲历的一生。而小说《巢》以回忆、提醒、复述等写作手段,反映了主人公经历的这三段错综复杂的历史过程,使得小说成了真正意义上的自传小说。 当然,《巢》的主要背景还是在美国的流亡生活。而透过这段自由、混乱、艰辛、充满诱惑与威胁、迷茫的国外生活,作者对人类命运、民族命运、个人命运,对往昔与未来,对生老病死,对故国文化与人类文明之间关系的思索跃然纸上。 也许跟一些读者所期望的相反,小说中,流亡美国的东欧知识分子大多处境坎坷,他们意识到,自己选择流亡生活,就等于陷入到了一个“极端的环境”中,他们得重新学习“更新的策略”。一方面,他们得努力融入美国社会,而另一方面,还要跟在罗马尼亚的家人保持接触,不敢轻易抛弃对往昔的记忆。 从专制的罗马尼亚来到自由的美国后,主人公们既感觉到了思想的自由,也感觉到了语言的困惑,既体验到了自由竞争的种种机会,也面临着生存的种种危险,甚至有人死于非命。帕拉德的被谋杀就是例子,而彼得也因为写了分析帕拉德被害的文章,而感到来自暗处的威胁,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彼得因此而失眠,他陷入了“两难境地”,不知道应该继续“装聋作哑”,还是“高喊着冲向现实”。 总之,他们在美国活得并不比在国内更轻松,更自在。 小说的题目叫《巢》,从这个富有象征意义的名词出发,读者应能更好地想象和理解主人公们的生活。 被称为圣奥古斯丁的戈拉教授就生活在某种“巢”中,他离群索居地独自生活,处在书籍的包围中。而在与现实隔绝的巢穴深处,他一方面为其同时代人撰写讽刺性的悼文,一方面则时时回想起他的罗马尼亚往昔,尤其是他的前妻美人儿露。 这“巢”既安全,又有危险,既是在自己家,又是在别处,活在巢中的人既想有所作为,又处处受到限制。“巢”,它缺少一点人性的价值,有的只是生活的基本条件,而且这基本的生存条件还受到了威胁。 小说还对希腊神话中牛头怪弥诺陶洛斯把忒修斯关在迷宫中的故事作了影射。 古代的迷宫和现代的巢由一根谜语之线连了起来。我们不妨可以这样联想:小说主人公彼得也一样,渴望在现代的美国“巢-迷宫”中复仇,这迷宫,用人物自己的话来讲,就是“快乐而又繁荣的地狱”、“迷恋神话的极权的殖民地”。 多年之后,为逃避那样一种流亡生活(不然,那是为了什么别的目的呢?),彼得·加什帕尔失踪了。很可能,他认识到了,这个美国并非完美的理想国,也不是流亡者的避风港。他得选择一个终结:神秘主义?为艺术而艺术?死亡?…… 彼得·加什帕尔还不是唯一的一个醒悟者,奥古斯丁·戈拉就时时在反思。 另外,作者还通过一个从小说一开始就很活跃,而到小说结尾时依然很活跃的次要人物之口,说出了当年的纳粹德国,后来的东欧兄弟国阵营,以及当今美国社会的一致本质。他就是一个来自前苏联,在纽约开出租汽车的司机波尔坦斯基,他为读者留下了一段至理名言: “我们全都在变成登记号。不是烙在胳膊上的印,就像在奥斯威辛那样,而是在一个信用卡上。Visa卡、万事达卡、白金卡。社会保险卡、医疗卡、地铁卡。居留证。外来人居住证0298号。加什帕尔的号。” 很明显,社会制度虽然不同,但制度对个人的控制依然存在,只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而已,它从意识形态转到了商业,从上层建筑,转到了基本生活。小说中戈拉教授突发心脏病时,连连打电话给医生,但都得不到丝毫回音。这一故事插曲,是对“人即号码”的社会的一个精彩描述。 * 小说《巢》也充分体现了马内阿的一些写作特色。 在我看来,这些特色有这么几点: 一是采用了时空倒置的叙事手法。 二是故事情节多枝节、多层面充分展开;这一特色持续地体现在他的多部作品中。追求复杂,喜爱错综,这兴许跟他当年上大学时的理工科学历有某些关系吧。 三是他对一些文学名著作了直接援引和间接影射。 其一,小说采取了时空倒置的叙事手法,这一点用不着多分析,读者自会注意到。 其二,小说中故事情节的展开,是多枝节、多层面的,这我已经在上文中梳理人物关系时提到了。要不是这样,我也不必在译后记中,把整个小说的故事情节再交代一下的。要知道,不这样交代一下,一般的读者实在很难把握住作品的人物关系,很难紧紧地跟上作品的情节发展。 其三,至于“文学名著”,不得不提一下德国作家托马斯·曼的《魔山》。《巢》中主人公彼得的外号明海尔来自它,彼得在国内赢得的文学名声也得益于它,而且,《巢》的总体故事线索,也从《魔山》中获得了启发。 我们可以直接地比较一下。《巢》曾用这样的文字提到《魔山》: “热爱书籍和肖夏夫人的彼得,在忧伤的加斯托普照看下,渐渐走向死亡。在明海尔·皮佩尔科尔恩被发热病击垮,丢了小命之后,忧伤的加斯托普也随之失踪了,被战争的启示录抓住。” 而在《巢》中,戈拉教授得了重病,几次动手术,而忧伤的彼得也在“战争的启示录”一般的“9·11事件”的背景中神秘地失踪。 当然,小说涉及到的文学名著,还有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的小说,尤其是《死亡与罗盘》,正是阿根廷盲人博尔赫斯的这部小说,为“致彼得的威胁信”,提供了谜语的引文。 从某种意义上说,整部《巢》的情节和线索,都是由《魔山》和《死亡与罗盘》给串连起来的。马内阿的这部作品,似乎很好地阐释了在西方红极一时的所谓“互文性”的文学理论。 马内阿对前辈文学大师托马斯·曼和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如此显而易见的借鉴,不知道是不是能为这部小说增添一些光彩。或许,他这一点做得有些费力不讨好。不过,这一点应该由读者来评说。 顺便提一下,大象的形象在书中被多次提到,“大象”不仅是主人公彼得的外号之一,还是他最后留给友人的艺术作品的“作者”。另外,作品花费了不少笔墨,多处仔细地描写达利的那幅“天空中的细腿大象”,以串联主人公的梦境、想象和实际故事情节。 * 阅读和翻译马内阿,很自然地令我联想起捷克人昆德拉和阿尔巴尼亚人卡达莱,这后两位东欧作家的作品我也是翻译过的。这三个人,都是流亡在外的文学家,文字中时时流露对母语、对祖国文化、对故乡文明的深切感情,对流亡生活的辛酸,对在外语环境中生活的异化,在我看来,他们的这一类情感如出一辙,尽管他们使用了不同的语言:捷克语、阿尔巴尼亚语、罗马尼亚语。 阅读和翻译马内阿,还很自然地令我联想到贡布罗维奇、埃里亚德、米沃什……他们同样地有思乡、异化、迷惘等情感。由于他们本身的才华,他们的语言天赋,还由于他们特殊的政治生活经历,他们或流亡或受迫害或……的复杂生活,这些东欧文学大家的作品,丝毫不比西方一流的作家来得逊色。 闲话少说,还是读一读马内阿吧…… 如果有兴趣的话,再找一找贡布罗维奇、埃里亚德、米沃什、赫拉巴尔、昆德拉、卡达莱的作品,去读一读吧。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